元后伸手拂过了自己头发, 不觉想,大约真能寻出裴玉劭的尸首吧?
她没有回答谢冰柔的话。
可她不回答, 谢冰柔却是会继续说:“娘娘手握凤巢, 手下之人可行刺杀、探秘之事, 如今为了太子,所以便想将我除去, 免得我不依不饶。可冰柔纵然死了,这些真相也会大白于天下。”
元后唇瓣轻轻扯动一下,仿佛也要笑一下,可这个笑容终究没有形成。
谢冰柔说得也并没有错,哪怕除了谢冰柔,卫玄也不会罢休,总会有别的人可以使唤。所谓长街刺杀,也不过是聊胜于无,她也会做这样徒劳无功的事。
但其实元后心里又觉得,如若不是谢冰柔,恐怕别人也不会这般义无反顾,不管不顾。
她看着谢冰柔,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点儿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都是那样的聪明、决绝,又有一副斯文秀美温婉面容。
可有些地方像,又有些地方不像。
更何况纵然像,也不代表会喜欢。自从谢冰柔逼死元璧,她心中总是有些忌惮,也不好如何重用。
她听着谢冰柔继续说道:“其实娘娘一开始并不知晓这些事,太子本掩饰得极好,你以为是公主任性,在陛下汤药之中放了相克之物。当然你虽动怒,却终究替公主将此事遮掩下来。”
“若你早便知晓此事,绝不会留江良人那么久。是陛下醒来后,你知晓事情原委,方才替太子灭口,杀了江良人。”
江良人运气倒也不错,一开始太子眷念旧情,还有些犹豫。不过太子多半犹豫不了多久,很快也便会硬下心肠。可偏巧那时,沈淮安入京便反,太子便被幽禁起来,不得脱身。
元后不知此事,也没有对江良人如何。
但无论如何,江良人已是察觉到了威胁,更知晓自己即将不幸,于是动了念头,将那枚钗塞给谢冰柔以作暗示。
胤帝醒来后,元后对着他哭了很久很久。
太子虽然不肖,可别的皇子更不成气候。
更何况元后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她身体可以老,但是她的血脉却要传承下去。她一生汲汲营营,打败了无数的对手。若这样的基业不是自己血脉所传承,她会很是失望。
人不能长命百岁,孩子便是一种延续。
太子虽不聪明,但她的孙儿也许聪明伶俐,成为中兴之君呢?
如今谢冰柔却将这些事情给扯出来。
“杀我刺客,正是凤巢中人,奉皇后之命。只要加以审问,是必然能显出真情——”
可这时却有人跳出来反驳谢冰柔:“不是!”
昭华公主一直也没有说话,可如今却是跳了出来。她面色微凉,显得有些难看。
当然这样一场大戏,她这样配角跳出来仿佛也显得不大合适。
好似今日这个舞台,本也不是她舞之处。
可她眼眶却不由得发红,神色十分慌乱。
她说出来的话也很奇怪:“母后怎会不知晓太子所为?她若待父皇苏醒才知真相,她若真觉得是我放了相克之物害的父皇昏迷,为何还轻轻饶过我?”
昭华公主问的问题也很奇怪,那都是不打紧的细枝末节,谁会关心这些?太子杀人逆伦,才是如今要紧之事。
谢冰柔也有些奇怪,却顺口回答:“元后爱惜女儿,纵然真误以为是公主骄纵,也不免替公主遮掩一二。”
昭华公主素来受宠,又得元后爱惜,这些难道不是一眼便知?
