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满是血气,几个小徒弟都在忙碌于换血上药洗血布,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去。
经过她身边。
那榻上奄奄一息的青年似乎因为听到脚步声而艰难转过头,对视着她。
明明快死了,却还在上下打量她,似乎想确定她毫发无损,又在忧虑她的脸色那般苍白。
眼里似乎有泪光,努力想要说些什么,但一口热血从腹腔涌上,哪怕白发苍苍的刻薄老师傅按住了他的心脉也来不及。
血液从嘴角流出,不断流在枕头上,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努力看着她努力微笑。
眼里有泪。
似乎在说,别害怕.....阿玄弟弟。
我只是想看看你,阿玄弟弟。
小师傅暗想那样的情感一定很强烈,强烈到他这样一个外人,凭着知道他们之间关联的身份也可以揣测出那眼神的隐意。
“出去,等消息。”
那老师傅是素来不待见她的,眉眼冷淡厌憎,抛下一句后就让她出去了。
她当时也不能说什么,在真正的罗非白昏迷过去后,从屋内角落沉默走出,正站在了外面风雨飘摇的走廊上。
雨水拍打着院内花草芭蕉,春来清寒。
也不知等了多久,门拉开了,老师傅看了她一眼,走了,小师傅磨蹭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支支吾吾。
“没留住。”
他记得这人当时过了一会才转头,从看着远方孤山坟头,通过拉门透出的缝隙往里看,最后盯着榻上已经无声无息的俊美文弱青年公子。
血都凝固了,从红到黑。
她没进去,光着脚站在走廊木板上,衣衫单薄,身体轮廓若隐若现,就这么看着人。
也不知那人垂死时迷糊中,是否分辨出他的“阿玄弟弟”真身是女郎,又是否在临死前都是迷茫的。
过了一会,她才说。
“我们像不像?”
很奇怪的问题。
人都死了。
第59章 接人(加更了,接下来恢复短更)
这三年间, 她从未提起过这罗非白半句,甚至连那些凉王一脉的故人也未曾提及。
如今,倒是问了这样的问题。
他不得不实话实说, “你比他长得更好, 他至多有你三分风采。”
这话高低有几分亲疏有别,他不太喜欢这个罗非白,怀着几分挑剔。
说实话,他的这几分挑剔恰恰带着几分不满——这个罗非白的确跟她有几分相似,那种哪怕非血缘也必然是超然的缘分才有的皮囊相近之像,仿佛站在一起就显得亲近,是一家人,不需要任何靠近跟选择, 就该是一体的。
多让人讨厌。
但人都死了, 当时更年少的他最后也保住了几分人性的宽厚,弥补了几句。
“不过,的确也是像的吧——我听说当初他科举入王都, 巧合撞见你,你就立即拦下了他, 不让他继续考科举, 就是因为你们当时外貌就已经相似, 怕被外人看出门道?”
她转过脸, 身体似乎疲倦至极, 扶了走廊柱子, 斜靠着, 吐了一口气, 道:“也不算是巧合,他是故意的, 那时也是想见我一面,大抵是长大后知道了身世,也知道这世上还有个血亲叫奚玄,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所以.....冒着风险来了王都。”
“也是可笑,我跟他这辈子其实也就见过两次,这是第二次,加起来.....不超过两个时辰。”
人之一生,红尘相会不过二时,也值得这样惦念在意吗?
就因为血缘?
她的情绪变得万分惆怅又迷茫。
小师傅皱眉,“年纪对得上?他不是比你大吗?如今罗非白这个身份倒是比原来的微生屿还小了几岁,莫不是罗非白这个假身份也是谨慎安排的?”
她听到“假身份”这个字眼,神色微异,道:“罗非白二十有四,微生屿三十,而我奚玄.....二十八。”
小师傅看了看她,“年岁这种事,只要人没见着,有人配合假象,对外放消息,再有个实际的罗非白被替代,日积月累,李代桃僵也不难,就看 有没有心,有没有人配合。”
微生屿才出生没多久就被灭了族,成了一个立碑的死人,被人保护着,藏着捂着不敢见天日,最后找了一个小了六岁且可信的罗非白身份顶替存在,在年岁的差异下,成功杜绝了外人的探查,毕竟微生屿自身的病弱跟面相是外人不知的隐秘,倒是成了最成功的伪装,最终其在养父母的疼爱跟背后一些人的保护下健康长大.....
