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她埋头间,河对岸竖起数十道火把。
看形势,竟不仅仅像是要饮马,更似乎,今晚要直接在河畔夜宿。
温嫽觉得河面反射出的火光太多了时,一抬眸,便见对岸仆从众以百计,甚至,马匹也众能达百。
乌泱泱的马儿并排立于河岸,埋头饮水。
温嫽下意识再往后瞥,还瞥见仆从之中站了一名着飘逸大袍的郎君,以及一位妇人。他们眼神尖,也早已借着火把燃起的光看到了她。
温嫽遮面转身离去。
对面一人眯了眯眼,在温嫽转身的那刻,俯首冲身边的仆从附耳说了什么。
于是温嫽还没能走远呢,便被四名驱马涉水而来的武士追上拦住。
马儿俱是高大,温嫽被迫仰头看向他们。
武士们声音分外宏亮,“我家主人请小娘子一叙!”
温嫽:“……”
那,她能不去吗?
默默看一看这些面无表情的武士……答案明显是不能。
她拒了,或许就得直接被他们拎上马带过去。
想了想他们还算有礼的态度,又忆及对岸还有数百人……温嫽从来识时务,便微微螓首,作了半礼,“然。”
武士们挑一挑眉,直不楞登笑了。
对于她的识时务,好像比较满意。
一人立即翻身下马,抬手请她上马。
温嫽抬头看了看,坐上去。
武士在她坐稳后,牵好马绳,带她再次涉水,回到河岸对面。
“主公,人请来了。”
武士放下马绳,朝为首最温润之人拱手作揖。
温嫽朝那个人看去,男人高挑的丹凤眼,笔挺的鼻梁,目光也正看她。
温嫽收回目光,下马后垂头不语。
温运伐对于她的不言不语到没有不高兴,刚刚扫视过,发觉她的容貌比刚刚隔岸看着还要耀眼夺目,如此,此时心下的决定倒是又变了。
看一眼旁边的大嫂。
“大嫂觉得如何?”温运伐说。
叫温嫽过来,是看中她周正,想让她给家中小妹当个婢女。小妹即将出嫁,仆从是越多越好,也越周正越好,不能选了丑的跟着。
温大嫂看向温嫽,先言:“抬起头来。”
温嫽顿了几息,才回应她的话,抬起脑袋。
她先审视了这位妇人。
妇人面盘圆润富气,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苦的。她满头的华翠此时也多而不繁,和王家未衰落前,打扮的喜好一模一样。
又一个大姓大族,只是,不知是哪的。
温嫽轻轻敛了下颌,不言不语。
在未明白情况前,对方人多势众,她并不想惹怒了他们。
静观其变。
温大嫂看了温嫽许久,她几乎从她的头发一直看到腰上。
而看完,她觉得温嫽无论是哪一块,说实话都挑不出不好的。
这女子衣着脏虽脏,可这份内敛古朴的气质,以及懂得看形势的性情,很符合世家大族挑人的条件。
唯一的缺点就是……相貌太出挑了些,比家中小妹胜过三筹都不止了。若是让她跟着小妹陪嫁,那到底是给小妹添嫁资,还是添堵呢?
在温大嫂看来是添堵多一些,小妹肯定也不想身边跟着个这么出挑的婢子。
“不好。”温大嫂说,“不适合跟着小妹去谢家。”
温运伐倒也点点头。
但他接下来说了一句让温大嫂十分意外的话,“那留在我身边做个侍书的婢子吧。”
温大嫂微微大了眼睛,惊愕不已。
武士们也十分惊愕,瞠目结舌。似乎都没料到这位温家掌权人会说出这句话。
温嫽同样微微抬眸,看向这个男人。
温运伐也目视着她,他不看其他人的反应,只看她,“你不乐意?”
温嫽当然不想为奴为婢,更不想签为奴的契书。
无声刺探了下他的性情。
垂目,轻声,“若实话相告的话,我不愿瞒您。我此生不愿为婢,我家中丈夫,也不忍见我为人侍下为婢。”
温运伐挑了下眉毛,她原来已经嫁过人了?
“夫家何人?”淡淡问起。
“衢通王氏,王家三郎王懈籍。”
温嫽知道这些大姓大族最在乎对方是否是同样的地位。
王家,曾经也是数一数二的门户,对方肯定知道王家。
只不过,再大也是昔日的事了,没落起来,也就是那么一朝一夕之间而已。
如今撑着的,也就只有这一个在高门大户中耳熟能详的姓。
温运伐的确知道王家。
王家厄运,以及衢通所有大姓的厄运,他也都已经有所耳闻。
王家早已不是昔日的王家了。
笑了笑,“原是王家。”
“倒是温某是才言语有所放肆。”
可温运伐这两句后,依然是未遣温嫽走的意思,他改而淡淡说,请她上门小坐。
温嫽不知道他怎么非要她跟着他,但忖度数息,且得知这位温家掌家之人是要去哪后,她答应了。
他去哪都行,只要不是去衢通,还有别的战乱之地,那她都能跟一阵。
她此时迫切所要的,只是远离战乱之地。
点头肯了。
……
温运伐手下的文士也好奇他为什么非要留下温嫽。
“温生另有考量?”
