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勿提。”张居正望向谢媪浑浊双目,“是娘子学医之穴位图,并无甚么。”
谢媪道:“那也不用如此详细……”
话音未完,张居正道:“谢妈妈去休息罢。”
抵住指间折成掌心大小的图纸,他蹙眉敛目,陷入了沉思。
第47章
顾清稚踏入门厅时, 徐阶正捧着一卷刚送来的邸报翻看。
听得声响,他也未有所动作,仍旧维持斜靠躺椅的姿势, 不曾抬过半分眼。
足足候了半晌,顾清稚亦不敢轻举妄动,终于耐不住,她悄声问:“……外公?”
“老夫当不起你顾七娘外公。”徐阶冷冷将目光移至她面上。
清稚视他凌厉眼风, 惊得顷时低首,却回想不出哪儿得罪了他。
见她仍不醒悟, 徐阶不由得提点, 淡淡瞥她,道:“这月没少出门罢。”
“是。”
“老夫遣人通个气,你直接搬去会同馆罢。”
“……啊?”
徐阶直起腰,“砰”地将手中邸报拍于案上,喝道:“老夫从不求你做个贤妻良母,循规蹈矩可会?我这张老脸都要给你丢尽了,外头流言蜚语你就不曾耳闻半点?就不能安分些!”
清稚绞着短衫的一角认错,嗫嚅道:“……是我贪玩。”
“只是贪玩,那老夫谢天谢地了!”徐阶冷笑道,“他们说你不守妇道, 整日与外男混迹一处, 这话你让太岳听了究竟是何滋味?”
“……”
徐阶视她不答, 心头一股无名火冒出:“外人传闻你们夫妻不睦,我本不信这无稽之谈, 瞧见你……”
“哎哟——”他喋喋不休间, 清稚突然捂住肚子,往地上蹲去, “腹痛!”
徐阶当她是装模作样,启唇又欲斥责,门外张氏疾步入来,慌忙伸臂来扶起她:“丫头怎么了这是?”
一面狠狠剜了丈夫一眼,随即扶外孙女去卧房歇息。
待坐定榻上,张氏发觉血色又重回她脸颊,似乎又能活蹦乱跳,不禁头疼地闭了闭目,指尖戳她额前:“你呀……”
清稚赔笑,晃着她的手臂:“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嘛,您也不想看着我被外公数落到天亮是不是?”
“我还以为……唉,罢了。”
张氏瞥了眼她小腹,将才欲出口的话自喉咙吞回,吩咐女侍端碗热茶来饮,又把顾清稚的手裹进怀中,缓道:“你外公正在气头上,难免说了一些伤你的话,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注视清稚面色,接着道:“但你外公也是一颗心为你考虑,为着张先生你也该与外男保持些距离,莫要太过亲密无度。咱们毕竟是女子,总该要顾着外人眼光唇舌,不好随心而为。”
顾清稚乖巧答:“我知晓了。”
张氏道:“你别嘴上答应得快,说着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等我和你外公回了老家,到时无人再拘着你,这回可全都靠你自觉,莫要让我们担忧。”
“啊?”清稚睁大杏目,“外公要乞休了么?”
张氏任她把下颌搁放在自己臂中,低首凝视她惆怅的面容:“你外公早有此想法,请求致仕的奏章上了何止一道两道,全被皇帝截住留中不发,说了好些挽留的言辞才暂且作罢。现下你外公又生了求退之心,估摸着又要上疏辞任,候着皇上点头,我们便准备起行回松江了,从此再不理朝中诸事,好好享清福喽。”
“那你们还会回来吗?”顾清稚眼中莹莹。
“如何还能回来!”张氏道,“我和你外公看着要上七十的人了,他又腿脚不便,这一路能奔波回老家都算不容易。在朝廷颠簸起伏了大半辈子,我们只想叶落归根,做个田家翁媪安度这余年,你总不会不想我和你外公过个舒坦日子罢?”
顾清稚闷闷道:“……外孙女舍不得你们走。”
张氏抚她的发鬓,将她揽入自己胸前,任她依恋地靠着。
悠悠叹了一声,语气中亦是感慨:“傻孩子,天底下哪里有不散的宴席,你也大了,不好一直跟在我们膝下不是?”
“外祖母嫌弃我。”
张氏听她从牙缝里憋出这句,不禁弯唇:“哪里能嫌弃我家小丫头呢!既然这么舍不得,那你跟着我们走好不好?”