但血脉的秘密终究掩盖不住,因为微生屿本就是聪慧之人,加上朝廷那边一直有暗哨调查,日积月累的隐秘跟破绽,自养父母一家的变故后被温廉带到身边,最终让已经成了罗非白的凉王小世子知道了一切。
于是他挥剑斩情丝,负了温云舒,北上求考,只为去见那唯一的至亲。
“想来凉王一脉还是有一些忠臣附属卫护小主,为其舍生忘死,不顾灭族大罪,也要救下他。”
小师傅轻轻说着:“微生屿如此,他的亲姑姑微生郡主,也是你的母亲微生琬琰也如此。”
听到微生琬琰这个名字,罗非白扶着柱子,看着远处因为下雨而山雾微清,有些杜鹃花似啼血,往日娇艳,今日似送葬。
仿佛回到过去,记忆血腥惨淡。
她有些恍惚,下意识道:“越想缜密保护或构建的身份,越是空中阁楼,因为谎言本身就是这世上最连贯的棋路,一个破绽就足以满盘皆输。”
“假的,就是假的。”
小师傅看出她情绪不对,就道:“但他这样会给你带来危险,一旦暴露,你们两个都得死,你竟也纵容他?”
这才是他讨厌罗非白的原因,在他看来,眼前人本来在寺里待得好好的,日子平静祥和,没了那些恩怨跟家国大事,可这人一来,打破了固有的宁静,仿佛日子就要变了。
他隐隐有种感觉——眼前人留不住了。
“想来,你也是很在乎这个亲表哥的吧。”
他的话里有明显的试探。
小师傅年少,还不知道遮掩心思,也缺了俗人该有的同理心。
不过。
她自己何尝不是。
她垂眸,似是笑了,笑容有些古怪,最后又断了这个话题,慢吞吞说:“谈不上纵容,也的确是我让他永不入王都,他没有毁诺。”
“只是我没想到这个结果.....也挺好 ,微生屿终究还是回来了。”
“一家子齐全了。”
小师傅一怔,顺着后者的目光去看,看到了凉王一族的孤山坟地。
但这人已经转身,从原来的回廊走了回去。
没有再进那个屋子。
仿佛人死了,她就无所谓了。
后来没几日,她下了凉山。
成了骑驴的罗非白。
————————
小师傅回忆那些事,眼神有些飘忽,而罗非白已经看完了消息,思虑抬眸间却见这小少年眼神直勾勾的。
“不走吗?”
“嗯?”
小师傅回神。
罗非白眉眼淡淡,“当年鼎盛时,我都没有到让未及冠者上榻侍寝的习惯,何况如今处境败落如蝼蚁。”
仿佛自嘲,又仿佛冷惕眼前小少年。
小师傅脸色爆红,跳起后颇有些气急败坏,来回踱步两下才反唇相讥,“那么,未知奚大人您的那位太子殿下或者你曾经的未婚妻是否.....”
罗非白皱眉,没说话,只是把纸张放在火盆上点燃。
烧成灰烬。
小师傅知自己说错话了,立刻跑到暗道入口,企图逃走,但毕竟年少,半只脚迈过那个坎,又忍不住回头问:“我有点好奇,你不肯以罗非白的身份承认当年见过面,是因为当时在场的不仅有你吗?”
“你只是不想再跟人家.....”
罗非白看着他,眼神冷漠。
小师傅看出她生气了,吓得哆嗦了,默默抓住了机关按钮,关闭暗道的那一刹....
“其实那会在场的还有咱们那位有几分太祖逐鹿天下风采的太子爷还是跟曾是你未婚妻的那位倾城倾国太子妃.....呢?哎呀?!”
暗道门关闭,但一个枕头也飞进去砸在小少年脑袋上。
——————
天晨未见光,至午后才过了风雨,地面依旧泥泞,护送马车的小队已经赶到了凉王山寺,赶上众人修整,但因为此时人员充沛,各方虽来自不同的武装,但也听从罗非白吩咐,至午时查检各处,也未见第四波刺客前来,也算让众人松了一口气。
那头领一改昨夜在篝火前的试探,客气恭敬了几分,抬手行礼且询问何时启程。
这时,他才像被雇佣的第二方,而非咄咄逼人的试探者,因为查了一夜都没发现什么猫腻,足以证明这位罗大人是清白了,也是他们无可挑剔的“雇主”。
罗非白不计前怨,看了下山中清凉水汽,让他们再休憩一二,起码得吃过饭再走。
“才停雨,道路泥泞,也不好走,等一段时间,下山也畅快些,应当能在入夜前到出山的驿站,明日再入儋州城十里亭....”
