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命令的臧廷华又重新复述了一遍元宵夜宴时所看到的场景。
越听越心惊,听到最后安亲王俊朗的脸上只余麻木,是太过于震惊而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突然,他膝行数步到肃武帝面前,伏地不起含悲半泣道:“皇兄……皇兄请赐罪……”
他越是这样悲痛,臧吕就越对他发不出火。
毕竟这个弟弟是他在诡谲多变的皇家里,除了生母外唯一信得过的人,他还记得年幼的臧熠像个奶呼呼的肉团子,路都走不稳就挥舞着小手朝他边跑边喊“吕哥哥”。
后来九子夺位,臧熠替他培养谋士,拉拢朝中官员,甚至在最后关头亲自手刃二皇兄。
要说天底下除了他的生母,还有谁会将他永远放在第一位,也只有这个弟弟了。
心中叹了口气,臧吕起身亲手搀扶起伏地哭泣的安亲王。
“隋应泰有不臣之心,你顶多就是失察,朕又没怪你,你还先哭上了。”
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臧吕双臂,安亲王眼泪似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昭仁殿的御窑砖上,泅湿出一块深色的晦暗痕迹。
“不……不……臣弟有罪……有罪……”他声音颤抖,“当初是臣弟向皇兄推荐的隋家……是臣弟识人不清……臣弟有罪啊……”
彼时先皇后仙逝已满三年,中宫空虚,肃武帝不耽美色,所以后宫中本就不多的妃嫔各个都铆足了劲想要一举成凤。
为了防止妃嫔相争,也防止各妃嫔背后的娘家势力相互较量,臧吕干脆打算从宫外女子中另立新皇后。
宫中皇嗣单薄,特别是皇子,没有一个平安养大,唯一剩下的独苗苗七皇子看起来也并不十分健壮。
总是替皇兄考虑的安亲王也为此颇费心神,忧愁难眠。
恰巧总是爱来找他的隋应泰看到他满面愁容的样子,便问他发愁些什么,不如讲出来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那时的隋应泰在安亲王眼中不过是个风姿俊朗的富家儿郎,见识算的上丰富,又与自己颇为投缘,便边对饮边把自己的烦恼向他一番倾诉。
谁知隋应泰一口饮尽杯中佳酿,笑逐颜开道:“我妹妹正当年呀!岂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不知他是真心还是酒醉冲脑随口一说,安亲王却认真思量起来。
隋家在盈州是数得上名的富户,家中只有一个表叔在朝中做个不大不小的五品文官,勉强算得上是官宦人家。
而且隋家是出了名的能生育,家中子嗣众多,只隋应泰这一辈便有二十二个。
虽然隋应泰只有一个亲妹妹,想必也是有隋家好生养的血脉,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
最最重要的,是隋家没有依靠,最好掌控。
一番分析利弊,安亲王当即心中下了决定,要将隋家女子推荐给他的皇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归
隋应泰的胞妹隋应琼姿容秀丽,行事温婉大方,臧吕很满意安亲王推荐的这个皇后人选,力排众议将无权无势的隋应琼扶上凤位。
新婚刚成的那阵子,帝后也曾情深,含苞待放的花蕾与遒劲有力的苍柏交织成别样的美景。
可大半年过去,新后的腹中毫无要诞生龙子的迹象,本就不沉溺女色的肃武帝渐渐便不怎么去坤宁宫。
娇花初承露,就再也少逢甘霖。
许是心中有愧,或者是不想再折腾,即便新后无子,肃武帝臧吕也没有理会朝臣提出废后再立的建议。
东宫正主这个位置,隋应琼一个人稳稳坐了近十年。
看平日丰神俊朗、稳重沉静的弟弟哭得跟小时候一样,臧吕拉着他的手到贵妃榻坐下,威严的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
“行了,那时候你也想不到多年后他们二人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扫视一圈也没看到帕子一类的东西,他无奈地扯着自己的袖口给抽噎的弟弟擦眼泪。
“多大的人了,还在子侄辈面前哭鼻子,丢不丢人。”
压低声音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又觉得自己这样哄弟弟的模样有失帝王威严,臧吕清了清嗓子,老脸微赧。
他重新坐直身体,端起架子说道:“你和飞鱼卫接下来就去查隋家的事情,务必要抓住明确的证据。”
瞟了眼安亲王哭的红彤彤的鼻头,又补充一句:“就当是将功补过。”
皇命如山,金口玉言,安亲王立刻起身领命道:“臣弟遵旨。”
哭得狠了有些鼻塞,这句话应得含含糊糊,带着浓重的鼻音。
臧吕抬眼看向一直安静贴墙站着的潇箬和潇荀,眸中精光闪现,开口道:“你俩就和安亲王一起,共同查隋应泰和隋家,将他的罪行桩桩件件,一清二楚地昭告于天下。”
他俩今日知道太多的皇家秘密,若是按照他以前的心性,必然会灭口以绝后患。
但看那张和敬仲相似的面庞,臧吕竟然狠不下心。
哎,终究是老了,手软心慈。
他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既然不想杀他们,那便让他俩成为自己手里的刀,替敏宽扫去路上的障碍吧。
潇箬只想交上水银案的答卷后,就和潇荀远离皇宫,并不想更深地步入这滩沼泽中,但是皇命难违,她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力。
“民女/小民遵旨。”两人齐齐领命。
安排好任务,臧吕疲惫地挥了下手,说道:“敏宽留下。”
即便是天子也要服从生老病死的天道,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老了,今日之事让他过于心绪波动,此刻的他只想和唯一的儿子坐一会儿。
安亲王、潇箬和潇荀行礼后轻轻后退离去,将空荡的昭仁殿完全留给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
尽职尽责守在昭仁殿大门口的苏贺年见到三人出来,向安亲王行了礼后便笑眯眯地看向潇箬。
“恭喜潇姑娘、顾公子,二位接下来是回寝殿小憩片刻,还是直接回家呢?”
