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榜进士,双朝宰辅,他深感此生富贵已极,年少抱负早被光阴磋磨,全身而退已是至善结局。
清稚连连点头:“那您就好好养老,莫再想那些烦心事儿。”
徐阶瞥她一眼:“你少让我担忧就无甚可烦了。”
稍顷吩咐车夫:“启程罢。”
坐于身侧的张氏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有话欲吐,末了,千言万语化作了两字:“保重。”
“外祖父外祖母保重。”顾清稚收起笑容,向二老告别。
车轮tຊ滚滚远去,眼见在天尽头化作一墨点,饶儿不由得亦感伤,泪眼汪汪问向清稚:“娘子,老爷是再也不回来了吗?”
一股怅然凭空覆住面孔,顾清稚长叹一声,回转身去:“如无意外,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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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高拱皆去,阁中李春芳任为首辅。
时人皆赠其外号曰“甘草阁老”,盖因此人哪都不沾,最喜调停斡旋,充当笑脸相迎的和事佬。
然这类人往往难以镇住才高下僚,赵贞吉年逾六十,博学多识,名望资历皆胜过其余阁臣,张居正于他眼里不过为年轻后辈,然而受拔擢时日比他早,于是本就性情急躁的赵贞吉心生不满,常与张居正生出许多龃龉,争强好胜何止一天两日。
张居正素日冷脸待人,沉默寡语,故而即便再如何受赵贞吉针锋相对,亦未多作应答。
“这封奏章可是太岳你拟的票?”赵贞吉提起一卷题本问之。
张居正道:“是。”
赵贞吉微哂:“人皆言江陵多谋善思,看来仍是年轻气盛,思量多有不足。”
张居正不恼,搁下笔,拱手道:“是张某有所粗疏之处,还望赵大洲相公赐教。”
“赐教不敢,张相公抬举老夫。”赵贞吉视他,“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为何边臣戚继光意欲招南兵十万于张家湾,太岳犹能允准?”
“为何不能,请大洲试为张某言之。”
赵贞吉冷笑,眉目高耸:“十万大军可非小数目,南方青壮劳力皆被北方征走,南方农务、军防将何以为继?太岳未免过于想当然,须知这南兵若是水土不服,更易生乱!”
张居正待他语毕,方才道:“大洲过虑。戚继光有此奏疏亦有其缘故,因北方蓟镇相较于南方承平日久,旗鼓不闻,号令不明,以至于士气难振,弊端暗生其中,又因兵卒多不识字,军中告示条例无法领会,故而唯耳提面命更为高效。依此考虑,戚继光方才请求调南兵北上,与北兵共处一伍,以期言传身教,早日练我边防节制之师。”
他娓娓而言,却无法浇灭赵贞吉存心争斗之火,后者从鼻间哼了声,取了笔来改票拟:“南兵自有一套训练法,如何能与北兵齐平!张太岳莫要一味维护戚继光,谁人不知你与此人多年交好,阁臣与边防大将勾结有私,须知此乃国朝大忌,张太岳还是自己掂量着孰轻孰重罢。”
这气势旁若无人,不独侍立两厢的内侍,就连首辅李春芳早惊得亦不敢发话,只一声不响地拟自个儿的票,待到了时辰立即捧去司礼监找人批红去了。
“国之大事,张某从无半分私心。”张居正眉间如春山秋月坦荡磊落,缓缓道,“赵阁老既有计较,听您便是,是张某愚陋,不及赵大人有先见之智。”
他主动退让,俟下值后即步出午门。
最近烦扰心头之事甚多,搅得他头脑不甚清明,他闭了闭目,方欲回府,却在午门外见一身着浅青碧对襟短衫,并玄色百褶如意裙的人影,恰如清新一道晚风,吹开胸口郁郁沉闷。
“夫君怎么这会儿才出来。”女子笑意盈盈,前来迎他。
他任清稚攀上自己臂间,侧首问:“你今日为何来接我?”
她歪头,眸光与他探问的眼神相接:“因为想你了呀。”
她将脸颊贴近他的袍袖,感受风猎猎鼓起,逐渐掩过她的面庞。
“上车罢。”张居正道。
顾清稚扯住他袖侧,杏眼如月眯起,挽上笑意:“夫君定是忙坏了,你忘了今天是甚么日子了么?”
