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没什么凭据,可你以为别人信你还是信我?我替薛留良洗清嫌疑,也算是对梧侯府有恩, 我还可去梧侯府聊一聊。其实,连恩情都用不上。因为哪怕你清清白白时,元仪华也当众说要替元斐纳你为小妇。元仪华会信,满京城的女眷都会相信,你这辈子也没机会高嫁。”
“而当我向大夫人哭诉时, 你觉得以大夫人对我的爱惜、看重, 她可会有一丝可能相信你的清白?很快你就会从谢府赶出去,送去别处清秀思过, 不是去尼姑庵, 就是去女道观。当然, 那里的环境可能不会很好。你看你十指纤纤,在谢家养尊处优, 也不知粗衣陋食的生活能不能过下去。”
沈婉兰身子已经在抖了,她眼睛里已经流转了恐惧。
由奢入俭难,沈婉兰过惯了富贵日子,又怎么能再过清贫的生活?关键是谢冰柔给她描述的前景是极之真实的。无论是元仪华还是温蓉,大约确实会如此反应。
可这还没完。
“当然你年轻貌美,虽然机会渺茫,可能觉得保住姓名在庵堂里熬一熬,也是可以忍耐的。你还是可以凭借美貌,制造一些巧遇,又或者送出几封情书,寻来一根救命稻草脱困。特别的元斐,你若松口做她外室,他也一定会想得了你。”
“可是既然说是偿命,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我如今是宫中女官,虽然匪夷所思,但你大约也发现皇后并未因元璧之事怪罪于我,对我恩赏颇丰。而且我破获此案,在卫侯那里也还有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卫侯善于笼络人心,如若我去求求他,他也必定会给我一个回报。”
“还有,你应该知晓章司马好似很爱惜我,对我的话也能听上几句。你也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在梧侯府是可公然诛灭逆贼的。”
沈婉兰已听懂这样冰冷的暗示,身躯不觉抖得愈发厉害。
一旦送出了京城,自己困于庵中,那么纵然消失,也不会激起什么波澜。
难道指望元斐那软面似的男人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那绝不可能。
以元四郎那懦弱无能的性子,又怎能斗得过眼前这个无所不能的五娘子?
五娘子可是在殿前指证元璧,又认识卫玄、章爵等人,自己怎么和她斗?
偏偏这么个厉害的女娘,又跟自己不依不饶。
她双手慢慢搅在一起,却遏制不止自己身子上的抖。
谢冰柔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可你毕竟是对我有恩,我知晓你素来是很在意自己名声,也许我也应该还给你一个人情。”
“沈婉兰,你自尽吧。”
房间里静了静,沈婉兰呼吸渐促。
她说不出话,可不就由着谢冰柔继续说:“如此一来,你还是那个京中温婉贤惠的沈娘子,别人也不会说你果然是门客之女,难怪如此。而且,待你死了后,我心里便会原谅你,仍会为你可惜,替你伤心。”
“我们之间,便仍有那么一段好情谊。”
可沈婉兰大约并不想有这样的好情谊,她蓦然拔下一枚发钗,手执利物,向着谢冰柔咽喉划去。
可谢冰柔却灵巧扣住了她的手腕,娴熟寻住穴位,这样一按,不止怎的竟令沈婉兰手臂一麻。
接着她将沈婉兰身躯向前一拉,反手压住,将她制服。
沈婉兰许是想要杀人灭口,却几下被谢冰柔制服得不能动弹。
谢冰柔缓缓说道:“你知道的,我在姜家养大,从前养在川中之地,喜欢四处走一走。姜三郎虽随行在侧,可也担心我身子娇弱,故也教我几招防身之术。”
“不过他总是跟我说,我底子太差,这些防身招式虽然可以学一学,但遇到事情还是快些跑开才最好。”
“你知道我又不是崔芷,学了些浅薄之技,也不值得招摇。”
不过对着沈婉兰,大约也是够用,否则她怎么会私底下跟沈婉兰说这样的话?沈婉兰这些年养在谢氏,是身娇肉贵,心思大约是有些,力气却是不行。
谢冰柔这么点儿防身功夫对付沈婉兰也是足够了。
谢冰柔言语柔柔,沈婉兰心下却蓦然升起了绝望。
她比不上谢冰柔出身,比不得谢冰柔心机手腕,没谢冰柔的本事引得小卫侯留意,就连气急败坏动手,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谢冰柔松开手时,沈婉兰已软坐在地,崩溃似的泪流满面。