顾清稚为难地扯了扯面颊,干笑搪塞:“我会去的……”
张氏笑拍她后脑:“你这丫头!一口的甜言蜜语尽是哄人,亏得老婆子我还信了,早知你舍不得你先生我也不多嘴问这一句。”
她讪讪。
张氏见她羞赧垂首,抿起唇角放弃了打趣。
将手臂自她肩上抽出,一面遣人来送她回去,含笑道:“时辰不早,我要睡下了,你也快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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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回来了。”谢氏在门口乘凉时,刚好瞧见顾清稚从马车上下来。
清稚把头一点,向她致以问候:“谢媪还未就寝么?”
谢氏笑道:“快了。”
她又朝里面一指:“今日我睡得晚,不曾想瞥见大郎公文写着写着竟睡着了,娘子快去与他披件外袍,免得受冻。”
顾清稚答应着,穿过月色正浓的庭中,轻轻推开了书房门。
果见他已然伏案睡去,手边堆叠一卷卷成篇累牍法典律例,被自窗扉外送来的夜风吹出哗哗响动,似亦浑然不觉。tຊ
她将外披罩他肩头,正欲离去不作打扰,无意瞥见桌案上搁着的一道奏疏,随风簌簌作声。
墨痕犹未干透,清稚轻掀起页角细看,其上涂改笔迹甚多,应只是初稿,还未誊抄至正式题本之上。
她捧至烛火下端详,骨锋内敛,沉蕴厚重,仿如落笔时字字谨慎,通篇皆经深思熟虑淬炼而成。
——『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时之所宜者,条为六事,开款上请,用备圣明采择。臣又自惟,幸得以经术,遭逢圣主,备位辅弼,朝夕与同事诸臣,寅恭谐协,凡有所见,自可随事纳忠,似不必更有建白。但臣之愚昧,窃见皇上有必为之志,而渊衷静默,臣下莫能仰窥;天下有愿治之心,而旧习因仍,趋向未知所适。故敢不避形迹,披沥上陈,期于宣昭主德而齐一众志,非有他也。伏乞圣慈垂鉴,俯赐施行,天下幸甚,臣愚幸甚。』
共列有六条奏事,分别为“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皆切中肯綮,直指时弊,有明一朝之壅塞、疾患、危亡,悉陈于此方寸之间。
此道奏疏又以早年《论时政疏》为基石,扩充发散,增删补益,言之惇惇,自称披肝沥胆亦丝毫不虚。
风雨飘摇间,朝中吏治腐败有如浑水泥淖,国库积年亏空,财政捉襟见肘。
地方上农民苦不堪言,已是动乱频生,边境战患四起,倭寇蒙古虎视眈眈,粉饰太平的江山背后,早已千疮百孔。
日月行将倾覆,又该如何勉力扶起?
已尽涵括于这卷宣纸中,不足半尺,重如千钧。
而此刻,这承载救世希冀的策论正静卧于顾清稚的掌心。
橙红焰光舔舐着周遭的空气,她不由得眼底生热,垂眸望向陷入熟睡的张居正。
他是累极,连日为撰此疏积劳疲倦,纵然眸底血丝连绵,笔犹不辍,已近三日三夜不曾合眼。
心头顿而浮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感,顾清稚两指抵住太阳穴思忖良久,坐回椅中,挽袖蘸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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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张居正被更漏惊醒。
他直起身子按揉眼睑,不提防肩上外披滑落,便俯身去捡起,此时听得均匀的呼吸声自桌旁传来。
烛已燃尽,月色胧明,他抬首借着这浅淡银光视去,见清稚不知何时来到书房中,且已趴着睡去多时。
欲将她送去卧房安歇,手随之已贴至她云白色褙子的左肩衣领,忽又恐惊醒了她睡眠,旋即收回,将那件外披覆往她稍显瘦弱的肩胛骨。
张居正伸臂将窗扉拢回,好让寒凉晚风侵袭不了屋内,俄而走回桌畔欲继续拟写那道章奏初稿,然不见了踪迹。
他猜到必在清稚手里,投了目光望去,果然见她身前那张宣纸翕动着,于是倾身将其取来。
攥至手中时,他发觉原本的奏疏已有更改,那六条奏事之后皆添了小字批注,例如核名实那行,小字写道:
“官僚只知捕风捉影相互诘难,以无关紧要之小节谩骂于朝堂,而不顾民生疾苦,社稷焉能不败哉?朝廷赏罚取舍难以践行,官吏职位调动频繁之至,昔日宋时荆公亦于上仁宗皇帝言事疏于此关节有所建议,奈何未能得重视,以致官场虚浮,华而不实。方今之计唯有考成为先,整顿吏治,以戒此夸夸其谈之风,万岁若不能采纳,望太岳勿要气馁,审慎思索周详计划,今日不行,日后也定有可行之机。”
他逐字读罢,刚好清稚转醒,手撑了下颌视他。
“我搅扰你了么?”张居正道。
她摇摇头,打了个呵欠:“夫君还不去睡么?”
