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么哄好你。”郑雪吟敛起眼睫。
“你恨透我了,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你受到的伤害。”
“那些苦衷根本不是苦衷,是出于私心,是我太想要一具新的身体了,说出来祈求你的原谅,反显得我敢做不敢当,不如直接面对你的仇恨,助你早日勘破心魔,得道飞升。”
勘破心魔,得道飞升。
她可知,他心魔成疾,再与飞升无缘了。
贺兰珏手抚过她眼前。
她混沌的眼,慢慢阖了起来。
*
隔日,郑雪吟醒来,殿中不仅多了桌椅床榻等物件,还有珍珠流苏、雀鸟玉雕、金丝屏风等装饰品。
空旷死寂的大殿,仿佛变作了公主的寝居。
榻上铺着柔软的被褥,床单和被套都是真丝的面料,垂下的帘帐用上了一种自带香气的纱。
郑雪吟做梦似的坐在榻上。
虽然四周还是被封闭起来,隔绝外来的天光,这样豪华的布置,已超出囚牢的定义了。
弟子又搬进来一张桌子、数张椅子,桌上置经书一沓,笔墨若干。
这是明心剑宗雷刑后的第二道处罚,抄写经书。
每卷经书需抄写上百遍,用以洗涤心境,重塑自我。
能不能重塑自我,郑雪吟是不知道,手肯定会先断掉。
想到其他人要蹲在冰狱里抄,而自己能在这间屋子里抄,已经是沾了贺兰珏的光,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对贺兰珏是有些愧疚心理在,贺兰珏对她的报复,她都欣然承受。
不抱怨,不仇恨,不求饶。“不”字诀,是她总结出来的应对贺兰珏报复的最佳决策。
郑雪吟坐在桌前,拿起笔,开始抄写经书。
落笔第一个字时,她犯难了。
苍天可鉴,她绝对不是文盲,她就是不会写毛笔字。
手腕颤颤巍巍,好不容易将第一个字写完,字迹却歪歪斜斜,墨汁晕得到处都是,连袖口都沾上了。
郑雪吟放下笔,拿帕子去擦墨汁,擦来擦去,墨汁倒是淡了,两只手又不干净了。
她叹口气,想到自己小学也练过毛笔字,实在没什么天分就放弃了,那时候哪一次不是弄得两只袖子都是墨汁。
要不,还是承认自己是文盲好了。
郑雪吟望着自己狗爬出来的字,选择了摆烂,就着这奇丑无比又出奇大的字,蘸着墨汁,一个字一个字地抄起来。
毛笔难对付就算了,字还是繁体字,抄了几页纸,她揉揉发酸的手腕,决定暂时歇一下。
劳逸结合,才是正确的劳动方式。
这会儿是白天,日光透过天窗的缝隙,泻下大片的金晕,依稀有风吹拂进来,含着淡淡的甜香。
是橘子花的香气。
郑雪吟住的小区旁边就种着橘子树,每年春天都会开花,浓郁的香气常常勾得过路人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
她对这种香气再熟悉不过了。
付出自由的代价,填补贺兰珏心中名为仇恨的沟壑,不代表自由对她来说是不重要的,恰恰相反,自由是她最为珍视的。
她呼吸着空气里的花香,心中蠢蠢欲动。
就看一眼好了。
看一眼,又不是逃跑,不犯法吧?
