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螺蛳粉火锅
徐璟小心衔住摇摇欲坠的鸭血块,舌尖被烫得微痛,各色香料和麻辣的花椒味重重把控住他的味蕾,没漏出一丝腥气。
他恍惚间低头确认了一下,不是豆腐没错。
乔琬的手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原本只是抱着支撑她些银钱的心思,不曾想,一向对饮食不大上心的他竟开始期待下一种食材的味道。
就算汤底过辣也不能阻止他下筷的动作,不知不觉,七八盘涮菜被他吃了七七八八,只是那一碟子春芥——终究没怎么动。
乔琬见他一声不吭,吃得满头是汗,薄唇微肿,却半分没有其他客人初次吃辣时的狼狈,仍慢悠悠地保持着昨夜初见时的风度。
她暗自撇嘴,本是为了为难他,倒成了为难她自个,时不时又忍不住转头偷觑。
“啪嗒”
一声脆响,一个白底青花的小盅出现在了他眼前。
徐璟抬首。
乔琬笑着:“徐司业吃着可好?”
“甚好。”
“徐司业看着不惯吃辣,这清汤锅子也是用猪骨和老母鸡吊成的,清淡鲜香,可以解辣。”
她没再多言,微笑着退开。
徐璟也微微笑了,幸好没被周围的监生们看见,否则都该觉得见鬼了不是。
慢慢饮了半碗汤,又将剩下的菜肉等解决了,他掏出随身的帕子擦汗,起身走到低头切肉的乔琬面前:“某结账。”
乔琬抬眼看他,笑吟吟地说出一个数,徐璟也不找,掏出一块银子放在了推车顶上:“其余的也不必找了。”
暮色昏暗,推车前挂起了两盏纸灯笼,橘黄色的一团朦光,为这人冷清的容色笼上煦意。
乔琬怔怔地接过足有二两重的银子,轻声拒绝:“这太多了,奴不能收...”
“那便请摊主承担某后几日的晚食,”他低头,温和一笑,“某明日再来。”
“......”
有心远着他,却被他适才的微笑给迷惑住了,等到乔琬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
也罢,乔琬叹着气收起银子,有钱不挣王八蛋阿!
眼看着就要到清明了,国子监并不放假。
这时候除了了每月初一与十五,监生们都不得擅自离开学堂,有事需得向李祭酒请假。
而果然自那天后,赵若炳再没出现在乔琬的面前,一是午晚都有鲁家的下人直接送饭到国子监,他根本没机会溜出来到外面的摊子上解馋,二就是后院不宁,这几日柳廷杰见了他都是一脸的灰色,看起来身体亏空得厉害。
背地里他忍不住与吕穆捂嘴偷笑,被吕穆闲闲嘲讽了一番:“你暂时还没这资格笑他。”
总之乔琬顺畅多了,除了阴魂不散的徐璟,她明里暗里开口过好几回,对方只当作听不懂,好在对方自第一回 纠结过她的身份之后,就再也没提过,每回来都只是安静的吃,吃完就走,还会留下一笔丰厚的银钱。
她知道这是徐璟不信她的说辞,仍旧坚持她就是乔婉。
看在钱的份子上,乔琬看他也就没那么扰人了,默许了他来,但依旧坚守着最初的想法。
保持现在这样就好,不要再牵扯上以前的人和事,她的出现只会连累他们。
酸笋就在这样滋味不明的一个清晨酵好了。
半月前封好的坛子,启开后,一股浓郁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熏得来找她说事的胡娘子背过身去。
胡娘子以袖遮面,捂住口鼻,骇道:“阿乔,这是个啥?”
