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为臣:“你这一生,有遗憾吗?”
奚玄:“.....”
她也看向烛火,那火焰摇曳,但她从不靠近火盆。
奚为臣都不知道为什么,只以为她是装得好,是为了贴合奚玄这个身份——伶人园的大火,幸存者如奚玄,如何能不梦魇畏惧呢?
“贩夫走卒,王公卿士,其实都有。”
“陛下也有。”
“除了遗憾,若是还有滔天的愧疚,加起来,就是偏执。”
奚玄:“您也有吗?”
奚为臣不回头,站在牌位前,抬着头。
“不知道。”
奚玄知道这人不会说,一如她刚刚也沉默了,本就是一颗棋子而已.....她盘腿坐了起来,压着有点不舒服的心口,缓了一口气,又变成了对外风华绝代的奚公子,缓缓道:“一个可废可杀的儿子,一个出身不正不可立的儿子,还有一个....根本不是儿子.....若要立最后一个,前面两个都得杀灭,还得杀绝抗拒之人,捂住天下人口舌,这些,如果现在想做,当年为何不?比如,在郡主殿下逝去后,为何不?”
奚为臣:“一开始我也不理解,后来明白了。”
“他不想再污她的名声。”
“但现在,看了你这么多年,也许某些抗拒跟厌恶都能变淡,最重要的是你可能更像她,为社稷,为江山,为血脉,陛下也想再布局。”
他转过身,看着奚玄,眼里有奇怪的情绪。
像是不理解她为何恰恰很像微生琬琰。
样貌,气度,才华,能力,各方面相似,甚至某些方面更灼灼胜之,当时不可匹敌。
明明....
“那事情就很糟糕了,祖父。”
“如果非要奚玄姓言。”
“那奚家就得灭。”
“毕竟——当年暗杀微生琬琰母子女三人的那些人里面有一拨不就是您的儿子派去的吗?”
“就因为怀疑她所生子女非奚氏血脉。”
奚玄微笑着,眼底如泣血。
“这个胆大包天畜生不如的儿子,就是您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是屈辱,是悔恨,是难以置信,是动摇本心,是毁你一生道行的唯一血脉。”
她那天对韩冬冬说的,其实就是这件事。
也是桁帝为什么派言洄埋伏奚氏,利用其恨意对付奚氏,又对奚玄如此厚爱,处处布局。
其实就是两手准备。
用言洄灭奚氏,再反杀言洄,将奚玄接回膝下,继任大统。
奚为臣刚刚说的大局跟决心,估计也知道它包括了灭奚氏,因为在桁帝看来——他能容忍奚玄活下来且继任大统,只是因为合适,且是微生琬琰的血脉,是凉王的血脉,配得上这个位置,但另一半来自那个畜生的血脉有去不掉,如鲠在喉,于是只能抹除掉。
一个不留。
这是一个帝王最大的恨跟决心。
——————
奚为臣震动了吗?痛苦了吗?
没有,他转过身,半边脸在烛光里,半张脸在阴影里,居高临下瞧着她。
“你能查到,估计陛下当年也只是怀疑,如今肯定快确定了,难怪这么急着拉你上位,估计快忍不住了吧。”
奚玄微笑;“您未必没察觉到,所以打算借丽妃母子的时候一箭双雕,因为我的事根本藏不住,一旦我跟周燕纾成婚,不说别的,单单我是个女人,这件事就瞒不住。”
“难道还指望周燕纾为这件事承担后果吗?人家好好的姑娘何必摊上这么倒霉的事,若是知道真相....”
奚为臣:“她让周太公督促朝廷早点成婚了,今日陛下刚找过我。”
奚玄:“......”
俩祖孙都露出了一致且无奈的表情。
奚玄有点没忍住:“奚国公,可别这般看我,当初也不是我想的这馊主意,不是当时正在讨饭的我恰好在伶人园门口,您一看我长得像奚玄母子,愣是抓了顶替吗?当时算是神来一笔,如今隐患大了,可怪不得我。”
“我不是个男儿身,区区一女子,这能怪谁呢?”