谁也没往温运伐好美色的方面想,他们深知温运伐不是这样的人。
温运伐闲适盘坐着,“世间美人多,可美的如她这般叫人心乱的,少。留她在身边,总归有能用到的时候。”
他不好美色,总归有好美色的人,到头来就能用上温嫽了。
温嫽后来也猜出,温运伐会厚待她,还是因为她这副好模样。
只看他每日遣仆婢送到她跟前来的衣裳,首饰,还有香粉一类的东西,就知道他是因什么看中她了。
温嫽对此不算厌烦。
这是阿父阿母生给她的,她珍惜还来不及,怎会因此生厌?
在被温运伐安置到温家大宅的一角后,温嫽看他确实不是让她为奴的意思,走一步看一步。
她成了温家人心知肚明提不得说不得,属于温运伐格外关照的一个女人。
……
六月初。
短短一个多月过去,局势变了又变,以燕城盘踞的大司马,占领了越来越多的城池,连衢通郡,短短时间里也几番易主,在温嫽不知道的时候,如今为大司马所踞。
温家对此最为乐见其成。
因这个这月月底家中小妹便要嫁谢姓!
虽这个谢不是大司马本人,可对方终究是谢,这就代表温家走了最对的一步路。
温家为此对这门亲事越发看中,就等着这月月底即将到来的吉日。
……
月底至,成亲吉日如约而至,温家门前宾客如云。
这番锣鼓喧天的热闹,连远居温宅犄角旮旯的温嫽也听到了。
望了望那边,她成亲那日好像也挺热闹?只是,当时真心为她庆贺之人,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她的阿父阿母已经不在,没有人为她出嫁高兴。
她所嫁的那个人,因两家天差地别,他的家人也不为这门亲事高兴。
而如今,短短半年,她又变成了丧夫的寡妇,王懈籍跌下山崖死去。
世事难料。
……
温谢两家成亲的事,正好驻扎在亳圾郡的谋士羌申,夜观星象后,溜溜达达来到大军主帐,说:“主公,谢家有喜。”
被唤作主公的男人抬了乌眸。
他一身薄披风加身,黑目冷峻有神,眉峰间是森森然的寒意。
男人凝几眼谋士羌申后,慢条斯理抬了凌厉的下颌,“羌公何出此言?”
“温谢两家添喜,不月便有新丁降生。”
谢家又添一名新丁,可不就是喜事?如今乱世,最重要的就是人啊,羌申弯了嘴角。
“谢惝?”谢屹支问。
谢屹支只记得族弟谢惝正是这几日好像要成亲。
羌申点头,“正是谢左尉。”
对方年轻才俊,和温家女正是门当户对。
谢屹支敲敲桌面。
他为人还算大方,几息后,往后微靠,道:“我不在燕城,羌公具封信回燕城,让从我私库中取尊送子观音,贺族弟新婚之喜。”
能为谢家添丁,那也是功劳一份。
羌申点头去办。
并忽然插嘴,“主公,您也该考虑子嗣与后代了。”
连这一辈最小的谢左尉都成亲了,已经二十有五的主公,也该给燕城的谢宅添个女主人了!
如此,谢家才算真的后继有人啊。
谢屹支不以为意瞥瞥他。
他倒也不是抗拒,娶妻生子没什么好抗拒的,他只是一直没那个看中的人罢了。
真有能让他看中的,娶妻生子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羌公又看中哪家的女儿?”
每回羌申打听到哪家大姓有合适的女子,都会突然和谢屹支叨叨这事,谢屹支已然习惯。
单臂持着剑,目光索然的望着羌申。
羌申:“衢通的卢家女,主公不如见一见?”
“卢家还有幸存?”不是被娄傅打的已经死的死,残的残?