她回头看着今日新搬进来的椅子,有了个主意。
在郑雪吟搬着那些椅子一张张叠上去的时候,负责监视郑雪吟的弟子慌了,忙去禀报给贺兰珏:“代掌教,郑雪吟那妖女意欲逃跑,弟子不敢私自做主,还请代掌教定夺。”
贺兰珏彼时正在和谢九华商议对付南荒其余魔宗的事宜,闻言,霍然立身,皙白如玉的面孔笼上一层寒霜。
为了达到天窗的高度,郑雪吟将椅子叠罗汉,统共叠了有七张,自觉差不多了,拍拍手,将裙摆塞进腰带。
接下来,要做的是爬上这些椅子。
尽管灵力被贺兰珏封了,这具身体好歹是修过仙的,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高难度。
郑雪吟恐高的症状在一次又一次的高空御剑中得以改善,现在完全不慌,爬到最后一张椅子,额角都是汗,郑雪吟擦掉汗珠,站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将窗扇用力推了推,使缝隙更大些。
殿外果然已花木葳蕤,红的白的黄的,大大小小的花团挤在一起,好不热闹。
除了橘子树,还有石榴、蔷薇、玫瑰,全都被人认真打理过了,可见此间主人是个惜花的。
鸟雀掠过湛蓝天幕,消失在云海间。
郑雪吟尽情地呼吸着空气里属于自由的味道,身后的殿门陡然被人推开,闯入一阵冷风,清脆的一声“嘎吱”,惊得她魂都飞了。
椅子叠椅子,站在上面,本来就摇摇欲坠,这一惊,椅子再承受不住郑雪吟的重量,从中间开始崩塌。
伴随着噼里啪啦椅子倒地的声音,郑雪吟如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轰然坠落下来。
“啊。”她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贺兰珏身形一晃,张开双臂接住了她。
天旋地转中,急速下降带来的失重感骤然而止。
郑雪吟心虚地对上贺兰珏的眼。
贺兰珏听闻她想逃跑,是带着盛怒来的。
然而这一抱,似有什么伴着郑雪吟落了他满怀,竟在那一瞬间,怒气消弭,爱意疯长。
这样的荒唐不是第一回 。
自从贺兰珏坦然面对自己放不下郑雪吟这件事,爱意总是于某一刻突然疯长。
第64章 太温柔
“贺兰珏。”郑雪吟万没有想到会被贺兰珏当场抓包,干巴巴地解释着,“我抄经累了,想放松一下,过度用眼,眺望远方有助于缓解疲劳。”
不知贺兰珏有没有信她。他平静地放下她,望着满地凌乱的椅子。
郑雪吟伸手将它们一一摆正。
贺兰珏行至桌前,拿起她抄写的那几页经书。
那样的字迹,实在难登大雅之堂,饶是郑雪吟是个脸皮厚的,此刻也生出些许羞愧。
贺兰珏想的却不是郑雪吟的字是怎样的难看。
郑雪吟出身孤贫,又跟着楼少微这般不靠谱的师父,没认真习过字,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想的是昨日云俏与他说的夺舍一事。
这是极乐宗的秘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纵使被降下三十六道雷刑,所有知情者出奇一致的对此守口如瓶。
这件事是被林墨白新抓来的一个炉鼎抖出来的。夺舍是重罪,是要被诛灭神魂的,云俏自知此事严重,连谢九华都没有告知,只禀报了贺兰珏。
自此,贺兰珏终于明白郑雪吟梦呓里的那句“太想要一具新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了。
关于如何处置郑雪吟,两人都沉默了。
云俏因沈萦风之死备受打击,对沾了极乐宗三个字的都恨之入骨,将极乐宗余孽收押后,能秉承公道,未施以私刑,皆赖以这许多年来沈萦风对她的谆谆教导。
郑雪吟的夺舍之罪,其他人的包庇之罪,真要追究起来,不是三十六道雷刑可以抵消的。
那一瞬,贺兰珏的眼神冷得可怕,云俏几乎以为他要杀自己灭口了。
贺兰珏的确动手了。
他打晕了云俏,神识进入云俏的识海,强行抹掉了云俏的这段记忆,并连夜去了冰狱,审讯那透露此事的女子。
少女名叫婉儿,与郑雪吟眉眼有几分相似,最初是被林墨白强掳回去的。林墨白强掳她回去,名为炉鼎,却终日沉默以对,未做出格的举动,这样高高供起的态度,引起婉儿的注意。
婉儿探寻着林墨白的一切秘密,这个秘密包括了郑雪吟。偶尔得知郑雪吟乃夺舍,极乐宗上下知此事的皆是维护的态度,自是惊奇不已。
听完婉儿的诉说,贺兰珏故技重施,抹掉了婉儿的这段记忆
此举无疑是徇私枉法。
这样的徇私枉法不是第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
道心已成魔,还讲什么大公无私,区别在于一步错,还是步步错了。
又思及郑雪吟夺舍一说,不免想到有那么段时间,郑雪吟是有些变化的,界限不是那么分明,可能刚开始她尚在努力扮演原身。
那么,她口中说的“回家”,指的不是回到极乐宗,而是她的来处。
她的来处,又是何处?
郑雪吟不清楚贺兰珏在想什么,贺兰珏的反应落在郑雪吟的眼中,是贺兰珏盯着她的那些字,眉头皱了又皱。
郑雪吟将那几张纸抢过来:“觉得辣眼睛就别看了。”
“伸手。”贺兰珏说。
“做什么?”郑雪吟不明所以,伸出右手。
“左手。”
郑雪吟换成左手。
贺兰珏握住她的左手,掌中变幻出一把两只宽的竹板,“啪”的一声打在她的掌心。
这一下打得略重。
掌心立即泛红。
郑雪吟缩回手,藏在身后,恼怒道:“你干嘛?”