“我亲爹可比你们还为此烦恼。”
她在笑,幽默戏谑,无甚阴暗,仿佛天大的事也都消弭在这三分无奈七分诙谐之中。
灿若骄阳,其实是他们这些满腹城府心思的天潢贵胄不会有的韧劲跟豁达。
但奚为臣反而笑不出来了。
他知道眼前人是什么来头,什么出身,又最擅长什么——伪装,欺诈,狠绝,阴郁,以及隐晦到连他都看不出的真正性格。
至今,他都没查出从这人完整的年少经历,总觉得她奇怪,似是无端介入,又是牵连甚深。
最早看到她,既是出现在伶人园,看似在讨饭,实则....太巧了。
“男儿?若是如我儿子那般....还不如不生。”
奚为臣也用类似似笑非笑的表情,似是诙谐调侃,但笑意不入眼底。
离城的伶人园其实是禁忌,偏偏两人都提了。
“所以,如果您找不到有效的法子,那就得按我的法子来了。”
奚玄扶额,手掌贴了半张脸,似是叹息,又似冷漠。
“我保证让奚氏全身而退。”
奚为臣:“为何?”
“我有我的方法。”
“我问的是,为何?你不知道这些年在你身上,我一直让鬼医给你下毒了吗?’
她之前的玩笑话,其实是真的。
她知道。
奚为臣也并不掩饰最初,这些年,以及最近的杀心。
奚玄艰难起身,扶着边上的柱子爬起来。
笑了笑。
“韩柏死的时候,我告诉他自己在青川讨过饭,从小也是倒霉,就没摊上什么好事,脸上都脏成那样了,还是男儿打扮,那盗匪竟还想侵犯于我,他经过,杀了盗匪。”
“他可能不知道,也不记得,但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大将军还是那么威风。”
“我一直想跟他道谢,可惜.....他这人看着强壮,一转头人没了。”
“诶.....”
“其实奚家的饭挺好吃的,你们家的人,聪明的不多,但憨傻的不少,让我占了好多便宜,这样的羔羊,若是落难,放在我那老家能让人活吃了。”
“就是你这老头刻薄。”
“从不让我吃饱。”
她扶着柱子慢慢走向大门。
“奚为臣。”
“信我的,用我的法子,奚家真的可以全身而退。”
“他不是缺一个微生琬琰吗?那就给他一个。”
“多大的事,也值得您殚尽竭虑不敢面对祖母这么多年吗?”
她笑着推开门,出去了。
第80章 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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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 不管他们祖孙两人如何盘算,若是周家那边有了督促婚约的举动,陛下又本心想要让奚玄早日成婚, 在百官眼中有婚事托底外加年少有成, 自是有助于上位,他在铺垫,如今奚玄又有滔天的功劳,他正好借力加力,如何肯罢休。
却未想到很快周家那边就主动延迟了婚约。
周燕纾的那个弟弟,病重。
周大人哪里顾得上其他的,上请君主拖延婚约,再心急火燎要收拾东西要回北地, 连介入战马失踪的案子都顾不得了, 全权委托朝廷。
要离王都之前,奚玄见到了周燕纾,两家毕竟有婚约, 如今出了变故,不管王城权贵文武百官他们是欢喜是惋惜, 两家表面上都得做好客套的场面。
大人入宅邸, 郑重其事, 表示惋惜, 但坚定对婚约的看好.....
两个当事人却出门了。
京郊马场, 溪边流金, 两匹马一前一后慢吞吞, 后面护卫跟言洄等人拉开距离跟着。
天地间其实有很多人, 但此刻好像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姑娘,这次算是因为我的缘故导致的吗?”
“奚公子, 你这般聪明,随便盘算下时间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你在那一晚教导了,我一介区区女子就能在两三天内让遥远的北地事发的。”
不过是早有布置。
“所以,你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你本来就是这样的....”
“恶女?”
“朱曦。”
“?”
