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元后很宠爱这个侄儿,什么都肯给。
小孩子要的东西少,一盘糕点也就够了。可人一旦长大,要的东西也多了。
元后还是对侄儿很宠爱,哪怕元璧犯下错事,也让吴川加以遮掩。可是这份宠爱不是无穷无尽,就譬如今日,元璧哪怕留了一条命,也是会被软禁。
就像如今元璧只做一个卫士丞,要顺从姑母之意,这样和善安顺,等待元后恩赏。
元公子大约不快了。
他先后做了两个玉石扳指,一个给了莺娘,一个给了自己。
元后强势,元璧也是并不怎么满意的。
谢冰柔心想,元公子,你可真是难伺候。
这时候谢冰柔身后却传来故意的咳嗽声,章爵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喂——”
谢冰柔忽然响起了一个段子,她柔柔说道:“我不叫喂,章司马,你该唤我谢五娘子。”
章爵本就是送她出宫的,如今正好跟谢冰柔说说话。
他双手轻轻抱在胸前,说道:“是了,五娘子,你应该谢谢我的,我原本不必听你使唤。”
谢冰柔嗯了一声,她摘下手里的玉扳指,扔在了池水里。
然后她才转过身:“我还未谢谢章司马,你这样热心,我心里很感激。”
谢冰柔说道:“那日,我让大兄给你送信,我本没想到你真肯来,可章司马当真是很热心,总是不忍心我这个小女娘有事。”
那日谢冰柔薅谢令华羊毛,让谢令华替自己送一封信,那封信是送给章爵的。
那日章爵来此拦下吴川,也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谢冰柔刻意安排。
章爵却哼了一声:“你不知道?我看你安排得很好,你本就刻意诱元璧杀你,再通知我相护,让你来个人赃并获。”
那日谢冰柔主动邀请元璧去石府,一来是为了试探元璧跟莺娘之间联系,二来是为了诱使元璧下手,杀害自己。
她早便怀疑元璧,而元璧又整日里盯着自己,自然有猎杀自己之意。
她还怕元璧下不了决心,那日刻意跟元璧说自己心灰意冷,怕是要离开京城了。
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谢冰柔还刻意独自骑马,创造最好的猎杀机会。
她以身做饵,只盼能抓住元璧。
第045章 045
那自然是一件极危险的事, 不过谢冰柔已经不想元璧再杀人了。
她早猜到凶手便是元璧,不过自己人微言轻,更要紧是元璧是元后侄儿,此事闹出来会损及元家名声, 指不定自己会被灭口。
所以谢冰柔只能加以忍耐, 等到崔芷死了, 自己才寻到机会向卫玄自荐。
她想,崔芷一定要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一定不能再死人了。
最好办法便是人赃并获,将元璧当场抓住, 使之无可抵赖。
所以那日她欲擒故纵, 说了许多招惹元璧言语, 把元璧胃口吊起来,却说自己要离开京城。就连元璧张口说要送送她,也被谢冰柔断然拒绝。
元璧便是没打算那日杀她, 想也会被吊起胃口,更不必说谢冰柔还积极的为他创造了劫杀自己的大好条件。
那日春风拂暖,一派春意浓浓,自己着男装骑在马上,心里却知晓危机四伏。
但谢冰柔还是刻意放缓速度, 又踏入了僻静的小巷。
像她这样女娘, 大部分时候说的都是大实话。就好似那日在梧侯府,她告诉章爵, 自己觉得他是个挺为人着想的大好人。
章爵不信, 自己也没办法。
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心相信, 谢冰柔便决意恳求章爵为她做些事情,她觉得章爵应该也会做些好人好事。
京城之中热心肠的人已经不多了, 也许章司马算一个?
