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箍住她脚踝的手,手背上长着旧伤疤,从一只变作了无数只,攀上她的小腿,锁住她的腰身,勒住她的脖颈。
黏腻的,湿滑的,冰凉的,类似于海底某些鱼类的触感。
那些手拥抱着她,将她纳入了贺兰珏湿冷的怀抱。
“何其美丽的一张脸,何其恶毒的一颗心。”没有感情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叹息着。
海上是有阳光的,那些阳光丝毫穿不透这些厚重的海水。
原来,海底这样黑,这样冷。
失去自由呼吸的胸腔,刀子凌迟般的痛楚一寸寸蔓延开来。
她拼命地挣扎着。
在挣扎中,拥住她的那具身体,皮肉开始腐烂,如撕开画皮,从骨架上脱落。
她一转头,就望见贺兰珏那对失去眼珠的空洞眼眶。
郑雪吟心脏抽搐着。
对不起,贺兰珏,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求求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我不想烂在这寒冷的海底,不想永生永世都困在黑暗中。
杀了我!杀了我!她在心里大声祈求着。
“贺兰珏,不要!”郑雪吟大汗淋漓地坐起,眼角湿漉漉地淌下两行泪。
月上中空,琉璃般清透的月色穿过薄荷绿的窗纱,泻下一束束微光。
月光将屋子里的黑暗驱散了些。
郑雪吟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忽然,动作一顿:“谁在那里!”
她抽出挂在床头的剑刺了过去。
垂帘外人形轮廓的阴影被这道剑光刺破,像是梦魂般消散了。
郑雪吟惊魂未定地点燃蜡烛。
烛光填满整间屋子,将陈设照得一览无余。
门窗依旧紧闭,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郑雪吟刺出的那一剑,削断了垂帘,在柱子上留下深深的剑痕。
郑雪吟摸着那道剑痕,鼻尖耸动着。
被熏香掩盖的气味中,隐约浮动着淡淡的海腥味。
不会认错,玲珑宝舫行于海上的那段时期,日日都与这种气息相伴。
郑雪吟的心脏狂跳起来。
贺兰珏,是你吗?
第56章 再见他
流沙海,地如其名,由大片沙地组成,稍不留神,便会被卷入其中。
贺兰霜消失的地方出现了秘境,他是被秘境吞噬的。
流沙海秘境此前也有不少人探索过,里面能淘到的宝物不多,当风险大于收益,会被打上不划算的标签,这秘境渐渐的就没什么人来了。
这次来寻找贺兰霜的有四拨人马,仙音阁、明心剑宗是为保护贺兰霜,极乐宗不用赘述,血衣楼单纯是为寻仇。
又是存在未知风险的流沙海秘境,来的又是彼此之间存在着血海深仇的敌人,郑雪吟作为领导者,决定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
戚语桐收到的密报中说,明心剑宗这次来了有十人,云俏带头领队,与仙音阁的人合作,已经进入秘境。
此前,仙音阁已与血衣楼正面起过一次冲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方人马厮杀得不相上下,云俏带着人出现,局势立刻逆转,血衣楼伤亡惨重,只余一人狼狈潜逃。
郑雪吟作此决定,也是不想步血衣楼的后尘。
他们不进入秘境,就守在流沙海的入口,等秘境消耗掉明心剑宗与仙音阁的实力后,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次密报中强调,贺兰珏没有与云俏等人同行,这说明贺兰珏未亲自前来,这让郑雪吟放宽心许多。
贺兰珏若来的话,这件事要麻烦上很多。
值得一提的是退房那日,郑雪吟特意扫了眼大堂,那个白衣白裤坐在窗畔等人的青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
七日后。
流沙海入口。
伴随着炽烈的白光,云俏拽着贺兰霜从凭空出现的光圈中跳了出来,紧随其后的还有数道影子。
里面黄沙漫天,几人浑身都是土,衣服已辨不出来原来的颜色,显得狼狈至极。