衢通的大姓就没有一个结局是好的。
就算是后面残余逃跑的王家人,也被娄傅盯上穷追不舍,俱是身首异处。
羌申知道主公是误会了,这天底下不止一个衢通郡,还有一个衢通州呢,他指的是衢通州的卢家。
“是通黎卢家。”
衢通州那边,卢家世代聚居的地方就叫通黎。那边的卢家人,也通常被人唤作卢通黎。
谢屹支言:“那边属于娄傅的势力。”娄傅不敌弃了衢通郡后,就奔去了衢通州。
羌申:“以主公之能,拿下衢通指日可待。”
谢屹支听笑了。
但羌申这句话说对了,他下一步的目标,确实是衢通州。为此,也正好需要和温运伐商量一件事。
如今温谢两家是儿女亲家,这事到也撞的正是时候。
“卢家的事押后再说。”
谢屹支不紧不慢,“羌公帮我再送封信去温家,我见见谢家这门姻亲。”
第4章 04
羌申具信,遣掾属送往温家,不日,掾属带回温家回信。
温家在信中,喜意溢于言表。
显然,对于谢屹支会去拜访,温运伐十分激动。
羌申把信给主公看,谢屹支看完,嗯了声。
是日,除道,率车马四乘,随行羌申寇初力,向西,往温家郡望。
入城中时天色尚早,未暗。
羌申临窗观望,不久,瞥见一明显属于温家的华贵马车。
眯眼细看,羌申忽然笑一声,谢屹支扫一眼过来。
羌申解释发笑的缘由,指一指,“温家委实富贵。”
看看那马车的架势,坠玉珰,悬金铃,奏丝乐,宽似阔屋。以小窥大,恐怕这城中大半的财富,都集于温家了。
谢屹支处变不惊。
于他而言,温家这等场面远远算不上什么,他见过更奢靡的。
只不过,那等人家已经成为黄土。
就是前王室,以及倚仗王室的那些外戚亲族。
二十年前,先王昏聩,残暴不堪,连大夫士族们也无法忍受,于是,王室颠覆,一朝成炬。
自那后,天下大乱已十余载。至今,几方抗衡,方有平定之势。
燕城谢家便是其中的一方势力。
谢家家主敏锐,混乱初期便先后占了燕、代、东、河四郡。后养精蓄锐,广纳贤士苦心经营,又占四郡。再后,谢父病逝,由谢屹支接手,又占四郡彻底稳固谢家势力。
谢屹支占的每一处都是有目的的,也都是从舔血的刀口下夺下来的。白燕郡往北推移数百里,至天险塞措山,固燕城北塞。
渭中郡西推鬼拦关,扼西塞之险,保燕城进可攻退可守。自那后,踞守燕城,兵力可减曾经四分。
谷牢郡苦战一年,南夺齐山平原,地负海涵,沃野千里,齐山平原南背山,西拦河,成为谢家养兵壮民的第二大粮仓。
谢屹支其后再占关山郡,齐山平原功不可没。共占十二郡,民稳粮足,谢屹支再图他郡,后顾无忧。
只是一切也不算容易,若非此次娄傅过于冒进,谢屹支其实不打算一口气吞了他的。
可谁想娄傅这人的急性子是一点也不改,见谢屹支势如破竹,危机感之下,明明自己后方才出了乱子,也一定要夺下衢通。
甚至不惜给了周边几方小势力大好处,就是为了一举拿下衢通。
可娄傅怎么可能真舍得给出那么多的好东西,拿下衢通后他就先以回兵之由占了给他借道的盟县,其后又以不贡盟礼为由占下第二县。
马上,欲图第三县。
谢屹支现在屯兵的亳圾郡,只要再过一县地,就和这第三县接壤。
对方俱怕娄傅,在娄傅杀向第一县时便仓惶之下密信向他投诚,谢屹支顺势而为,趁娄傅兵疲之时,派手下猛将突击劫下娄傅攻城之兵。
随后一鼓作气,又连破衢通及二县,打的娄傅见势不好,只留下一将,便暗中先行带另外一路大军奔回衢通州。
原本,谢屹支斩了娄傅大将后,该兵锋再推,趁势头好对娄傅穷追不舍,可当时他得到密信,南面的盟江郡有苗头,因要确定消息是否准确,再加上娄傅已经走远,便未继续追击,暂时先整兵休息。
整兵休息这二十余日,谢屹支帐下之人其实已经蠢蠢欲动。他们非常想大司马下令,命开拔再攻衢通州!
他们非常渴望立军功,立了军工便代表他们能和兆何大将军一样,主公要谋算哪,他们便能跟去哪,而不是被晓之以理留下守城。
对他们来说,守城总觉少些血性。
……
半个时辰后,谢屹支抵达温家门前。
温运伐亲自来迎。
两厢交谈一番,谢屹支先于腾出的西屋休息片刻。
温运伐为谢屹支的到来准备了许多。
西屋全部换新,连仆婢,也是他精挑细选。
另外,其他酒水珍馐不必细说,温运伐还特地备了弓弩,清扫温家山林,问谢屹支可有狩猎之意。他想求谢屹支射一匹雄鹿,留下鹿角鹿骨,以显谢温两家亲密。
这是时下十分盛行的一件事。
谢屹支自然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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