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奚玄可以是陛下私生子,可以是太子,但不能是凉王一脉所处,他在阻断陛下的大局。”
“祖父,您是预判到了这一切,所以选择以身入局,用自己的命,督促陛下早做决断吗?”
奚为臣睁开眼,看着握着情报密卷的奚玄,他没看,知道部曲头领给的情报,其实他都已经提前看过。
毕竟是他培养的部曲。
“年纪大了,生死乃常事,我也不亏,但陛下性格摆在那,总会取舍,未曾足够狠绝,也算是争取点时间吧。”
“能利用他一时心软,争取几年,甚好。”
奚玄气笑了,“我说过吧,我可以摆平,根本不需要奚公如此献祭性命,而且你以为你死了,陛下就会这么算了?他依旧会拿奚氏祭天,现在不动手,一来是奚家名望摆在这,动辄灭族会动超纲,让其他清流名族寒心,给羟族机会,二来....”
她忽然皱眉,神情冷冽。
站起,衣摆垂落。
“奚为臣,你没打算保住奚氏?”
“我的祖父大人,你疯了吗?”
奚为臣看着她,缓缓道:“按你的计划,你会死在皇宫。”
“但陛下会被毒死。”
“弑君,扶持言洄上位,利用周氏威慑言洄,形成平衡局,再对付羟族,这也是你的无上计谋?”
奚玄微笑:“至少比你高明,还是祖父您看不上我这等利用身体美貌达成目的的下作?”
“还是你只是觉得我这样的人,用奚玄这样高贵的身份去做这样的是,有辱奚氏门楣?你放心,在此之前我肯定会让自己跟这个身份脱离....”
奚为臣皱眉,用奇怪又隐忍的眼神看她,最后闭上眼,似乎痛苦,“未曾。”
可惜这句话奚玄没听,已经转身了。
走的时候像是一只孤影,孤傲又决绝。
竟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
奚为臣皱眉,伸手,艰难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份密卷,看着上面汇报的秘事。
他把密卷塞回枕头,起身,写了一封密信。
暗门打开,另一个部曲暗卫进来,跪在那。
“送到北地,周太公手里。”
“诺。”
奚为臣上了榻,继续闭眼睡着。
时间不多,能睡就睡,后面有的是日子一直睡。
——————
奚玄察觉到奚为臣的盘算,其实不以为然的,也有点生气。
她不喜欢这个计划。
觉得没必要。
既然老头子的计划不如何,那就按她自己的来。
突狡也该派上用场了。
到时候奚玄被杀,罪名如这母子所愿归属他们,灭其母子一脉,血洗朝堂,替换掉那些不堪的官员,她再换身份,借桁帝当前必然悲痛的状态,蛊惑其心,再入桁帝的后宫,扶持言洄登太子位,正朝堂重王储之心,给岱钦.朝戈那边写密信.....
这是她最擅长的事,她一步一步来。
不过为了避免陛下硬下圣旨留住周燕纾与自己成婚,奚玄不得不退一步,从刑部到了阁部,才刚入阁部,泼天的恩裳既下达,连升几级,位高权重。
仿佛不等奚为臣病故,就急着扶她上位。
朝野上下虽不解,却也极端嫉妒,不少清流门生都议论纷纷。
她既在风波中心,又无限接近那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但她也察觉到——言洄一日比一日沉默,却始终隐忍不发。
直到那一天,周氏将离,奚玄调查一贪污案,却被案件主使者邀请赴宴。
她下朝那会还未换朝服就去了。
一身显身段风流的绯红官服,唇红齿白,绝色清威似庙堂雅阁供奉的一抹端庄血玉。
言洄跟着,殚精竭虑,生怕她被暗杀。
“齐相他们也在,那人如何敢?”
“狗急跳墙啊公子。”
“为尊者讳,你少胡说。”
言洄无奈,依旧亦步亦趋跟着,然后,他在后面见到了公子一入席,抬眸瞧见按舞池中央弹琴的女子时....