“你先去睡罢。”
顾清稚却不急,坐在原处仰面注视他。
稍顷,言已出口:“夫君这道奏疏很好。”
这话略显单薄,她想了想,又望着他的双眼补充:“我的意思是好到我无法以言语再加以形容,因它太大太广阔,得以江河山川来承载,小小的一册题本是决然装不下的。”
“……谢谢。”
顾清稚笑起来:“都是太岳写得好,我才能夸得出来。”
“去睡罢。”
“你也是。”
她方欲起身离去,又想起一事,索性坐回不动了,去扣他的手:“夫君不要听信那些传言。”
张居正道:“无稽之谈耳。”
他连那些台谏官的弹劾亦只当例行章奏不屑一视,如何能将这些民间风言风语挂心。
“我知夫君不信。”顾清稚弯了弯眼,认真吐出词句,“但我还是想跟夫君说,其实道理我都懂,我以后会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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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高拱遭弹劾后愈感不安,自请罢职,回了新郑闲居。
隆庆二年,徐阶以居于一品俸禄再历九年为由,请乞骸骨回乡。
隆庆起初不许,后徐阶上疏二十余道恳请恩准,皇帝终于批复。
诏书下,建极殿大学士、当朝首辅徐阶致仕,即日启程归于江南。
第48章
初秋时分, 凉风细细,烟络横林,迤逦黄昏下几声虫鸣次第起伏。
“行了, 就这儿罢。”徐阶摆手示意,又令徐璠将行李塞进驿站马车的座位底下。
徐璠见父亲致仕,早觉做官了无意趣,倒不如回去侍奉双亲来得自在, 于是干脆也辞了官,与爹娘一道还乡。
“舅舅记着外公入秋即犯咳疾, 并无大碍, 但务必要煮些梨水予他日常饮用。”清稚心有挂念,视向徐璠道。
他费力搬了行李上车,一面应道:“七娘尽管放心便是,做儿子的待自家老父哪能不孝顺的。”
张氏眼底含着一汪泪,喉咙也有些阻塞,牵着顾清稚的手微微颤抖。
她轻吸一口气,抚摩外孙女的脸颊:“你切记要照顾好自己……我和你外公再不能护着你了,往后的路全靠你和张先生并肩而行,有事好好商量,想我们了记着送封信过来, 日后若是想回老家, 我们随时候着你。”
语罢, 她又转向张居正,唇畔牵起和蔼笑容:“老身最疼的唯有这个不太省心的外孙女, 万望太岳看顾好她, 若是七娘做了甚么惹恼了你,你担待着些, 就当她年幼不懂事便罢了。”
清稚不满撇嘴:“外祖母说谁年幼呢,我都二十多了。”
“好好好,长大了。”张氏将其鬓边逸出的乱发揩去,拍了拍她的颊边,“但和你张先生比起来不还是年幼么?”
“夫君你听听,外祖母说你年纪大。”顾清稚脸转向一旁不语的张居正。
他失笑,朝老妇人弯腰拱手:“夫人放心,您与老师一路顺行,张某与七娘皆望二老早报平安。”
徐阶与张氏一并颔首,注视他的目光里皆有赞赏期许之意,转向清稚的瞳孔里意味可就大不相同了——张氏是不舍与忧虑,而徐阶则带了几分嫌弃。
张氏暗里掐了他一把,徐阶目光立时又变,紧锁住眉头道:“当初你跟我承诺过的可莫忘了,莫要让老夫瞧不起你。”
清稚即刻便知他说的是什么,随后乖乖应答:“都刻在心底里呢,决然不会忘的。”
“行了,去罢。”徐阶挥袖,在长子搀扶下踏上了马车。
“老师。”车轮临行的前一刻,张居正忽而唤。
徐阶掀帘:“太岳?”
“请受学生一拜。”张居正倾身长揖,“老师提携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徐阶视着他,昏灰眸子映出张居正挺拔如鹤的身形,笑道:“即便没有老夫,以太岳之才亦有他人赏识,老夫何德何能得你这一拜?”
“老师一代名相,学生心向往之。”
徐阶不禁微笑:“名相这辈子老夫是望尘莫及了,能得个名臣的盖棺定论已是此生无憾矣。至于名相之衔,皆看太岳了。”
“老师如此说,是折煞学生。”张居正谦谨躬身。
顾清稚在一旁看戏,也不答话,只在面上直乐呵。
“如今求了个全身而退,老夫已算得上是得天眷顾。”徐阶望天感慨,“再不敢奢望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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