此时此刻,沈婉兰没有方才那般凶狠,反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谢冰柔轻轻说道:“你若舍不得自尽,我便告去官府,随你怎么选。”
沈婉兰没有说话,只仇恨似的看着谢冰柔。
大约她恨极了谢冰柔不放过她。
谢冰柔瞧着她这副模样,缓缓说道:“有时我便想,那年你代我受难,如若没送入京城,养在谢氏,会不会对你更好些。也许,你便不会做错事情。”
沈婉兰蓦然嗤笑了一声,她伸手胡乱擦去泪水:“谢冰柔,你别自以为是,我心里可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想来到京城,再入谢氏。与其生在泥地里,我宁愿拼得一死,见识这繁华风光,富贵气象,也不枉我这样活一遭。”
“而且,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好得很,是很好很好。”
她虽跌在地上,却是高高抬起了头,也许她心里就像她说的那样,觉得自己很好很好。
谢冰柔瞧了瞧她,便再没说什么,只轻步离开。
直到走到老远,谢冰柔唇瓣才轻轻的吐一口气。
沈婉兰也许不知晓,自己并不能将她奈何。
就像沈婉兰自己所说那样,她这番算计很巧妙。沈婉兰不过是推波助澜,杀人的却是谢济怀。单单凭借一副耳环,以及阿萱一些证词,只能证明沈婉兰行为有异,还有说了谎话。
可说到杀人,始终是欠缺几分证据。
她之前虽破防承认,可一旦回过神来,沈婉兰顿也改口,认也不肯认。
至于谢冰柔最后那一番威胁之词,大抵也不过是虚言恐吓。
温蓉虽宠爱自己,但起因是怜她孤弱。大夫人在意名声,行事素来端方。正因为沈婉兰姓沈不姓谢,大夫人反不会轻易逐之。
而梧侯府这潭水深得很,谢冰柔也并不觉得自己真能讨得什么人情。
至于卫侯,他心思都在那些大事上,若说他居然肯为这些内宅之事替自己撑腰,那也匪夷所思,谢冰柔都不敢设想会有这样的可能。
沈婉兰只知道章爵在梧侯府诛杀逆贼,认定其杀人如麻,不把人命看做人命。却不知章爵脾气虽然不怎么好,也算是个颇有正义感的郎君,又怎么会因为谢冰柔的一句话去做杀手?
如果沈婉兰活到了明日,又不肯去自首,那么她便赢了。
关于阿韶死了的这件事,自己终究是奈何不了她。
但沈婉兰会觉得这些都是真实的。
也许因为沈婉兰受了很多委屈,于是她的世界一向是如此。
这是沈婉兰眼里的规则,所以她才做出那样的事。
那么如此一来,沈婉兰终究是会被她眼里的那个世界所绞杀。
不过人心多变,什么事情都是不一定的。
又或许沈婉兰终究惧死,什么也没有做,于是逃过一劫,知晓自己并不能将她怎么样。
但自己应当如何应对,那也是明天的事。
至少今夜,谢冰柔觉得很是疲累。
这段日子经历得太多,她思虑的也是太多,谢冰柔已经想要歇一歇。
她回到了房中,谢青缇又爬到了她床上,如今已睡着,口里轻柔的呼出气。
这段日子,自己这个妹子总是陪着自己,来自己屋子里谁。
她知晓青缇是担心自己,亦不觉心底微微一柔。
谢青缇是小孩子心性,也许不够成熟和通透,可是却很简单。
那些小女孩儿计较心思一下子都能看得透,其实也很可爱。
见惯了那么些勾心斗角,自己这个妹妹其实很好很好。
谢冰柔伸出手,轻轻揉了一下谢青缇的脑袋。她又恐惊醒了谢青缇,不过似也没有。
谢青缇心思浅,这个年纪又正贪睡,没那么容易醒。
可谢冰柔却一点儿睡不着。她轻手轻脚的换了衣衫,解开了头发,取了梳子,一下下的梳理发丝。
谢冰柔动作很慢,月亮轻轻的从窗户里透进来,她半张脸似温柔的菩萨,另外半张脸却透出了冷意。
阿韶死了,她不会原谅沈婉兰的,也不会心软。
姜三郎一向很宠她,可有一次却说谢冰柔太固执,未免有些凉薄。
直到天亮,谢青缇睡得迷迷糊糊时,倒有人急匆匆进来。
阿韶走了,阿萱来这里帮衬几日,后来大夫人觉得不像样子,就又拔了个婢子阿兰侍候。
阿兰白净秀气,憨憨样子,平日里除了有些馋倒没什么不好,做事情也很麻利。不过真遇着什么事,阿兰却有点儿一惊一乍,急匆匆的模样。
就好似如今这样子。
谢青缇一醒来,就听到了沈婉兰在自己房里自缢的消息,不觉呆住了。
她从前是不喜沈婉兰,可也没想着沈婉兰会死。而且如今她也算是与沈婉兰“冰释前嫌”,怎么也想不到沈婉兰居然这样便死了。
谢青缇心里也有些难过。
她忍不住说道:“阿姊,为什么婉兰阿姊居然会这样?”