昭华公主嗓音微尖,越发古怪,双颊却滚热赤红:“才不会如此,她只会护着太子,从不会护着我。”
谢冰柔隐隐也觉得古怪,可如今她也没心思理会一个自来受宠公主此刻复杂心情。她只想着章爵,只想着撕下太子。
便算是元后,此刻也无暇理会自己的女儿,也为卫玄的咄咄逼人而心乱如麻。
可昭华公主心思却十分纷乱。
她将那枚藏了毒药的白瓷瓶给了素茵,素茵是母后身边贴身的宫婢,昭华拿捏了她家中人,拿住了素茵与侍卫私通款曲的把柄,逼着这宫娥为她做事。
她要素茵下毒,毒下在元后酒水之中。
因为如今她最恨的就是元后,她感觉自己被背叛,觉得人生一切都是假的。哪怕是卫玄,她也没体会到被背叛感觉,因为卫玄一直疏远玉她。可她在母亲身上却感受到爱,她以为自己是个很受宠的小公主。
没有生出过爱意,就滋养不出最强烈的恨。
这世上最容易成冤家的,便是母女。
一个女孩儿长大的过程中,接触最多的就是母亲。这样一来,便容易生出寄望,产生期待。
那就让元后去死吧,这样还可以推到卫玄身上。
可现在,她最讨厌的谢娘子却说,哪怕以为她对父皇下药,母后也愿意替她遮掩此事。
昭华公主袖中的手也禁不住轻轻的发抖。
可这算什么?阿兄才是母后的命根子。他是储君,能做皇帝,才能最大限度展露母亲这一生的胜利辉煌。而自己这个女儿只是点缀,得宠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仍是生气的,很生气很生气。
没有人留意她,更没有人哄她,此刻这般局面,昭华公主本就是不要紧的点缀。
然后她看着素茵给元后奉酒。
有时世事也真奇妙,想杀元后的人很多,但谁也没想过这样一个拙劣的计策能够成功。
也许因为使出这个拙劣计策的人是公主,所以素茵知晓哪怕自己向元后坦诚此事,也必会被元后灭口。
皇后娘娘总是会袒护自己女儿名声的。
一个计策简单粗暴,又象征着直接,于是便少了很多可能会出错的中间环节,有时候反而会有一种奇妙的效果。
药已融入壶中,由着素茵亲手倒入元后酒杯之中。
若换做平日,也许元后会留意到素茵面上异样,可如今她也无暇理会。小卫侯咄咄逼人,太子已经自顾不暇。
昭华公主怔怔瞧着,她的心思这样起伏,禁不住想着,如若母后这时候满怀歉意看她一眼,她说不准会原谅。
也许她便会念着素日里的情分,不与之计较。
她枉担虚名,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她那些委屈也显得不要紧了。元后此刻正怔怔看着谢冰柔,竟无暇多顾自己的女儿。
那些心思涌上了昭华公主心头,使得昭华公主一颗心砰砰乱跳。
她看着元后端起了酒,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她蓦然想素茵那个宫婢胆小,也许不敢顺自己的意下毒呢?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想?是不是她心里,终究还是不舍得?
谢冰柔不是说了,哪怕以为自己对父皇下药,母后也只给了自己些脸色看,还是遮掩了此事。
她眼睁睁瞧着酒水沾了元后嘴唇。
一股莫可名状的恐惧涌上了昭华公主心头,她竟是极之害怕。
她匆匆跑前几步,扬声道:“不要喝!”
周遭顿时静了静,若干道目光顿时落在了昭华公主身上。昭华公主蓦然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很愚笨的事,谁都看出了她的心虚。
元后手指微微一颤,已将酒杯放于几上,杯中酒水犹自乱颤。
她蓦然捂住了唇瓣,做出欲呕姿态,却是一张口,哇的喷出了一口黑血。
昭华公主脑子嗡的一声,顿也空白一片,只使得她好似说不出话来。她听着母后身边女官厉声质问:“公主究竟给皇后下了什么毒,这般厉害?”
