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等拖沓,险些延误敌情,让大人遇险。”
这头领看似粗狂,冷傲之外,实则说话也算客气,众人也才恍然这些人原来不是罗非白预判好来接洽第二波杀手的。
“这天气,谁家行程能万分精准,我原以为诸位从儋州那边过来,能在明日上午赶来已是最好了,这样我们这边也有得接应,我也能让邻县哨防营的兄弟早日回去坚守岗位,毕竟地方防御最为重要,万万不能因为私案影响朝廷军务。”
“现在,诸位高手能提前来,已让本官欢喜。”
她说着话,将江沉白之前呈递的令牌递了回去。
头领看了一眼这人的手,接过,道:“大人仁义宽厚,在下领情,您放心,这一路到儋州,那些人能完成目标的唯一途径就是从我们这些人的尸体上踩过去。”
言语沉闷,铿锵有力,那一身坚定气派如同火盆里燃烧的炭火一样猩红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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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罗非白的出现,之前被对方压着的俩府之人都松了一口气。
张叔到屋外跟小师傅等人商量完明早之事,江沉白瞧着周下无人与之低语。
“这伙人好大的气势,我瞧着刚刚翟禄这么一个府衙捕头都被压着了,固然有这人被咱们大人拿捏了把柄,在我们面前都端不起来架子,但这些人毕竟是官制之外人员,竟也让他这么避讳?”
他还是年轻了,张叔给了他眼神让他戒备一些,再低声道:“我对这通思馆也不甚了解,但我听老太爷以前说过,说这些人曾经连朝廷地方藩王的贡品都敢护送,还护送成功了,有好几次抵御了青鬼这些邪派的劫银之事,算是在官方过了明路的,甚至在一些大城中设有镖所,供养了不少武林好手,我看翟禄不是怕了这伙人,他是震惊自己在儋州这么多年,竟没见全通思馆在儋州的高层人马,忽然冒出这么强的一伙人,他心惊而已。”
江沉白也震惊于通思馆的厉害,但从年少薄识到思虑迅捷也不过一刹,他迅速道:“那他应该是更忌惮于咱们大人能请动儋州通思馆出动这样隐秘的一伙高手,对她越发忌惮了,所以势弱。”
原本因为是宋利州手下的强力心腹,在徕钧府乃至儋州也算呼风唤雨,结果宋利州疑似有大难,他自己又被现抓了错误,怎么也抬不起头来,现在就更低调了,只默默听从罗非白吩咐。
门关了,姜汤送上来 ,小师傅胆小,送来东西就打着瞌睡要回去睡觉,结果被那头领喊住,问了一句,“你们这里,用得起这么好的银屑炭?看来朝廷对诸位方士尤有供养。”
这一句话让罗非白抬眼,而小师傅也惊疑了起来,涨红脸,支支吾吾的。
承运楼内气氛一时怪异。
张叔他们是知道的,毕竟就是本地人,他们很确定一件事——朝廷早就不管凉王山寺了。
所以这些方士能用得起这么好的炭也只有两个可能。
一,他们来历非凡,另有背景。
二,他们占据此地后,有门路偷偷窃卖这凉王老宅中的值钱老物件。
不管是哪一种,这可是大事。
没想到这统领如此敏锐,江沉白也下意识回忆起罗非白的房间内也有一个火盆。
里面烧的炭也没太大烟气,不然满屋子的灰烟,那是寻常百姓才会用的平价炭。
所以,这凉王山寺有何财资来源?
若是背景不凡,这背景是哪一方?是否....跟阜城蛰伏的这些鬼祟一样供奉了同一批恶官?
自家大人聪明绝顶,又是否早就察觉到呢?
罗非白也没管,盘腿坐在毯子上烤着火,眉眼被熏得暖红,好像没听到似的。
片刻,小师傅才说:“我们没卖那些东西,也没人收啊,你们可别污蔑人!”
他害怕,又壮着胆子说,“我们之所以用这么好的炭,是因为大人是我们本地父母官,自然得招待好,万一她回去告我们一状,或者做主要把我们赶走,另外聘一些方士来供奉此山寺,也是可以的。”
他明显慌了。
头领继续轻描淡写道:“小师傅你没明白我意思,我是问你钱是哪里来的,没问你为什么这么花销。”
小师傅脸上的红润又开始发青惨白,支支吾吾的,最后还是罗非白叹一口气,道:“这五个方士,擅炼药。”
炼药?
头领下首一个正在烤火的明艳女刀客眉眼上挑,“丹药?”
