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时,卫玄的手指轻轻摩擦着剑柄,藏于鞘中的剑属于元璧的血还未干。
剑未拭,说明杀未停。
卫玄犹自闭着眼睛,沉声吩咐:“扶丹,你且进来。”
那剑士随叫随到,灵活的掠入了马车之中。
扶丹也有些奇怪,且不知晓卫玄还有什么话要跟自己吩咐。
接着马车中便寒光一闪。
是卫玄剑出鞘,那剑犹自带着上一个死人的鲜血,灵活的割开了扶丹咽喉。
一蓬鲜血便落在卫玄衣襟以及一旁的鎏金铜面具上。
那面具果真是个邪物,如今沾了血便愈显邪气森森。
卫玄也已睁开眼,他双目如两口深井,映着扶丹濒死前神色错愕的面容。
此刻谢冰柔也已离开了皇宫。
她这几日骑马也骑得习惯了,也娴熟的翻身上马。
然后谢冰柔又想到卫玄,心想卫侯日常还是更喜爱以马车代步,不知晓是因为更有排场,还是因为卫侯如今身子已有些不好?
章爵也翻身上马,顺理成章要送谢冰柔回去。
此刻已然宵禁,哪怕谢冰柔不惧遇到什么宵小,也需章爵这个中军司马替她打发沿途的官府巡逻。
谢冰柔策马走了一段路,然后她心里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疑问,她忍不住侧过头,问道:“阿爵,我听闻皇后与太子皆私下蓄养暗卫,却不知是否有这么一回事?”
章爵侧头望向了谢冰柔,一副你这都敢问样子。
看来叫自己阿爵,也是刻意为之。
谢五娘子的好奇心实也是太过于旺盛,但章爵还是说道:“大约是有的,不过皇后自然是替陛下行事,小卫侯也无非是为了太子。”
听从元后凤旨组织被称之为凤巢,卫玄暗中笼络组织被成为麒府。
有些组织沉于水底,自然是要行一些规则以外的事。
就譬如元璧这桩案子里出现的吴川,人家本应该是梧侯之亲卫,为薛重光之心腹。可吴川私底下却是为皇后做事,乃至于为了元璧陷害薛留良。
吴川就是凤巢里的成员。
也许他们之中很多并没有很高的地位,却有很重要的作用。
除了一个吴川,皇后娘娘当然也有许多别的棋子。
谢冰柔这样子想着,一双眸子亦是灼灼而生辉。
她想到那日,自己被带着鎏金铜面具的吴川追杀,却是被卫玄所救。
一开始谢冰柔向卫玄投诚,也是小心翼翼,诸多设防。
毕竟这些玩弄权术之人心都很容易脏,谢冰柔也不敢心存幻想。
直到那日卫玄救下自己,谢冰柔才试图去多相信卫侯一点点。
她之所以生出相信卫玄念头,倒也不是因为英雄救美,而是之前在书房窥见卫玄在把玩一个鎏金铜面具。
那日杀手戴着同样的鎏金铜面具,而那时谢冰柔已猜出凶手就是元璧。
凶手既不是卫玄,那么把玩鎏金铜面具的卫玄就是一个知情人。
而卫玄这个知情人既然选择救下自己,而不是放任自己去死,说明卫玄似乎也不想掩下这个秘密。
这样分析了又分析,谢冰柔那时心里也很忐忑。
直到送自己回到谢府,卫玄寒暄之际,才给了自己一个巧妙的暗示。
他展开手掌,握成拳。
谢冰柔当然也记得这个动作。
她第一次向卫玄投诚时,曾大起胆子问卫玄如若凶手身份特殊,他又会如何处置?
那时卫玄回答得相当的光伟正,总是是无论是谁,他这个卫侯都绝不会饶了对方。
他回答时也做了这个动作,翻开手掌,握成拳。
这是个很微妙的细节,不过谢冰柔却观察到了。
卫玄是告诉她,哪怕是元璧,凶手便是凶手。
于是有那么一刻,她跟卫玄口里虽然没有对答案,可彼此之间却是心照不宣。
然后谢冰柔听着章爵审问自己:“可是你好端端的问这些做什么?你一定有什么秘密,刻意瞒着人。”
谢冰柔矢口否认:“没有,我怎么会有什么秘密?我只是好奇心太重,想要问一问。章司马,我是很相信你,才向你问这些宫廷私隐的。”
章爵发觉她又称呼自己章司马了,不由得为之气结。
这女娘嘴一旦闭上,撬开大约就显得不容易起来。
谢冰柔当然发现了一个秘密,不过这个秘密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她想那日卫玄为何偏要做这种隐晦的暗示呢?如若自己不解风情,岂不是媚眼抛开瞎子看?要是自己不记得他从前肯定答复时的动作,没办法跟卫玄心照不宣,这岂不是浪费表情?