“呕。”云俏吐着嘴里的土。
眼看着光圈渐渐缩小,云俏松开贺兰霜,要重新冲进去。
“云俏师姐,别进去,里面太危险了。”明心剑宗的两名弟子拦住云俏的去路。
贺兰霜也反应过来,拽住云俏的衣摆:“云俏姑娘,稍安勿躁。”
他是个极温雅的青年,相貌不算出众,唯独一双眼与贺兰珏有七分相似,是这普通的五官里最出彩的一笔。
青年抓住云俏的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如竹,一看就是从小弹琴的手。
这双手不久前还为了救云俏骨折,此刻紧紧拽着云俏,云俏想一掌将他拍开,又怕误伤他,一时下不去手。
“松开,我师弟师妹还在里面。”云俏紧绷着脸道。
“你的师弟师妹与仙音阁弟子在一起,没那么容易出事,你这么冒冒失失闯进去,会给他们添麻烦也说不定,不如先从长计议,想其他的法子。”
流沙海秘境里到处都是陷阱,逃出来前,他们险些被黄沙吞噬,人虽没事,却被迫分散开来。
云俏这拨人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你要从长计议,随你,我找他们去。”云俏终究是一掌将贺兰霜推了出去。
贺兰霜跌坐在地上。
此地常年干旱,寻常植物难以存活,遭风沙侵蚀的山体,大片岩石裸露在外,两道人影从矗立的巨大山石后走出,烈日下的影子罩上他的头顶。
贺兰霜认得这两个人,他们是极乐宗的林墨白和戚语桐。
郑雪吟是最后出来的,捡漏这种事多少还是有点丢人,她用衣袖掩住了半张脸。
“别遮了,郑雪吟,我认出你了!”云俏叉腰道。
“废话少说,贺兰霜和九霄环佩琴留下,其他人滚。”戚语桐说话向来直接,带着火星子的红色长鞭“啪”地一下重击地面,发出震人心魄的声音。
贺兰霜方才跌坐的地方登时多出道裂痕。
“今日谁也别想带走贺兰霜。”云俏把贺兰霜拽到自己身后,红着双眼,祭出了自己的佩剑。
楼少微设天网杀了掌教和师尊,极乐宗的人皆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林墨白对戚语桐道:“二师姐,我对付这个女的,剩下的人都交给你。”
这里只有云俏是金丹期,上回郑雪吟见她,她还是筑基大圆满,没想到这么快就结丹了。
同为金丹期,对阵林墨白,云俏或许有胜算。
戚语桐结丹在即,剩下的弟子都是筑基期,甚至还有炼气期的,不难对付。
唯余郑雪吟成了个闲人。
不过她也没闲着,两方人马打得不可开交,她悄悄溜到贺兰霜身边。
贺兰霜大抵也是修为出了什么问题,没有参与战斗,她伸手扯贺兰霜:“你跟我走。”
贺兰霜本在密切关注着云俏那边,突然被郑雪吟扯住,回头见是个极漂亮的姑娘,下意识红了脸,甩袖道:“我不跟你走。”
“你必须跟我走。”郑雪吟一拽,才发现此人一点功力都不剩了,比她还惨。她仗着自己修为比他高,生拉硬拽,“走啊,别杵着了,我不会害你的。”
“我不走。”贺兰霜挣扎得厉害,“我答应过云俏姑娘,只跟她走。”
这人脾气比牛还犟,郑雪吟打算将他敲晕扛走,做坏事的手刚举起,一道来势汹汹的剑光从云头坠落,险些切掉她半截手掌。
她心有余悸地缩回手,瞳孔映出那从天而降的白衣青年,剧烈地收缩着。
日光炽烈,无边热浪涌来,郑雪吟站在烈阳下,却手脚僵冷得无法动弹。
灵魂仿佛脱离躯壳,一直往上飘,往上飘,入了九重霄。
贺兰珏扬袖挥出道掌风,郑雪吟的身体腾空而起,摔落在地上。
不轻不重的一掌,以心房为中心,疼痛逐渐扩散开来,那种五脏六腑都跟着痉挛的滋味,让她分辨不出来,究竟是身体在痛,还是心在疼。
贺兰珏,你真的回来了。
三年的光阴足以改变一个人。
他长大了,从少年长成青年,个头拔高,身姿挺拔,脸部的轮廓变得成熟硬朗,静若深渊的双目凝结着三尺寒气,看向她的时候飞雪连天。
那样轻蔑不屑的眼神,像极了在俯瞰命贱的蝼蚁。
郑雪吟咬着舌尖,尝到了一股铁锈的气息。她努力将那满口的苦涩都咽回去,以免被看出端倪。
贺兰珏只瞟了郑雪吟一眼,便移开目光。
他抬手打了团火焰出去。
火焰凝成凤凰的影子,长啸一声,张开巨大的金黄翅膀,罩住林墨白的身影。
“师弟,快走。”戚语桐祭出件法宝。
那法宝是水属性,恰好克火,被火焰烧成灰烬的同时,化作漫天泼洒的冰蓝色雨滴。