自从和乔琬亲近起来,她从她这儿学了不少做菜的技巧,如今炒出来的青菜也是水灵脆嫩的,一点儿也不似从前的蔫儿黄。还有炖肉,原来放了酒和香料,豕肉的腥臊气味就会减淡许多,可太好了。
因着这些小技巧,她对乔琬做吃食的手艺是深信不疑,不过面对着这一坛叫做酸笋的玩意儿,她生出了怀疑。
“胡姊姊别看现在臭,放一点在辣粉里,好吃着呢。”乔琬被她的反应给逗笑。
她寻了双干净的筷子烫过擦干,夹了一小碟出来:“也可以用来和肉炒。炝过之后,酸臭味淡很多,放些新鲜的椒段,大火炒香,放醋滋味更浓。姊姊回去试试。”
胡娘子听她这么一描述,似乎已经尝到了那酸酸辣辣的滋味,嘴里忍不住分泌津液:“哎!真是谢谢阿乔,待会儿我拿几把新摘的菜来给你。”
酸笋出来了就可以做螺蛳粉了,巷子里有做细粉的人家,有些像抚州水粉,就是没有后世螺蛳粉里桂林米粉那样略粗的粉。
她早几天就找过去,问人家能不能定制模具给她做。
做粉人家姓陈,陈家知道豆婶儿就是凭这位乔小娘子起来的,对着她和颜悦色,她只一提就答应了。
乔琬没有受宠若惊,提前与他们约定好:“模具钱可以我出,目前也只是尝试阶段,不过后面若是卖不出去,模具你们用。”
她这样大方,善解人意,陈家掌家的大郎也笑着:“小娘子客气过头了,模具值几个钱?”
米粉的工艺从古至今都差不多,第一步先选米浸泡,泡至手能捻碎即可倒入石磨磨浆、搓成粉团。
而后上蒸屉蒸七分熟,再倒入有粉孔的模具挤压出粉条。
压粉入甑,再上蒸屉蒸透,这一次要保证上气快、气足、气猛。
最关键的一步在于初压蒸熟之前,搓揉的粉团越均匀油柔,产出的粉干越好,还有就是最后蒸的时候火候的把持很关键,过熟色不白,不熟又容易断。
晒烘出来的粉干,先再清水中焯一道,有地方方言叫做“san”(四声),到粉芯从透明重新变成白色,夹之微硬,再捞起重新结汤放进去煮。
螺蛳粉的汤底做法,乔琬试了几次之后最终敲定的是用螺蛳、酸笋与香料炒香后,加入筒骨高汤去熬。
原本筒骨高汤是奶白色,加入螺蛳汤后,变成暗黄色的色泽,也是后世常见的螺蛳粉汤的颜色。
前几次熬汤的时候,乔琬发现汤底总是越熬越黑,后面想了个控温的法子,不让锅中一直沸腾,颜色才保持得漂亮。
熬汤的这几天,阿雁总在院子里探头探脑,好奇这是在做什么臭得出奇,还阴阳了几句,乔琬便也给她端了一碗尝尝味。
当时阿雁嘴上嫌弃,端回去后,阿秣吃得欢,她又不平衡了:“臭的你也爱吃!傻阿秣哟。”
阿秣摇头捧着,反驳碗:“闻着臭,吃起来香哩!”
阿雁嗤道:“有娘煮的鸡蛋面好吃?”几根腌过的豆角咸菜,连个肉星子都没有。
“可比鸡蛋面好吃。”
阿秣这般不给面子,阿雁气得倒仰。
柳廷杰被问到要不要试试新上的螺蛳粉锅时,眼神明显一亮:“得成了?”
乔婉笑吟吟答:“得成了,就是闻着有些臭。奴可要和二位小郎君提前说好的,别到时以为我拿过夜菜敷衍你们,掀我摊子。”
柳廷杰与吕穆满口答应。
乔婉还是有些担心,这摊子不隔味儿,要是其他监生被臭跑了可怎么办?