那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
小师傅急得跳起来,“ 不是不是,我们才不是滇边那些邪人,我们是正统的方士!是有天尊上清庇护的!”
“哎呀,我们是做的强生健骨药丸,能赚取一些财帛。”
女刀客却觉得这皮毛都没长齐的小师傅是心虚,不屑道:“什么药丸能这么赚钱?”
那头领却在观察罗非白,他看出罗非白应该早就发现了这件事,但没声张,难道就对此山寺跟这些方士没个忌讳?
被逼到这份上,再不解释都要被定义为朝廷如今要打杀灭族的邪派之人了,小师傅顾不得了,张嘴大呼:“就是五子衍宗丸!”
江沉白不在乎这些方士什么来路会不会死,但怕他们连累自家大人,又的确有些不解,“什么丸?”
头领等人那边现在反而安静了,表情微窒。
在沉默中无人回答江沉白,张叔也欲言又止。
小师傅红了脸,支支吾吾说:“十全大补丸,专治不孕不育,补肾的。”
咳咳咳。
屋内一时集体咳嗽,最后又陷入死寂。
江沉白涨红脸,李二第一次见自家好友这么窘迫,面露坏笑。
头领脸上异色已经恢复,却瞧着罗非白问:“罗大人看来早知此事,难怪如此淡然,是我们见识不够,过分紧张了,抱歉。”
早知?
罗非白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之所以知道,也不是事先跟他们有所交往,再怎么样我也是地方官,不会蠢到在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跟凉山王寺的方士交往过甚,不然即便朝廷不追究,但凡有上官掺我一本,也够我前途尽毁的。”
“只是进入这寺中后瞧见不少因为晾晒而收在中厅的草药,其中不乏一些偏门且药性独特的品类,料想这山寺中必有擅药之人,且按照这个量数,自家是用不完的,无非售卖。”
她没提那药丸是不是五子衍宗丸,只是轻描淡写解释了此事。
张叔等人本来对这通思馆的人挺有好感,一看头领跟这女郎咄咄逼人,有些不满了,然而刚想说话,罗非白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就忍住了。
章貔只低头用火钳子整理火盆里的炭火,时而往里面加些新炭。
“大人年纪轻轻,不仅懂政治经济,还懂药?”那女郎似乎弱了不少敌意,用同伴递来的毛巾擦拭手掌清洗过血液的水迹,眉眼却一边弯弯含笑,一边打量对面坐得规整又冷淡的书生公子气县令。
这问题也不算不怀好意,至少在场不少人包括江沉白他们这些人对此也分外惊讶,只是多少是怀疑,多少是敬佩,因人而异。
罗非白看着他们,包括她,眼神平和,道:“得功名后,入王都,因缘巧合结识了汝南豪族,其名下有北方药铺产业,本官少时曾在阜城,但后来回归故地,我那故地岐县比阜城更艰涩一些,镇上连一家正经药铺都没有,于是我与这位朋友借了药产跟人手,让其在岐县等地也开了一些药铺。”
女郎:“汝南商业巨贾,周氏?莫非是其他子侄中有大人同窗?还是....榜下捉婿?”
这话过于直白且深入了,近乎在探讨罗非白的背景。
作为被雇佣方,通思馆还需要试探雇佣方的虚实吗?
这女郎是不是胆子太大了?
不少人觉得不适了,翟禄眼底微闪,但没阻止,因他也想多了解这位罗大人一些,而他对罗非白的钦佩跟敬畏也始终没有越过为自家宋大人判断此人虚实的忠诚。
至少,他得确定这人是清白的,也能真正秉公办理这个案子,为他自认清白的宋大人洗清冤屈。
万一这罗非白一入儋州就投靠了宋大人的政敌呢?
翟禄正思绪上下浮沉,罗非白忽笑了。
“汝南豪族不至于找非本地的清寒学子铺垫家族在官场的人脉,毕竟那会我已没了翰林前途,得外派多年,未知前途,于其家族力有不逮。”
“不过,榜下捉婿可没有教导其年幼聪慧的子嗣更有价值,甚至挂着我的名义,亦可半接近我背后的老师学长继续入私塾求学,这比买卖稳赚不赔。”
读书人的世界看似开明,满嘴圣人道义,实则闭塞,实则永远站在对的哪一边,审时度势,引经据典为自己网罗正统名义。
而清流门第,功名是敲门砖,一旦进去了,勾结党派的本事可比那些权爵豪族隐晦且高明多了。
且师生学派关系,除非是历史未曾真正实践过的“十族”,否则九族株连都够不上这条脉络,又有清流人士最看重的师徒恩义做铺垫,实则是很稳定的人脉党派。
这样的门门道道,女郎这些武力为主的人并不了解,他们至多认为罗非白这样向下而上功名入仕的年轻学子,榜下捉婿是其最直接的晋升之路。
罗非白估计忌惮通思馆的背景,也算有问有答,而且不见生气。
直到女郎最后擦拭好手掌,漂亮的手背,布满老茧的指腹,笑意更甚的妩媚都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那么,罗大人您可婚配了?您瞧着我这人怎么样?”