幡然变化的神色。
怔松,苍白,呆立。
言洄皱眉,很快从其他官员嘴里知晓这位容颜清妩绝俗的女子为王都第一名妓的柳青萝....当时其实琴律微顿。
言洄没听出来,但少数好琴律的人听出来了,当时未曾言表,因为那位被怀疑且涉案的官员已开始明里暗里讨好奚玄,似有贿赂之意。
想让她放自己一马。
那时,奚玄心不在焉,直到对方恼羞成怒,趁着刺客扑面烛火,暗中拔剑相袭。
混乱中,言洄欲拦住对方,却是错愕....
那柳青萝比谁都紧张,飞身欲拦。
但,素来羸弱的公子奚玄竟瞬间攥住了其手腕,将其护在身后,且先一步拔了自己的剑。
一剑抹喉。
又在黑暗中,拉起自己的手,将那把剑塞入手里。
烛火点燃,公子羸弱,却护着那绝美的花魁,而自己成了保护他们的有功之人。
这件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王都。
而凌晨时分,公子奚玄才从那风月之地离开,离开了柳姑娘的温柔乡,神色苍白,眉眼清寂,带着几分让人浮想联翩的憔悴不堪。
上马后,在阁楼外站着灯了一夜到天明的言洄沙哑着问:“公子,您还会成婚吗?”
“不知。”
“那您若是成婚了,不管跟谁,我还能是您的书童吗?”
奚玄本是心思沉重,闻言有些缭乱,看他时,有点不解,“你以为,自己会一直是书童吗?”
“我希望是。”
奚玄觉得滑稽,也不信,更没什么耐心去想这些事,她整个心思都被占据了,也料到了昨日的事瞒不住别人,毕竟在场的人太多了,恐怕消息满天飞了。
“不会。”
“你总要离开我的。”
言洄看她冷漠眉眼,仿佛对此不屑一顾,握紧拳头,轻飘飘说:“今日周姑娘要离开了。”
“但现在看来,是公子您要先离开她了,为了别的女子,是吗?”
以下犯上不过如此。
进了马车的奚玄回身,掀开帘子瞧他。
不怒自威,眼底有冷。
言洄在马上回视他,忍着这么多年习惯了的退让,压着一点愤怒,释放了内心的一点恶劣。
“席面上,恐怕有周家的人脉。”
“也许,她已经知道了。”
“怕是很震惊,原来公子您也不是那么不近女色。”
就好像他一样震惊,无言以对,又心神不宁。
奚玄也会这样吗?对一个人如视珍宝,甚至暴露身手,不顾一切。
那种珍爱,是任何谋算不可预判,不可利用的情感。
柳青萝,这个人就像是无端杀出的一个变故,打得所有人乱了棋路。
——————
消息,周大人已经得到了,还告诉了周燕纾。
“为父一开始就不看好此人,燕纾,你放心,此人不堪托付,为父一定为你选更好的夫君,王都跟北地,总有好儿郎。”
周燕纾淡定得仿佛不受这等屈辱的消息所影响,坐在马车里,扶着额侧翻阅书籍,淡然道:“父亲多虑了,联姻之伴侣不过是为族群所谋,贡献为人子女的应尽之责,为这么多年享受家族荣耀做出的一点点回馈,若是太当真,才是可笑,这不是父亲一直教导给我的吗?”
周大人听着听着,不出意料想到了自己跟长公主的婚约,想到自己的背叛,想到病重的独子,想到.....自己那无所不能的父亲私下给周燕纾的令牌。
他内心翻卷,有了愤怒,又有了无奈,最后平复震动,垂眸软了声音,“总有一天,你能明白我的为难。”
“女儿早就明白了,父亲不必忧虑。”
“......”
周大人无端有些害怕女儿神似周太公的似笑非笑,还欲说些什么,后面传来动静,转头看去。
一绯红官袍的年少郎君骑马过街,在清晨朝露中,在湿润雾气中追来。
无声,不呼喊,是周家人惯用的骑马之姿。
周大人转头,下意识看着马车里坐着的女儿。
——————
马车停下,大队人马缓缓往前,但也算等着他们。
王都外,来时煊赫,走时依旧。
但这次周燕纾没有下马,只让护卫跟仆人全部褪去,允许奚玄骑马到窗外。
帘子撩起,周燕纾看着她。
“奚玄,不管是意外,还是别的,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婚约了。”
“我不会再与任何人联姻,终究是不可信的东西,也无甚意思。”
“多谢你给的这一场体面。”
原本已经默契默认的收场,偏偏如此,让她周燕纾成了满城议论的笑柄。
她没太生气,只是觉得疲惫。
好奇怪,她周燕纾自负尊贵,却从始至终不是她父亲或者别人的首选。
陛下利用,父亲利用,连奚玄....