那么这样一来,便有两个解释。
第一个解释,便是卫玄很喜欢神秘感,不爱把话说透,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这第二个解释,那就简单多了。
卫玄身边有元后眼线,他自然不能畅所欲言。
元后的凤巢既然能把手伸到梧侯身边,卫玄身边有个把眼线也很正常。
那时卫玄跟前除了个很低调不知名的车夫,就是那个叫扶丹的剑士。
谢冰柔个人还是偏向那个叫扶丹剑士是内奸。
第046章 046
究其原因, 乃是当时吴川的死。
章爵清清白白,是被谢冰柔安排好打配合的搭子。
吴川被卫玄一剑射伤,进而逃窜,是被折返归来的卫玄拿下。
接着这个行刺的凶徒就当场自尽。
可是这吴川也不是什么悍不畏死的人, 又受元后利诱背叛, 又听从元璧吩咐栽赃。薛重光跟他之间的忠义显然不之前, 吴川连人家儿子都坑害。
这说明吴川秉性自私,不是什么好货色。
可自私的人通常都是惜命的, 他被抓住之后,却第一时间自尽。
谢冰柔当时并不觉得如何, 可回去一想, 却愈发觉得可疑起来。
如果扶丹是皇后眼线, 那一切似乎也能说得通。
吴川显然知晓扶丹身份,故而心生惊悸,又或者那时扶丹给了什么暗示, 吴川显然害怕生不如死惩罚,故而自尽。
不过这些都是谢冰柔的猜想,也是谢冰柔干涉不了的事情,谢冰柔也只是随便猜猜,更不好说些什么。
章爵当然不肯信谢冰柔所说的话, 眼里也不由得透出了探索之色。
谢冰柔也只是冲他笑笑, 什么也不肯说。
这时卫玄正用一块名贵丝帕轻轻擦去刃上之血。
他的佩剑名唤血雀,是一把名声极戾凶剑, 如今连杀两人, 刃身轻拂时也发出细细低吟。
卫玄衣襟上沾染血污, 可他却只顾着把剑擦拭干净。
凶剑拭去了血污,似乎才昭示今日之杀戮终于结束。
卫玄舍了之前沾血的剑鞘不用, 换上一把崭新剑鞘。
扶丹当年是跟随吴王世子的剑士,后来舍了旧主,投了诚,又造势替卫玄扬了名。
不但如此,他私下还有把柄让当时的小卫侯拿捏住,卫玄眼里大约也是无处可去。
卫玄却想,皇后娘娘可真是深谋远虑。
那年他不过十来岁,声名不显,可身边已经安排了这么个人。
若心思浅一些,也想不到元后那么早便在自己身上花心思。
扶丹手掌按住了咽喉,任由血水咕咕冒出来。他还没有死,他还吊着一口气。
过去的事情涌入了扶丹脑海,他年少成名,一直在元后手下做事。
这样的日子算不得好受,他也渐渐有些倦意。后来吴王世子亡故,元后便让他蛰伏与卫玄身侧,成为卫玄近侍。
那时扶丹还以为自己能有些清闲日子过。
太子是元后亲生骨肉,卫玄为太子近臣,总归是和元后一条心。
小卫侯年幼势孤,大约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扶丹虽为皇后耳目,但也觉自己能在卫玄身边养老。
只是后来到了小卫侯身边,他才察觉小卫侯不凡之处。他也不知该说元后慧眼识珠,还是元后不养闲人,自己在卫玄身边日子渐渐不怎么好过起来。
卫玄年纪愈长,威严日重,手段日狠,扶丹在他身侧常有心惊肉跳之意。
习武之人总是格外敏锐,那样预感总是不会错,就好似如今,自己还是折在了卫玄手里面。
是因为吴川那件事上自己使了小动作,故被卫玄所觉?