罗非白做了吩咐,其他人未有反驳,翟禄作为儋州首城徕钧府的捕快,权利不小,到了十里亭自有他打理的机会,一口应下道:“等过了十里亭,徕钧府那边的人马下官都脸熟,绝不会给那些宵小机会。”
罗非白:“本官信你,不过你昨夜没休息,这眼眶....好黑啊。”
翟禄:“.......”
那头领本不知为何,但出发的时候瞧见被押送出来的张信礼也是两眼通黑,他就默默顿悟了。
女郎倒是听闻内情后,没忍住笑,打量了一本正经的罗大人好几下。
她现在觉得这人昨晚对自己尚有几分怜香惜玉了。
——————
翟禄被罗非白吩咐看守张信礼,若是他单纯一些,怕是真信了罗大人用人不疑,可他偏知道这人心术毒辣,且蔫坏,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死撑着亲自看管张信礼,生怕这人出事,一口黑锅坑在自己跟宋大人脑袋上。
而另一边,张信礼深深认为宋利州是幕后黑手,而翟禄必是其爪牙,那他可不能被这人给害了。
于是两人对视睁眼到现在。
昏昏欲睡,两眼发黑。
不过跟这些人一比,罗大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出来的时候,女郎怔了下,反复查看,最后虽没说什么,但耳边听到同伴的嘀咕:“哇塞,林凌姐,这罗大人的腰身瞧着比您都小。”
许是江湖儿女,不吝直爽,言语上没有那么忌讳,不过林凌可恼了,气得用刀鞘作势要拍打这人。
却见听一声凉冷,“过来。”
她一怔,下意识看去, 因为罗非白没上马车,而是正对着她这边呼唤,其他人也下意识看向她。
但很快他们都意识到罗非白喊的是张信礼。
头领眯起眼,刚要说什么,罗非白偏头看向他,那一眼,头领意识到自己若是阻止,恐怕不合时宜,于是抬手示意看管张信礼的下属放行。
“此人凶险,若是单独跟大人您一起,恐怕对您安危有所影响,不如让林凌跟在您身边,保护您的安全。”
头领故意如此建议,罗非白婉拒了,让江沉白带着张信礼进了林子小隐处。
晦暗中,林中潮气浓郁,远处山路若隐若现,众人正在修整准备出发,她挑这个时候找张信礼,显然是没预留多少时间的,许是想到了什么要问他,或者......
“你之前想告诉我却被打断的事是什么?”
张信礼其实也不意外罗非白问了这事,他意外的是别的,“我原以为大人您昨晚在安全之后就会立即提问我,没想到能忍到现在。”
罗非白:“生死在本官一念之间的掌中之物,有什么忍不忍的,狗嘴吐的是象牙还是狗屎,都是早晚的事。”
你瞧她唇红齿白病弱缠身酸腐书生,可是那张嘴可是一如既往毒得很呐。
张信礼被梗住,脸色发白,小心看了下外面绰绰人影,俨然在观望非罗非白手下的那伙人,讪讪道:“我那时是想告诉大人您——我想起一件事,其实也是一直心里隐隐纳闷的事,既那铁屠夫其实是有心避开我的,从未在我面前跟他背后那档子人接洽,但我有心监视下,发现他有时候会通过一些青楼勾栏传递消息,那地方人多眼杂,便是朝廷侦骑也不会轻易去那边调查到猫腻,有一次我乔装了跟踪过去....”
罗非白:“春玉楼?”
县城里数得上且人流繁多的也就这青楼首座了。
“对,就是那地方,大人您也去过?”
“没,本官从不去那样不正经的地方。”
“也对,但铁屠夫去了,可是....很奇怪。”
张信礼的表情跟眼神都在让江沉白认为这件奇怪的事一定非同小可,因为前者素来是一个缜密谨慎甚至算得上狡猾的人,连铁屠夫这些人的底子都被他摸到一些,可见这人的厉害。
那到底是什么奇怪的事?
在江沉白万分专注且在意的时候,张信礼说:“他,去了春玉楼没有叫任何花魁。”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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