不愧是皇帝身边得力的大太监,观察力惊人。潇箬和潇荀来的时候并没有提及水银案,苏贺年却早就猜到他俩的来由,并且能断定两人已经完成皇帝指派的任务。
他甚至已经提前备好马车,就等着二人出来后随时可以回家。
潇箬屈膝表示感谢,道:“谢谢苏公公这段时间的照拂,既然事情已经办完,我们还是直接回家吧。”
潇荀也拱手向苏贺年行礼道别。
出了昭仁殿后就一直沉默的安亲王突然开口打断正欲说话的苏贺年。
“皇兄命你俩与本王一同办案,那本王就应该先对你俩知根知底,才知道如何安排你们。”
他此刻面色沉静,除了眼角还未完全退去的微红,已经看不出方才痛哭的痕迹。
“不如你俩就坐本王的马车,正好本王也可以去你们家了解一下情况。”
高高在上的王爷轻飘飘就定了他俩接下来的安排,潇箬柳眉微蹙,心中不悦起来。
臧吕是九五之尊,她拒绝不了,不过一个王爷要到她家去,还是可以拒绝的吧?
潇箬拱手低眉,貌似谦逊地说道:“民女家简陋狭小,恐无法招待王爷,不如等过几日,我们必然去安王府拜见王爷,届时王爷再问询了解也更方便。”
这番表面温良恭敬,实则委婉拒绝的说辞并没有说服在尔虞我诈中长大的前皇子。
他只淡淡说道:“本王无需你们招待,有道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本王就是要去你们家,见见你们的身边人,自然就会知道你们的为人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显得生硬,潇箬握紧拳头,心中把这个安亲王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还是要笑脸相迎。
苏贺年赶紧打圆场道:“安亲王愿意送二位回去,那可太好了,杂家正发愁宫中最近车马不够用,怕怠慢了潇姑娘和顾公子呢。”
此刻再看宫门口刚才停放马车的地方,早就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原来是苏贺年刚才见情形不对,暗地里打手势让小太监去挪走了。
这下潇箬再也没有推脱的理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谢过安亲王。
两人跟在他的身后,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安王府的车夫机灵且熟悉盈州的所有大街小巷,潇箬报了地址后,无需再指引方位,他就可以驱赶马儿以最平稳便捷的路径回到潇家小院。
小院大门敞开,下了马车就听到江平豪迈的笑声。
“郑先生棋艺高超,在下佩服!佩服啊!”
郑冬阳得意地笑道:“要是换成昭昭跟你下,不出五步,你就被杀个片甲不留!”
听到熟悉的声音,潇箬这才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顾不上还有个王爷在,她拉着潇荀的手走进院中,喊道:“江大哥今日怎么有空来?”
看到院中满满登登的人,她脸上笑容一顿,惊讶道:“昭昭?你怎么在家?今日没上学吗?”
只见潇家并不宽阔的小院中,除了江平、郑冬阳外,还有岑老头、潇袅、潇昭、柳停云和一个面生的壮汉,看装扮应该是江平带来的顺记镖局镖师。
那面生大汉看到潇荀,铜铃般的眼睛一亮,激动地叫道:“阿荀哥!”
潇荀见到此人,也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点了点头后附在潇箬耳边轻声介绍道:“他是顺记的镖头,叫庄一。”
“阿姊!”潇袅一声欢呼,从小板凳上一跃而起,蹦蹦跳跳向潇箬冲来。
自从长姐进宫,她都是掰着手指头算日子,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过完年后都有四十五个秋天没见到长姐了,此刻自然十分激动。
同样激动地还有一向沉稳的潇昭,也忍不住噌的一声站起身,向潇箬小跑过来。
吓得柳停云在屋檐下连连跺脚:“昭昭!你慢点!伤口别裂开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潇与肃
“你受伤了?!”