谢冰柔似在发呆,听了妹妹的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也许她心里有些心事,所以想不开。”
谢冰柔反应虽慢,可也正常。
这些日子里,谁都知晓谢冰柔跟沈婉兰之间很亲好,想来谢冰柔心里自是有些难受。
阿兰却在一旁轻轻叹息:“谁说不是呢?听闻元家给元四郎说好了婚事,取了成家女儿,虽比不得崔三娘子清贵,可也是有些门第。”
崔芷虽然没福,但元斐又不会为了崔三娘子终身不娶,元家很快给元斐又说了一门亲事。
元璧是凶手之事传遍了京城,可纵然如此,只要元后与太子不倒,也动不了元家根基。
沈婉兰虽已经放下元斐,可旁人却觉得她是为了元斐而死,竟没多少人心生质疑。
谢冰柔这样听着,也觉有些荒诞,她眼圈也红了红,倒不是做戏。
等沈婉兰真死了后,她才终于原谅沈婉兰的不是,然后想起沈婉兰的不容易。
等过了两日,谢冰柔的恩赏便下来。
她本为六品女史,如今提为四品女尚,能在六尚之中的尚书替陛下做一些批阅奏折和文书工作。
虽专业不对口,但谢冰柔地位却是大幅度上升。
谢冰柔大约要离开辟曹,去皇后跟前谋事。
单凭这些恩赏,元后倒似对她并无记恨,不过谢冰柔总有些忐忑。
但也没多少人留意她。
因为这桩案子后,卫玄地位得到了大幅度提升。
本来太子只为卫侯谋右署郎职位,哪曾想此案过后,郎中令田阙因哀女之死请辞,临走前还举荐了卫玄。
陛下恩宠,还给他加官给事中,使卫玄有了上朝议事之权。
之前胤帝削权郎中令,免其上朝议政,如今却给卫玄如此恩宠,愈显器重。
人人都议论卫玄如今得势,二十五岁之龄便得如此恩赏,如此一来,自然没几个人留意谢冰柔这么区区一个女官升迁。
谢冰柔反倒没有旁人那么惊讶。
她做过那个梦,卫玄以后成就远非如此。
梦中的卫玄手掌大权,恣意行事,冷酷之极。如今初展头角,令世人惊讶的卫侯还是个温柔版,远没有自己梦中所见那般冷酷。
别人都觉得她调入皇后跟前,怕是会心中忐忑。但谢冰柔倒觉得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元后虽说不上大方,却是个果决的女子,既已决意处死元璧,大约也没什么心思去纠缠不舍。
谢冰柔对卫玄虽不至于似之前那般发怵,可始终心里有几分忐忑。这么长久相处,谢冰柔心理压力也比较大。
况且有些事情避着总不是个事,谢冰柔也想着观摩元后对自己的态度,以此筹谋应对之策。
京城的风总是来得快散得也快,一个故事一旦有了结局,也到了容易被人遗忘的时候。
元璧的事虽然极让人震惊,可这场连环杀戮也有了一个了结。
议论的人还是有,可亦是没那么热切。
宫里如今要忙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昭华公主要开府别住,第二件事便是太子要选妃成婚。
男人总是要成了家方才显得稳重,再者太子年纪也到了。
其实昭华公主开府后,怕也是要着手议亲,虽不至于立刻将公主给嫁出去,却也要比往日更正式挑驸马人选了。
于是这宫里倒有些喜气,宫娥内侍私底下也不免议论起来。
太子也受这种氛围影响,操心其卫玄:“卫卿,如今你声势已起,这妻子的人选也应该想一想了。”
从前卫玄没有议亲,太子也是能理解。
彼时卫玄只是替太子做事,未曾正式入朝议事,手里虽有些权利,可谁也估摸不透卫玄能走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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