虽担心,她还是给柳吕二人上了锅子。
酸笋的味道在热汤里尤为明显,乔琬用单独的小锅煮了两份米粉,过凉水后给他们端上:“这螺蛳粉最好是搭着各类炸物吃,炸过的蛋液成型后蓬松绵软,浸饱了咸辣的汤汁,一嗦就往下淌,还有猪脚和鸭爪,又是卤又是炸的,啃起来里面有糯糯的筋,哏啾。”
“炸物呢?”吕穆问她。
乔琬也有些遗憾:“奴小本生意,哪来那么多油费啊!这锅子能卖出去否还未可知呢。”
旁边徐璟刚来,听见她这般感慨,便道:“乔小娘子,便照着柳监生的锅子给某上一道吧。”
吕穆乐:“这不就卖出去了?乔小娘子要相信自个儿的手艺。”
乔琬盯了徐璟一下,徐璟保持着绯袍官员该有的泰然气度,微微一笑。
“徐司业稍等。”她败下阵来。
螺蛳粉的味道果然劝退了有一批监生,不过能接受这味道的倒也不少,见锅底上新了,还白送一份米粉,纷纷尝鲜。
一边嗦粉一边打火锅的快乐在监生们中蔓延开。
听乔琬的,先下锅煮米粉,大约汤开了就能捞起嗦粉,吃得差不多了再下各种丸子青菜去涮。
软弹爽滑的米粉一咬就断,浸透了螺蛳汤的香味,还带着一点红汤火锅的油香——是乔琬加了一些红汤底料进去煮,增加锅底的咸味,以免过于寡淡。
这米粉和他们常吃的也不一样,粗粗的,更有存在感些,也更有嚼劲。
汤底里随处散落着褐绿色的豆角、切丝的木耳和笋丝,都是腌制过的,在酸味浓郁的汤底里融合得很好,咬起来嘎吱嘎吱的,和软滑的米粉又是不一样的口感,增加了层次感。
这汤底尤其适合下各种青菜,像是油麦菜、空心菜、生菜等,和其他汤底一样,过汤即熟,保持了脆嫩的口感,以及各种口味清淡鲜美的丸子。
而最适配的,当然要属前些天颇受清党欢迎的炸腐竹了。
有个和炸腐竹做法差不多的菜品,是拿油豆皮炸成的,叫响铃卷,比之炸腐竹更薄,除了单吃,乔琬更推荐他们裹上虾滑、肉片在里面一起。
第14章 青白团子
这菜品是和螺蛳粉锅子一起上的。
吃法稍复杂点,涮之前将响铃卷摊开,放上切成薄片的牛羊肉,或是擓一勺虾滑抹上去,再重新卷成坨坨。吃的时候,一口下去既能吃到厚实的虾肉,又有柔软的豆皮。不管是螺蛳粉汤、清汤锅底都十分合适。
尤其是番茄汤,酸甜浓郁的滋味配上虾滑,最受年纪小的监生们的喜爱。这些人似乎找到了番茄锅的正确吃法,让一直处于人气底层的番茄锅小小翻红了一把。
像螺蛳粉这种猎奇的锅子,乔琬决定每月随着天气偶尔上几次就好了,省得赶走了接受不了这味道的食客,顺便还能饥饿营销一波。
陈大郎也很上道,做出来的粗米粉,最开始的时候别人以为是做坏了的,于是他为了打开销路,半卖半送,每次都给原来的客人塞一小把尝尝鲜,让大家都尝出来味道不同的好处。现在,粗米粉不光往她这儿卖得动,也开辟了一波新的客人。
等到乔琬再一次去跟他订货的时候,正巧碰上个老妪买了一大把粗米粉回去,乔琬便顺嘴恭维他家生意好。
陈大郎有些不好意思,这毕竟是人家的主意,于是说什么都把当初定做模具的钱和乔琬第一次订米粉的定金给退了,还说日后乔琬订米粉都按六折算。
乔琬一面推辞着:“万万不可,这怎么好意思呢?”一面半推半就收下了。
寒食节那日,火锅摊子歇业了一日,改而卖起了青白团子——有些类似后世的清明粿。
青团子的外皮是用糯米与雀麦草汁舂成,以枣泥或豆沙为馅料,白团子则是没有加入草汁,其余与青团无异,乔琬改良了一下,增加了咸蛋黄、肉松、蜜渍花瓣等馅儿的。
白胖的糯米团子,透出一丁点内里红粉色的花馅,恰似美人含羞,白里透红的面皮儿。
上回那个很有些文采,赞炸腐竹“灿若骄阳”的监生见了,又诗兴大发,给其取了个“美人面”的名字,乔婉觉着很贴切,便换了前面蜜渍桃花的招牌,写上“美人面”。
又厚着脸皮送了那监生一个青团子,请他再起名。
青团子的形状是一瓣一瓣的弯月状,那监生思索片刻,道:“莫若‘蛾眉月’,乔小娘子以为如何?”