潇箬这才注意到潇昭的右手袖子形状要比左边鼓胀,托着他的胳膊将袖子捋上去,只见雪白的绷带层层裹住手臂,好似一个蚕茧。
想仔细查看下伤势,又怕弄痛弟弟,潇箬的柳眉彻底拧成结。
潇昭安抚性地微笑道:“就是点皮外伤,没什么大问题的……”
看长姐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他斜了跟过来的柳停云一眼,“是停云小题大做了,非要多裹几层,才显得夸张了些。”
“我小题大做?”柳停云现在想起潇昭受伤的画面,还心有余悸,他不满地向潇箬比划道:“阿姊你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我们……”
刚起了话头,便被江平拍了拍肩膀打断,江平转移话题道:“箬箬姑娘,门口这位大人不介绍一下吗?”
这位面如冠玉、锦衣玉服的人一看就不像平民,也不知跟潇箬和潇荀是何关系,是敌是友。
谨慎起见,江平打断了柳停云,防止他贸然在这人面前描述潇昭遇险情况,会招致更大的危险。
潇箬这才想起来安亲王还在门口,她玲珑心思自然明白江平的用意,感激地向江平微微颔首后,才向门口屈膝行礼道:“我俩思家心切,怠慢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王爷!
院中众人皆是一惊,他们只觉得这人穿着华丽,相貌不凡,没想到他的身份竟然尊贵至此。
从未被冷落这么久的安亲王非但没有发怒,反而迈步进到小院中。
潇家小院更加拥挤了。
安亲王环视一圈,他从没踏足过这么狭小的院子,加上他十个人,这院子就已经几乎连转身都困难了,安王府的柴房都比这儿大!
“你们就住这儿?”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忍和惭愧。
在宫中看到潇箬时,他就觉得分外眼熟,也想起来隋应泰曾经和他说过的猜测。
而现在看到几乎是肃良坤复刻版的潇昭时,他百分百确定这个潇家,不是肃良坤和]箬的后代,就是他们的近亲。
肃良坤,身怀经天纬地之才,有气吞山河之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晓古今推演内外。
在替皇兄夺位时,肃先生的计谋决策无一不精,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会感慨有肃良坤在,他才可以在诡谲的皇位斗争中尚可安眠。
没想到这样一位奇才的亲人,却蜗居在如此狭小的地方……
垂下双眸掩盖心中的波澜,他装作随口一提般说道:“我在西市有几处宅院空着,改天你们挑一挑,有喜欢的就搬过去吧。”
西市的几套宅院对于最受皇帝信赖,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亲王来说算不得什么,对于小老百姓而言却是贵重到承担不起的厚礼。
出乎安亲王意料之外,潇家人非但没有心花怒放,反而脸色淡漠地看着他。
潇箬这下连礼都懒得行了,淡淡开口道:“无功不受禄,潇箬替家人谢过王爷的好意,而且我们觉得这儿挺好的,一家人住的也习惯。”
暗暗翻了个白眼,潇箬心中腹诽道:“一来就嫌弃我们家小又破是吧,跟谁不知道你这个王爷房子多似的,呸!显眼包!”
安亲王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不太合适,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尴尬地沉默了几分钟后,他生硬地换了话题。
“那可否带本王转一转,本王好多了解下你们的……额……情况。”
看就看,不过是带他参观下而已,潇箬自认行得正坐得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最好快点看了快点走!她还想好好问问潇昭的伤是怎么来的呢!
于是潇箬和潇荀带着安亲王一间房一间房地参观过去。
几个用来住的房间都是一眼望到头的,没有什么好讲解,而且潇箬和潇袅的闺房也不便于向外人展示,只匆匆扫一眼便罢了。
唯独最西边的房间,原本是放冬虫夏草的仓库,后来信立虫草专卖店开业,虫草都被搬到店铺里的小仓库了,这边就空了下来。
潇箬将这间屋子收拾了一番,专门供奉潇家父母的牌位,以及放置潇家父母留下来的物件和书籍。
当潇箬推开这间屋子的门,贡香常燃的桌子上两块牌位异常显眼。
“这供奉的是……”安亲王迟疑问道。
“是先父先母。”
原以为这个王爷得到答案后便会离开,没想到他竟直接迈步入内,说道:“既然是令尊令堂,那本王也该去上一炷香以示尊敬。”
说罢便从一旁的香烛篮子中取过三炷香放在一旁的烛火上点燃,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行了祭拜礼。
堂堂王爷竟然给平民百姓上香行礼,这在潇箬的两世认知里也是十分炸裂的存在,更别论在屋外看着的众人。
“太礼……莫不是我老眼昏花了……我怎么看到王爷在上香……”岑老头目瞪口呆,喃喃对郑冬阳说道。
郑冬阳也很难以置信,“岑老哥,我大概和你一样老眼昏花了……”
不管门外的众人如何震惊,安亲王自顾自行完礼将香插到香炉上,随后他一偏头,便看到一件眼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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