他做事积极,遇着凶杀案不踢皮球,查得那叫一个起劲儿。
谢济怀领着自己去梧侯府,他又把自己当作无知的小白兔,生恐自己不懂这里面水深,在梧侯府跟前竭力阻止自己“跳火坑”。
眼见元璧跟自己亲近,章爵更十分着急,这么上跳下窜。
这暴躁小哥脾气是不怎么样,为人似乎还是很可以。
谢冰柔想了想,便觉得他既有这个本事管闲事,又真想管一管。
当然以防万一,谢冰柔那日去石府前,还特意带了一面小镜子。
那镜子很小,方便谢冰柔藏在手心里,使谢冰柔不必回头,也能看到身后的动静。
章爵虽掩藏得很隐蔽,却是被谢冰柔捕捉到身影一两次。
眼见章爵果然跟来,谢冰柔方才放下心,才继续施展自己诱捕元璧的计划。
实则如若章爵不跟前,谢冰柔便会想别的法子脱身,使得元璧有所顾忌,不好对自己动手。
如今章爵抱怨,谢冰柔也柔声说道:“章司马,谢谢你了,你所做之事,我心里很感激。”
她甜甜嗓音润入章爵耳里,使得章爵十分受用,不过章爵还是要提点她:“可你胆子也实在太大,你之前诱元璧两次,今日又诱元璧对你动手。你一个小女娘,如此冒险,说不准当真有了危险,我看你如何自处,你家中不是还有一个妹妹?真是很会给自己找事情。”
谢冰柔见他絮絮叨叨的埋怨自己,她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却是轻轻一挑眉毛。
她柔柔说道:“是,章司马说的是。那日我离开石府遇险,当真险些丧命,你说是不是?”
章爵立刻说不出话来。
那日他只顾着盯着元璧,一路尾随,未曾想元璧却使唤吴川杀人。
是,他确实是有所失误,纵然捉住了逃走的吴川,但谢冰柔确实险些殒身。
眼见章爵不吭声,谢冰柔继续说道:“而且章司马,冰柔虽知你是一片好意,可是我盼你不要拿着匕首比着女孩子脖子说话,这样怕是会吓坏人。我虽胆子大不怕什么,可换做别的小女娘,那也不惊吓。”
她想着章爵在梧侯府很凶恶的样子,若非她有一双看破云雾识真相的慧眼,说不准就会被影响判断,看错真凶。
章爵大约也讲些道理,想起自己那些骚操作,倒也有些羞愧。
他低低说道:“我确实有些不是。”
谢冰柔轻柔说道:“说句对不起就好了。”
章爵吃惊看着她,有些愤愤然,她居然真让自己道歉?
他微尖虎牙咬了自己嘴唇一下,想着自己这些日子为谢冰柔操的心,便有些心酸意难平。
章爵心里轻轻想,薄情寡义的五娘子!
但他既失口说了自己确有些不是,此刻也不好辩驳什么,只心不甘情不愿说道:“对不住。”
谢冰柔笑了一笑:“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而且,我很感激你,知道你对我安危很上心。”
这样说着时候,谢冰柔样子便显得恳切起来:“我知道你待我很好。”
微凉的夜风里却似泛起了微酸的情悸,章爵蓦然埋怨全消,竟侧过了脸孔。
其实他口舌了得,什么都能杠一杠,没那么容易认输。但刚刚不知为什么,他没跟谢冰柔斗口。
如今他心尖儿泛起了微涩酸意,连带肚肠都有些难受,却听着自己心砰砰乱跳两记。
他好似听不得谢冰柔说话了,口里只说道:“我知道了。”
章爵想,为什么我心里如此奇怪。
谢冰柔当然也不怪章爵那日如此判断,如若换做自己,她也觉得元璧会亲自动手。
因为元璧种种情态,表现得自己很特殊。
可也许元璧终究是足够爱惜他自己,或许因为崔芷死后卫玄掺和起来,元璧胆子也便小了许多。
他让吴川来杀自己,等到薛留良被构陷入罪,自己再与他私底下见面,元璧更不敢动手。
自己说要离开京城,元璧竟迫不及待求亲。
那时候谢冰柔就知晓,元璧已准备暂时停手,以避风头。
那么若要揭发元璧,也只有实打实硬杠这一条路。
谢冰柔也不是那么头铁,其实并不愿搞那么大,闹出在皇后娘娘跟前指证她亲侄儿的阵仗。
可她有什么办法?
这有些事情,似乎总是需要人来做的。
她对元璧那些言语做不得真,对章爵说的话倒挺真心。就好似刚才,她说章爵待自己很好。
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谢冰柔心里也有自己的数。
这世间有黑暗便有光明,眼前的少年郎如一把炽热纯粹的火,干净而灼热,又燃烧得这般热切。
自己望着他时,对方却不好意思侧过头去。
谢冰柔的心里蓦然流淌了一缕轻柔的叹息,她心里想,我是相信你的。
她来了京城,见了几个人,便选择章爵来相信。
她当然也想到了卫玄,那日卫玄虽救了她,却也并不算谢冰柔的第一选择。
谢冰柔没有通知卫玄,可卫玄却出现在那儿,时至如今,谢冰柔也猜不透卫玄是不是有意路过。
不单单是那个梦,还因为她觉得卫玄虽侍奉太子,却也会替元后解决问题。她与小卫侯不算很熟,不知晓小卫侯会不会愿意处置元璧,可愿意人前得罪皇后?