周燕纾拉了缰绳的动作停顿,马儿好像也如她自己一般,乖巧停下。
她擅马,可能是马上最矫健通灵的神祗,御马而立在流光溢彩的溪边。
看着奚玄不说话,像是在审视她。
她没听错的话,是朱曦。
丹阳朱雀,曦和永耀。
男女阴阳,权力分离。
这本不该是用在女子身上的词汇,它有太强的象征意义。
这样的词汇,她的祖父都还未在她身上用过。
眼前人简直大逆不道。
过了一会她才说:“你好像一直在暗示我,提醒我,诱惑我,看来在婚约之上,我这般女子不入你的青睐,但在权力之图上,我还算有点让奚公子所图的价值吗?”
“我不理解,奚玄,你是在婚书那一行的妻子名讳上另有其他姑娘的眷顾,为此坚持己见,还是.....”
她说不出“单纯看不上我周燕纾”这样自辱的话,因为依旧是不会为了一个男人,任何一个人让自己显得卑贱的桁朝第一贵女。
她太骄傲了。
但她喊“奚玄”的时候,却又发现眼前的第一公子垂眼,有一种让她看不懂的回避跟谦卑隐晦,不等她甄别其中原因,这人既说:“我上次,没有开玩笑,周姑娘,我是真的羡慕你。”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周燕纾是真的觉得这人......有点离谱。
“在哄我,夸我,目的却是为了赶我回北地,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你看她,果然很聪明,都不用明说,总能鞭辟入里。
奚玄尴尬,默默低头摩挲手指,心中郁闷在这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
无他,眼前人是唯一跟她过往将来无甚紧要关系的人,却在局中因为她的身份缘故而牵扯进来,且但凡来日出点什么事,这个婚约就是最致命的利器,很容易将对方拖入难堪的境地。
哪怕对方有极致尊贵的地位,可是.....登高跌重。
她的父亲,不会保护她吧。
奚玄也是早就查过周氏的一些事,才隐约确定这位周姑娘处境并不算好,否则也不会答应婚约来王都,就是为了横梁跟“奚玄”这个人结合是否能破解局面,结果.....处境更不堪了啊。
顶尖王公贵女之性命之命运,也是很脆弱的,她见过对方的下场。
预判到将来某种画面,奚玄忍不住抬头了,眸色清正且温润,郑重道:“也不是,若是将来局面变好,您再回来时,可能会比现在好太多了。”
周燕纾:“我自然是要回来的,但那时,王都可还有公子你?”
奚玄一怔,微笑:“我在的。”
“我一定在。”
周燕纾对视着她,某些心悸,心机,谋略,不堪外人言的盘算,世人世俗不能容的野心都像是流水一样涛涛流去,不需要停留,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自辨,不需要掩饰,都在彼此间通透。
她通透了,对方看穿了她。
但她周燕纾仍旧看不穿奚玄。
“来王都之前,其实我心底里是瞧不上奚玄这个人的,身在天枢,身体柔弱不要紧,疾病缠身也不要紧,得君王恩宠,氏族极重,权力生来既在其脚下,这样一个少年郎,却是不懂这个身份在承受极端权力宠爱的同时需要担负的能力跟责任,竟是最信赖一个宠伶人的父亲,未有半点奚公跟郡主的荣耀风采,这样的人,只堪为我棋子,何堪为我一生伴侣。”
“但若是将其视为棋子,又有辱奚氏,有伤郡主,我敬重奚公,如敬我祖父,亦钦佩敬慕郡主跟凉王一脉,自觉不该如此对待其唯一血脉。所以,这个计划在一开始就要废弃的,只是帝王之心不可违,我也不理解君上为何要做这样的决断,于是才来王都。”
“但,布局谋划还是要的,若是勘破天子之心,但凡有违我性命,损耗我北地跟周氏安危,这个婚约不要也罢。”
“所以,我那位关乎周氏未来的弟弟,自然得担负起这个责任,为此付出点什么。”
“奚玄,其实我也未必非要你不可,
“这是我周燕纾的不堪。”
“所以你不必负罪。”
“不过,我也未必会离开王都——因我那弟弟病重,我父亲最该是最不愿意我回去的,他想必也会做些什么。”
“我到底回不回北地,也看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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