乔琬笑吟吟地递过纸笔,亲自题上招牌。
寒食清明并举,虽国子监监生不放假,但徐璟是实打实地放了两日假,恰逢老师相邀在李府小聚,因此也没能去到乔琬面前当人桩子。
本朝,清明已逐渐由附属上升到取代寒食的地位了,原本民间属于寒食节的风俗如冷食、祭祖等,也都变为在清明这日举行。
李祭酒缅怀故人,徐璟亦伤怀往事,两个心思沉重的人凑在一起,就成了无解的闷酒局,谁也不劝谁。
李祭酒倒满了一杯酒,扬手撒在了地上,随即叹笑一声:“人老了,手抖。”
徐璟心想,乔相那般光风霁月的一人,乔夫人那般温婉贤淑的一人,他们却连光明正大地祭拜都做不到。
就连偷偷关起门来喝酒,还要找些借口。
他心中苦闷,抬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李祭酒又替他斟酒,问:“大娘和二娘,可是你托人关照了?”
徐璟颔首:“学生想尽绵薄之力。”
“你也是个念旧的。”李祭酒叹道,“那么,五娘呢?”
提及阿婉,徐璟心内一暖。
好在,他已找到了阿婉...只是老师还不知道。
徐璟暂时不打算和李祭酒说明,阿婉不记得往事,老师再贸然再闯到她面前,恐怕会吓着她。
他答:“未有消息。”
“当年五娘是最聪慧的。这些年过去,却一点儿消息也没传出来,恐怕已经...”李祭酒怎会不知掖庭磋磨人的手段,越是鲜妍的生命,在里面遭受的恶意就会越多。
大娘文静,二娘憨厚,二房又有几个事事争先的,就没那么扎眼,所以在徐璟托人找到关系时,她们也没受太多苦。
一直没有五娘的消息,也难怪他会如此想,此前徐璟也已暗暗想过这一种最坏的可能。
幸好不是。
徐璟出神之际,李祭酒手又不小心一抖,刚倒好的满杯酒倾洒在地。
徐璟也跟着,慢慢饮了一杯。
漏夜,李祭酒已烂醉如泥,徐璟仍保持着清明。
面对喝不过酒耍起无赖的老师,他无奈扶额:“老师今日喝得已经够多了。”
李祭酒仍扒着桌角,不让小厮扶他回房歇着:“老夫没醉,再烫一壶来!”
后来还是李锦书来了,以母亲相挟,才将醉糊涂的父亲劝走了。
徐璟随后踏出书房,看见立于庭院中提着灯笼等他的李锦书。对方内里穿戴还算齐整,只是外袍随意披着,发髻也未梳,明显是已经睡下了,又被叫起来哄亲爹。
“又打扰阿姊安寝了。”徐璟无奈地笑。
李锦书将手中灯笼塞给他,笑道:“爹可是亲爹。”
李锦书今年二十有五,比徐璟年长三岁,自幼如同姐弟一般长大。李锦书的婚事是李夫人生前为她定下的,嫁过去后夫妻关系一直平淡,加之韩韬喜爱在外拈花惹草,前年二人关系彻底破裂后,李锦书便一直住在娘家。
韩家起初来请了几次,并未见到人,后来也就互不打扰,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名份关系。
徐璟见她气色愈好,只是性子终究不如闺中时活泼,心内又叹韩家可恶。
二人无言走了一段,到垂花门下,徐璟开口辞别:“阿姊不必再送。”
“好。”
李府还是原来的那座李府,新帝复用旧人时又将旧宅赐还李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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