他是元后暗探,卫玄虽让他活捉吴川,但他自然绝不能留活口。
若吴川被生擒,以卫玄之手段,将吴川审出真情亦是不难。元后不乐意元氏名声被污,自然绝不肯这件事情被扯出来。
那日他本来盘算着怎样不着痕迹放走吴川,他差几息功夫就要追上吴川了,总不能说自己追不上。扶丹还琢磨着让自己受点伤,趁机将人放走之类。
谁曾向章爵那时候折返现身,不但将刺杀谢冰柔的吴川拦下,还斩了吴川的一条手臂。
如此平白受阻,扶丹那时心里也老大不快,吐槽章爵整日跟着谢五娘子,行径可真是不怎么磊落大方。
所以关键时刻,他只能偷偷显出凤巢梅花令牌给吴川窥见,使得吴川不敢胡言乱语,只能当场自尽。
他本来还以为自己这些个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没曾想小卫侯到底察觉到了。
卫玄察觉到时,处置得也是干脆利落。
扶丹口不能言,可眼里却流淌了浓浓疑窦。
卫玄将剑一寸寸的还入鞘中,他缓缓说道:“你必然好奇,我什么时候知晓你是皇后的人。”
扶丹若还有力气,说不定要点点头了。
卫玄则抬头望向他,说出的话却是匪夷所思:“一开始便知晓。”
“你想来好奇,我既然知晓,为何未曾揭破你,还将你提拔为近侍?皇后想知晓太子近臣的动向,那便让她知晓好了。没有你,娘娘也会派其他人前来。而且如此一来,我想让那边知晓什么消息,就能使那边知晓什么消息,这岂不比杀了区区一个探子更有用?”
卫玄说得轻描淡写,扶丹却是毛骨悚然。
那年卫玄不过十五岁,却有这样深的心思?
自始至终,卫玄也从未尊重过他,若欲弃之,卫玄也没打算给他作为一个剑士体面的死法。
卫玄也不在意偷袭不偷袭,只干脆利落解决一颗已经不需要的棋子。
卫玄那双眼深若寒潭,却冷得不可思议,竟让扶丹通身冷得发寒。
卫玄缓缓说道:“而且,留一双眼睛在自己身边,何尝不是对我一种提醒,使我要谨言慎行,不可松懈。你一定也好奇,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又不肯留你了,难道仅仅是为了你包庇元璧?”
扶丹当然也很好奇,但卫玄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这你也不必知晓了。”
哪怕面对一个死人,卫玄也绝不会说一些对方不该知晓的事。
一个人竟可以冷静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觉得可怖。
扶丹当然有自己猜测,譬如如今卫玄已经不欲对皇后加以忍耐,又或者要做些对元后不利的事。可他脑子渐沉,因为失血关系脑子也开始变得沉甸甸,性命开始从他身上流逝,死亡开始吻上了他的额。
啪的一声,扶丹尸首从马车上扔出来,如此落于地上。
马车已然停住,卫玄撩开车帘,如此现身。
他已经给自己的戾剑换了一副新的剑鞘,可衣衫却犹自血迹斑斑。
不过卫侯看着也并不怎么在乎样子。
他缓缓说道:“扶丹曾是吴王世子身边近侍,我本是知晓的,也以为他是真心投诚。谁想他终究是旧主难忘,今日欲行刺于我。”
周遭近侍尽数跪下,齐齐说道:“主人受惊。”
卫玄温声:“无妨,不过是我太大意罢了。”
然而他从未大意过。
他总是这么的谨慎、缜密,狠辣,从未出过一丝错。
今年他只二十五,身边的属下便也尽数敬服他,敬中又带着畏惧。每个人都只能看到卫玄其中一面,谁也不会知晓真正的卫玄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另一头,谢冰柔倒是全须全尾回到了谢家。
章爵这么一路护送,这一路上倒也没出什么事,安宁得很。
章爵指着谢府侧门说道:“到了。”
谢冰柔侧头看了章爵一眼,说道:“我还以为皇后娘娘心里不开始,会暗暗令人将我打发呢。”
谢冰柔嗓音虽柔,可说的话却是大逆不道。
章爵嗤笑了一声:“你呀,少胡言乱语了,你人前可不是这样子,温温柔柔,斯文得很。五娘子,你还嫌自己日子过得太安生?”
谢冰柔甜甜笑了笑,又垂下头:“说得也是,皇后怎么会跟我这个小女娘计较。今天杀死元璧的是卫侯,我只是个很无辜的女孩子,多说了几句话而已。说的话说不准还是别人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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