火势稍有延缓。
这一息的喘息功夫,戚语桐拽着林墨白的手奔逃。
郑雪吟这时才想起来跑。
她本来是跟着林墨白一起跑的,火焰燎着她的裙摆,烫得她五官扭在一起,动作迅捷又滑稽。
跑到半路,她猛然记起,自己没必要跟林墨白姐弟一起跑的。
她这次出来还有一个打算,就是逃出极乐宗,摆脱楼少微的控制。
林墨白和戚语桐二人明面上是楼少微派来相助的,实则是来监视她的,一路上她没有机会实施计划,这个时候甩掉他们刚刚好。
郑雪吟心思刚起,身子转了个方向,林墨白的手伸过来,扣住她的手腕:“别走错路,这边。”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郑雪吟在滚烫的火焰追着屁股的情况下,被林墨白拽着跑。
来之前戚语桐在五里地外摆了个传送阵。
三人的身影被传送阵吞噬。
云俏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个逃走,不由恼怒,咬唇道:“小师叔,我这就去追他们。”
“不必。”贺兰珏足踏清风,翩然落地,眼底无悲无喜,仿佛置身事外,“穷寇莫追。”
云俏想到还有师弟师妹困在秘境中,等待着他们去解救,只好暂时作罢。
*
传送阵瞬间将他们三人传送到了千里之外,虽说花了快上万的灵石,能保住他们三个人的命,怎么说都是不亏的。
三人刚从传送阵里逃出来,就直接奔往溪流的方向,一头扎进水里。
烫死了,烫死了,这是他们三人此刻唯一的念头。
修仙之人有一身铜皮铁骨,凡火是轻易伤不到的,贺兰珏释放的是凤凰涅槃时的火,没烧死他们三个是万幸。
郑雪吟伤势较轻,只小腿燎出几个大水泡,发尾烧焦了些,她第一个钻出水面,坐在日光底下,卷起自己的裤管,检查着伤势。
没一会儿,戚语桐和林墨白也都上了岸。
戚语桐两条手臂都被烧伤了,红通通的,像烤出来的大腊肠。
林墨白受伤最重,他全身都被火燎了,整个人比焦炭还黑,要不是眼珠子还能转动,几乎与尸体没什么分别了。
当初郑雪吟用的毒是林墨白给的,他可谓是罪魁祸首,贺兰珏的这把火就是冲着他来的,他伤得最重也在情理之中。
修仙之人或为争抢法宝,或为立场相斗,常有受伤的,林墨白这种程度的伤势不多见,也不少见。
林墨白是丹修,随身带着各种药物,他打开储物袋,拿出瓶瓶罐罐,给郑雪吟和戚语桐一人丢了一瓶药:“挑开水泡,用这药敷上几回就没事了。”
林墨白带着他自己的药去了茂林中。他身上烧伤最多,需要褪衣涂药,此举是为避嫌。
极乐宗的男修最是不知羞耻,大庭广众上演鱼水之欢当做情趣不在少数,他虽不像那些男人厚颜无耻,也并非不敢于人前褪衣,只是莫名不想在郑雪吟面前褪衣而已。
戚语桐草草给自己上了药,跟着进入了茂林,兴许是去帮林墨白上药了。
郑雪吟打开林墨白的针袋,取出一根银针,开始挑自己的水泡。
修仙之人皮糙肉厚是一回事,怕不怕疼是另一回事,这具身体经过改造,肌肤尤为娇嫩,对痛楚十分敏感。
疼痛密密麻麻,电流般的袭上她的身体,她一边扎,一边忍不住簌簌落下眼泪。
哭,不代表着弱不禁风,有时候眼泪会宣泄掉一些多余的情绪。比如她在哭的时候,心头无意间浮起贺兰珏那毫不留情的一掌,又适逢手腕颤抖一针扎过头,刺破了血肉,疼痛直击骨髓,那眼泪便如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手背上。
被不慎挑破的肌肤,血珠越涌越多,那不该掉下来的眼泪,在此刻突然有了光明正大的由头,也正是因为这些由头,让所有不合时宜欲盖弥彰的心思都跟着这些眼泪淌走了。
那是些什么心思呢?
郑雪吟不愿也不敢去深究。
林墨白和戚语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少年颀长的身影被夕阳拉长,落在郑雪吟的身上。
郑雪吟抬头,眼角晕开晶莹的泪痕。
林墨白额角青筋跳了跳,夺过她手里的银针和药,托起她的小腿放入怀中,一针针挑开剩下的水泡:“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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