一时又有人张罗谢冰柔替元后护命。
之前小魏侯的妻子韩氏中毒,不也让谢冰柔抢回半条命。
昭华公主却瞧得呆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她忽而双腿发软,咚的一下跪于地上,禁不住流泪不止。
元后手掌捂住了嘴唇,黑色的血液从她指缝这样渗出。
她蓦然伸出了另外一只手,阻止谢冰柔向前。
谢冰柔微微一怔,神色也是有几分复杂的。她一直很畏惧元后,也多有提防,且彼此已经闹得水火不容。
但一个皇后能玩弄权柄到这般地步,多少也有些令人惊叹。
元后颤声说道:“这毒和别人没什么关系,是我自行服下,想要如此了结。谢娘子,我使人杀你,你也不必救我。”
昭华公主蓦然抬起头来。
第145章 145
元后面颊沾染了黑色的血污, 她腹痛如刀搅,却也竭力使得自己嗓音平和些。
“昭华早知晓我有自裁之念,虽欲阻止,我却不肯, 可她终究是有所不忍。”
元后这样说着, 她也飞快思索了许多。
今日之事必然得有一个了结, 亦绝不能全推说是小卫侯陷害,这样是不能服众的。
于是她缓缓说道:“那日别院之中, 我与江良人发生冲突。她年纪轻,又受宠, 在我跟前失了分寸。过个生日, 陛下也十分郑重。她对我失了礼数, 在我面前失了轻重,更识不清自己的身份。”
“我也因此失态,对陛下说了些无礼的话, 惹得陛下昏厥,可这件事又被裴玉劭看见。我只能杀他灭口,并且,并且掩于淑花园中。”
“那里虽是太子宫,但其实连着我平日里休憩的清畅园, 一向清僻, 我想着不会有多少人去。”
“后来谢娘子不依不饶,我也想杀了她, 今日灭口的刺客也确实是我凤巢刺客, 只是他们全不知晓行刺的缘由。”
谢冰柔的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
中毒只是意外, 可元后却很快编出了些周全太子的话。
她急切焦灼说道:“皇后何必替太子担罪,娘娘以为这样说, 便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元后却没有看谢冰柔,而是望向胤帝。
她悲声:“陛下,臣妾和你三十来年夫妻,却因嫉失措,犯下这些不可饶恕的大错,还盼陛下见怜,念着臣妾将死,宽宥于我。”
她知晓胤帝对太子确实是有怨怼之意的,所以她抬出了夫妻情分。当然夫妻情分也未必有用,但她亦知晓胤帝是个爱惜颜面的人。
年轻的嫔妃跟太子私通,这便是老去帝王最大笑柄。之前胤帝隐忍未发,大约也不是为了顾全大局,大半是为了男人的尊严。
胤帝虚弱将死,也许并不愿意带着这样嘲讽去世。
所以她编了这个故事,至少妻妾相争能使得胤帝显得更值钱些。
她这个故事里,江良人的无故身亡,裴玉劭的尸首,裴家仆人证词,还有那些被活捉的凤巢刺客,一切都可以解释。
唯独那个内侍黄贞证词对太子不利,说是太子与宫中大监勾,毁灭证据。可那便成了孤证,这个孤证义父还是谋反的大监,那自然是不足采信。
如今只要胤帝点点头,那么太子这件罪过就能遮掩过去。
元后不断咳嗽,咳出了更多的黑血,她却顾不得许多,眼珠眨也不眨看着胤帝。
胤帝反应也有些慢,好半天,方才说道:“当日你虽无礼,可毕竟多年夫妻,也便罢了。”
谢冰柔蓦然闭上了眼睛。
连胤帝也替太子遮掩了,于是这个故事也就这样儿。
仿佛今日也已经到此为止。
卫玄却轻轻向前,握了一下谢冰柔的手掌。
这些事情自然还没有完,只不过今日人前这么了结罢了。
元后却喜不自胜,她纵然已然中毒,却仍命人将她扶着,离席对胤帝跪下行叩拜大礼。
她额头抵着手背,口中却说道:“臣妾多谢陛下垂怜,臣妾心中万分感激。”
她嗓音里浮起了欢喜悦色,哪怕嗓音发抖,也不自禁透出了几分欢欣之意。
元后喜形于色,胤帝容色却颇为冷肃,透出那缕缕凉意。哪怕他加以宽宥,也并不是被元后将死前时求肯打动,而是担心自己名声受损罢了。
他自然要比元后凉薄些,一个人付出多少,方才会生出多少感情。女子怀孕,十月怀胎,那孩子在腹中长大,就像树上结出了果子。更不必说后宫的女子诞下子嗣,便可依仗于此,踏上攥取权力的道路。
元后曾经也怀着期盼、欢喜的心情,期待着自己一双儿女的诞生。
她的两个孩子亦十分争气,一个被顺利立为储君,一个又是胤帝身为喜爱公主,使得她在宫中地位十分稳固。
本来他们一家也是很好啊,本来他们也享尽荣耀,无比尊贵,是这大胤最尊贵的一家人。
她的儿女本是全天下最贵重的,可现在却什么都毁了。
一切都蒙上了污垢,就这样面目全非,而自己也是狼狈如斯。
她这么向着胤帝跪伏时,蓦然又捂唇咳嗽,咳出的黑血也是越来越多了。
元后心底却涌起了一缕怆然。
她心里也明白,纵然今日为太子保住权位,可私下议论必不会少,卫玄也会不依不饶。前途仍是一派黯淡,太子纵然登基为帝,也必受卫玄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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