第58章 像不像
女郎貌美, 又是时间少有英气美艳并存且实际具备强大武力的人物,火焰灼灼,衬她与刀夺目非常。
怎么能不让世间男儿侧目且心脏跳跃违背常律?
啪嗒, 章貔手里的新炭从火钳子上掉落, 落在烧红的热炭上,有了些许异响,只是他眼中没有他人常有的惊艳跟心动,倒是多了几分锐利的审视跟猜疑。
但没多少人关注他。
只有罗非白抬眸扫眼时,没看那女子,反而在章貔跟小师傅身上掠了下,后对视着女郎,微微一笑。
“姑娘你很好。”
“但我这人命不好, 克妻。”
女郎:“......”
她察觉到这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问, 可能知道,但没特别呼唤出来,俨然不在意或者避嫌。
她分得轻虚情假意跟真情实感——这人是真的没把这种男女间的风花雪月放在眼里, 但也可能是单纯看不上自己,或者知道他们的来意。
嗯?
这就很有意思了。
气氛一时特别尴尬。
头领忽用刀背拍打了下女郎前面的篝火火棍, 火星微微飞舞, 女郎瘪嘴, 自发安静了, 头领则沉声致歉, 以表自家下属嘴上无端, 冒犯大人。
“客气了, 年少且直率, 谁人不是这般。”
罗非白这个年纪,在官场老狐群里自然不算大, 但对外实则也不算小,只是面嫩,气质清润而沉敛,上下都能说得上话。
头领:“大人年轻的时候,也曾年少直率吗?”
罗非白接过江沉白递来的第二碗姜汤,看了后者一眼,到底没拒绝后者养孩子似的妥帖,手指握着碗沿,没看这位头领,“自然。”
头领:“那您从前在鳞羽阁博策笔试时,得名甚好,然,当时在场的并不止齐相等大臣,实则在场还有另一位大臣,您可还记得?”
在场之人一怔,张叔跟江沉白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
这件事他们听闻过罗非白自爆过,但后者未曾提及内情,怎得这雇佣而来的武力卫护人员反而对此事更熟知甚至有备而来的样子?
他们真的只是被雇佣的通思馆之人?
习武之人不似书生或是清流官员,喜欢咬文嚼字,吊人胃口好试探人心,他们有自己如老茧一样顽固且有效的进攻方式。
于是,不等他人浮想或者罗非白自身斟酌回答,这位统领就自发续上了话。
“当年您得了齐相等大人赏识,自身功名得利,本该平步青云,亦有问鼎三甲之能,万万没想到最后止步于第九,未能得见天颜,不然以您如今在阜城表现出来的断案能力,就算不入翰林,既入刑部或者天子手心的樊楼也能得享权力,何至于来阜城这样的小地方。”
“传闻,您那会婉拒翰林 ,以及在科举中成绩不利,是因为您被那位高官打压了,当届考官为其授意在评卷时给了低分,哪怕您依旧以此入了第九,得以进入翰林,但您还是因为忌惮此人的权威,自发婉拒翰林,从此远离朝堂核心,远放当地小县,可对?”
“那人,既是......”
罗非白此时眉眼微垂,唇瓣抵着碗口。
碗陶粗砂,摩挲嫩软,但辛烈的姜水入喉,杯口下移,正要说出那人名字的头领跟关注罗非白的女郎骤然从下移的碗口瞧见此人眉眼上挑,一双眼中的温润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森冷的锐利。
她不说话,只这么用细长瓷白宛若顶级权力滋养的冰肌玉骨握着廉价的寻常百姓所用陶碗,一口一口吞咽姜水,亦可见火光下显现其细长脖子上的不明显喉骨微有下咽饮水的动作。
然后,她喝完了。
头领终究没有继续说出那个名字,仿佛被镇住,又仿佛有所顾忌。
其他人早已被这个“传闻”所震,这个传闻是悖离了当初罗大人当众表露的“不认识,未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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