元璧肩膀上有个崔芷牙齿印,可这个罪证也可以被毁了去,只要划上几刀,便没办法跟齿模做对比。
谢冰柔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宁可去寻章爵,也不大愿意跟卫玄道出真情。
章爵是一口清泉,很容易一下子见到底,但卫玄就是一口深井,没那么容易见到底。
直到那日卫玄救下她,谢冰柔才窥得几分卫玄真实心意。
此刻卫玄也已离了宫,马车上,卫玄轻轻举起了那片鎏金铜面具。
光线折射之下,这副鎏金铜面具也折射出几分妖异光芒。
元璧杀人时,就会戴着这片铜面具。
每次杀人后,元璧就会去章台寻个妓子发泄,那时他脸上就戴着这样面具。
卫玄的眼线得知,亦暗暗上报,使得卫玄知晓。
当年御工坊打造了两幅鎏金铜面具,卫玄跟元璧各得其一,用以祭祀时扮演天神武士。两人皆容貌俊美,彼时又年纪尚轻,少了几分杀伐威仪。戴上这两副面具之后,倒是多了几分杀伐威仪之态。
卫玄初时并不如何在意,只道元璧心里失意,故而自甘堕落。
这样的事情,卫玄也懒得去例会。就像他跟谢冰柔说过的那样,元璧本不是他的对手。
直至后来京中发生了连环凶案,再与元璧寻欢时间做对比,卫玄虽无确凿证据,却也猜出了几分,更锁定了元璧是凶手。
卫玄也不可遏制的想到了谢冰柔。
能让卫玄留意的事不多,可谢冰柔却让他留意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梧侯府,谢冰柔扶起了欲要跪下的阿韶,与阿韶作揖对拜。
第二次是那日在僻巷,谢冰柔一身男装,散着头发,镇定自若向着自己奔来。别人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可卫玄却是知晓。他看出这个娇弱女娘以身为饵,意图引出凶手。
便算卫玄年纪轻轻便阅遍世情,心里也不觉动了动。
第三次则是在今日,谢冰柔亲手点亮了那盏灯。也许因为前两次被触动缘故,卫玄并未引她入彀,而是让谢冰柔清楚知晓发生了何事。
可饶是如此,这位谢五娘子犹自选择点亮那盏灯,算是对自己的回答。
灯火映在那张秀美面颊上,谢冰柔如一只美丽的蝶。
卫玄那时并没有说什么,只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这世间无论如何凶恶,大约总是有一滴蜜糖的。
卫玄这样合着眼,容貌静谧得如安思的神明。
他的剑合于鞘中,却犹自带着淋漓的鲜血。
杀了元璧之后,卫玄并没有擦去剑上的血迹。
他想自己为什么要出手杀了元璧?
其实到了方才那一步,元璧已是必死无疑。别人没有蜂拥而上,是顾忌元后面子。但章爵加上扶丹,已足以制服元璧。
自己这个下棋者,是实在不必沾染这样的血污。
元后虽能猜到自己在背后搅风搅雨,但也没有自己杀了元璧那样直观。
卫玄又想起了谢冰柔那张姣好的面容。
对方从未求过自己庇护,哪怕惧极了,也咬着牙不肯向自己讨个承诺。其实那时候卫玄是有些惊讶的,毕竟他还等着谢冰柔恳求自己对她加以庇护。
虽不知晓那个小女娘为何没有说,但卫玄还是做了些庇护谢冰柔的事。
有自己拉仇恨挡在谢冰柔前面,元后对谢冰柔的在意便会淡了许多。
皇后也会有所顾忌,觉得若对付了谢冰柔,说不定自己会多想。
为了区区一个被舍弃的元璧,这位杀伐果断的皇后娘娘大约也不会不顾全大局。
这些算计很微妙,卫玄行事一向是润物细无声。
至少为他做事之人,卫玄一向是仁慈和慷慨的。
能入卫玄眼的人很少,也许谢冰柔已经算是一个。
哪怕她是个女娘,但卫玄一向只看中能力,心里倒是并无太大的男女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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