虽然早该看开,终究是意难平。
奚玄静默,没法解释,她没法解释柳青萝的身份,一如她没法说自己的身份,只有无边的无奈跟惆怅,最后只能从袖下取出一物,掩在掌心,递进窗子。
周燕纾冷眼看着,没有接。
“是补偿?”她的清冷软化了,其实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哪怕她没看清这东西是什么。
奚玄:“不是,是我这些年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了,但局面如此,可能难以把握,也没有可信之人,是托付。”
周燕纾皱眉,“之前,你说过各有局,现在这是为何?”
奚玄:“局面有变故了,周姑娘。”
她其实笑了,“原以为自己两袖清风,没什么可失去的,原来命运使然。”
“我在办一个案子,想拿捏对方,结果对方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我的一位故人,他是为了贿赂我,却不知冥冥之中恰好让我被掣肘,我的故人啊,她无端入了局,必然为许多人查探对付,间接也能查到我身上。如此,我既有了软肋,难以维持原来的打算,得改变计划,所以也只能托付你了。”
多奇怪的命运,就这么一步步推动,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到了。
“有了它,估计你也能更早达成目的。”
再不好解释,奚玄也给了一个大概的交代,她没有因为自己的隐私跟为难而让一个清白女子连知道真相的机会都没有就背负这么大的羞辱远离故土。
她也觉得自己不配吧。
只是不能明说。
周燕纾默然,问:“有多艰难?可会死?把那姑娘交给我,我来安排,我能保她安稳无恙。”
奚玄:“不用,拖泥带水最麻烦。”
“我总不能谁都连累了,又谁都保不住吧。”
“也希望周姑娘被我伤了体面的时候,我自己也能留住一点体面。”
“对不住了,这也是我的不堪。”
周燕纾一怔。
奚玄已经将东西放在了她的掌心,指尖冰凉,比那玉牌还冰凉,“一路顺风,周姑娘。”
车队继续,离开王都。
周燕纾看着那人那马消失视野中,低头看手里的东西。
玉牌之上两个字。
通思。
她微怔,抬头看去,车队刚好过了通思亭。
来时,走时。
离乡故地,通思如旧。
此生若要再相见,但看天命何相负。
—————
后来,果然查到了柳青萝身上。
所有触手都奔着她去了,哪怕奚玄已经做好了部署,最后也只能以“苟且”“负心”来保住对方。
秘阁中,柳青萝几次想要离开。
奚玄用筷子扒着饭,笑:“你在怕什么?小鼻涕?”
柳青萝美丽妩媚的面容有一顿的窘迫,“你这人....也不怕隔墙有耳?可是你说的要捂住旧事!”
“现在多少人在查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查我不要紧....连累你怎么办?”
天知道她在席上见到举国文明的奚玄公子时有多震惊恐慌。
但她也看出对方失态了。
哪怕各自容颜打扮身份大变,她们还是一眼看出了彼此。
多少年了?
“不会,真正要紧的也就三波人。”
“谁?”
“陛下,岱钦.朝戈,我的祖父。”
柳青萝有点迷茫。
所以,这三人不要紧吗?
这不是当今天下最要紧的几个人吗?
奚玄吃完,撑着下巴,没有半点奚公子的端庄雅致,也没有面对奚为臣的凉薄散漫,只有年少时的顽劣跟恣意。
“是要紧,但你我没什么可失去的,倒是他们,各有顾虑....只要拿捏住他们的秘密,总能把局面稳住。”
“我说过你会没事,我会把你安全送出王都,就这些时日了。”
柳青萝不懂这些朝局危机,她只是习惯了对眼前人听话,“那你怎么办?你也能出王都吗?”
“能。”
奚玄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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