“偷懒懈怠,该受笞刑。”
抄经书这道刑罚,有许多罪犯会偷奸耍滑,消极应对,明心剑宗对此的惩罚是笞刑,懈怠一日,笞二十,多懈怠一日,则翻倍。
所谓笞刑,是用竹板木板鞭打背部、臀部、腿部的刑罚,明心剑宗的这些戒律条文,刚被关进来的时候,贺兰珏就与她说过了。
只是打一下手心,还是他手下留情了。
郑雪吟捂着掌心,自知理亏,委屈道:“好嘛,我知道了,下次要干什么,麻烦提前说,这么突然一下,怪吓人的。这事真不怪我,你看到了,我不会写字。”
“过来。”贺兰珏说。
“又做什么?”郑雪吟无比警惕。
“我教你。”
“嗯?”
郑雪吟在凳子上坐好,贺兰珏俯身将她圈在怀中,握住她的手,开始教她写毛笔字。
郑雪吟放松力道,由着他使力。
贺兰珏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端正持重,苍劲有力的字体,漂亮得像是印刷出来的。
一个教,一个眯着眼睛心不在焉,纸上很快添了几行整齐的字。
郑雪吟打了个哈欠,故意使坏,转了下手腕,带得最后落下的那一笔横穿而过,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贺兰珏也没生气,伸出左手去捏她的脸颊。她的脸上沾了点墨痕,这一捏,墨痕晕开。
郑雪吟扭过头来,一张大花脸蹦入贺兰珏的眼帘。
贺兰珏定定看了数秒,眼底依稀有笑意掠过。
“别动。”郑雪吟捧住他的脸,拿他漆黑的瞳孔当镜子,去看脸上的猫腻。
鼻尖抵着鼻尖,近在咫尺的距离,暧昧无声滋长。
郑雪吟最先反应过来,也顾不上脸上的墨汁了,怔怔松开他,背过身去,铺开新的纸张,一本正经道:“我抄书了,你去别的地方坐着,别耽误我。”
这张脸近在咫尺,很难不让人分心,尤其是现在的贺兰珏温柔得有点不真实,温柔得……让她生出不该有的贪婪。
写字不能一蹴而就,即便有贺兰珏的教导,郑雪吟的字还是跟狗爬出来的似的,抄了半卷经书,她的手腕酸痛得不像话,嚷嚷着要休息。
看到她苦着张脸,贺兰珏微微一颔首,同意了她的诉求。
郑雪吟迫不及待放下笔,在殿中走了一圈,又见贺兰珏捧着一卷书在看,渐渐得入了神,便趁他不注意,悄然溜到榻上躺着。
自从被关到这里以后,她体会到了咸鱼瘫的快乐,每日有大半时间都是瘫着的。
被子柔软得像朵云,半个身体陷进去,被包裹起来,安全感满满。
等贺兰珏发现郑雪吟躺下,郑雪吟已阖着眼,在梦里与周公下棋了。
贺兰珏没有喊醒她,他坐在桌前,拿起她丢下的笔,重新铺开白纸,抄写着剩下的经书。
所谓徇私枉法,并非全然偏袒,并非一味包庇,不过是将她的罪责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替她承受了这些惩罚。
郑雪吟在饥饿中苏醒,腹中敲锣打鼓,提醒着她该祭五脏庙了。
她揉着肚子坐起,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贺兰珏坐在灯下的身影,他的手畔放着已经抄写好的经书,每一个字都落笔工整,丝毫未见懈怠之意。
郑雪吟走到他身边,拿起墨锭为他研墨。
她如何看不出来贺兰珏是在代替她抄写这些经书。
灯花爆了一声又一声,白纸上添了一行又一行黑字,待到贺兰珏将笔置于笔山上,郑雪吟趴上他的后背,双臂亲昵地环住他的脖子,俏皮地开口:“贺兰珏,你的金丝雀该投喂了。”
修仙之人耳力异于常人,贺兰珏刚才就听见了郑雪吟的腹鸣声,他自袖中摸出一方巴掌大的锦盒。
郑雪吟打开盒子,大失所望。
盒子里只有一枚辟谷丹。
“我想吃饭。”郑雪吟关上盒子,理所当然地央求道,“你给我烤鱼吃。”
“你是在求我吗?”贺兰珏凉薄的一句话将郑雪吟打回现实。
都怪今日的他太过温柔,让郑雪吟忘了自己是他的私囚。
大抵是郑雪吟备受打击的样子,终于让贺兰珏生出一丝怜惜,他收了那副冷酷的表情,算是解释:“今日不行。”
“为何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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