张居正细思,余光触及天外那一轮圆月,方如梦初醒:“是八月十五。”
“对呀,是中秋了。”顾清稚接话,“今晚前门大街定会很热闹,我们要不瞧瞧去。”
“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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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门大街乃京城最为喧嚣之地,途经鲜鱼口、大栅栏、珠市口、煤市口、廊房胡同一带,吵嚷声更是如浪潮扑面袭来。
沿街除却商铺廛肆,亦有许多设摊叫卖的棚户,酒楼茶院檐下挂的灯笼时隐时现,淡黄底黑字的招牌临风而曳。
河边栽有绿树,花市灯如昼,甚或建有几座小鳌山,以木料制作出假山模样,上插翠柏,供奉风神、火神,其上饰有各色多样彩灯,底下还有人伴舞。
顾清稚早见惯了鳌山灯,倒对一旁骑在高跷马上舞刀弄枪的艺人班子表示出更浓厚的兴趣。其中还有几个在长长木梯上做着杂耍动作的小童,伴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翻滚,四下顿时爆发出喝彩声。
她亦鼓掌,张居正瞥见,道:“你爱看这类么?”
顾清稚道:“有的瞧便会多留意两眼,平时也不是很热衷,毕竟也不是日日都有的看。”
张居正颔首,目光视向前方:“我们再往那边走走。”
“好呀。”指尖紧紧勾着他的手腕,满街喧闹中,两人继续信步穿行。
“是老师!”忽而,有几个青年的兴奋声音破空传来,止住了二人脚步。
回身望去,只见申时行偕几个同门恭敬作揖:“学生问老师、师娘安。”
申时行上前问候:“老师和师母也来观夜市么?”
顾清稚笑道:“那总不会是顺路顺到前门大街来罢?”
申时行一赧,顾清稚见状又开口,存心逗他:“大好的中秋月圆夜,时行怎么不多陪陪家人,倒和他们出来逛,岂不是浪费这般良辰美景?”
张居正见学生脸上又是一红,望了眼兀自煽风点火的顾清稚,微笑道:“时行莫听她插科打诨,你们自去尽兴闲游,我们先行一步。”
顾清稚感到手腕蓦地被攥住,还未回过神便被带离,身后一阵阵“老师与师娘慢行”自人群里飘出。
“太岳这么急。”顾清稚转眸视了眼淹没在人海里的一众青年,撅起嘴,“我还没同他们调笑完呢。”
所以才更要牵你走了。
“那儿有烟火看,你应会喜欢。”张居正视线投往河边一座亭阁,借以撇开话题。
顾清稚循目光望去,果见那阁前搭了数层木架,四旁有八架珍珠帘,每一架皆有二丈高,下以五色火漆塑造许多狮、象等动物,每一只上面坐了个人,手中皆持有千丈菊、千丈梨等火器,兽足内又藏有踩着车轮的匠人。
一声令下,藏着的匠人驱使巨兽旋转而动,那兽上人手中瓶花徐徐喷涌,队列且阵且走,伴随焰光四射溅起,无移时,火器发出的黄、蓝、红光遮天蔽日而来,甚至掩住了天边明亮的圆月。
观者无不心潮澎湃,只觉耳朵眼睛全被这难得一见的盛景攫夺,当下还有才子即兴作诗,口占一首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怒撞玉斗翻晴雪,勇踏金轮起迅雷。”
听者又是一阵叫好。
不提防,几丈外倏而燃起一声霹雳,骇得众人无不下意识捂耳。
顾清稚亦是面色一白,张居正道:“这厢太过嘈杂,我们再去僻静处歇一会儿。”
她点头,两人终是行至一片树阴之下,目下皆无绚烂耀目的彩灯焰火,只余一方安静池塘倒映出徘徊月影,其上一座瞧不清身份的雕像。
水下无数铜钱折射出粼粼的波光,顾清稚惊异道:“看来是这里很灵验,这么多人来求愿望。”
“倒不一定是灵验,投的人多了,后面的人亦会跟风趋同,此为人云亦云。”张居正淡淡道出真相。
顾清稚唇角扯起:“非要说实话嘛,其实留点念想也好。”
“太岳带钱了吗?”她向他伸手。
张居正虽是口中如此说,仍自袖中取出一串铜币,放入她掌中。
顾清稚拈出一枚,想了想,又拿了一枚,一道抛入水中。
“太岳也来许一个。”她将手掌拢起,有模有样地垂首启唇,默念了一串话。
“我许完了。”
“我也是。”张居正看入她澄亮眼眸,“你许了什么。”
“我许的是——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得偿所愿。”顾清稚弯了弯眼眉,以期待的眼神回看他,“太岳呢?”
张居正却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不多,近来更是难得见他展颜。
他迎着顾清稚好奇的瞳孔,道:“那可是不凑巧了。”
“为何?”顾清稚紧张问。
“因为我们许的愿望相同。”张居正道,“我希望你能祈愿成真。”
顾清稚顿时捂唇笑起来,歪了身子靠过来:“这都能撞一起去,那看来我们谁都没有为了自己许愿。不tຊ过,”她眨了眨眼,“谁先许的愿谁最灵,我还是赢了。”
张居正意识到随着她贴近,手里突然冰冰凉凉,似乎被塞了个物什。
他抬起手,掌中多了一只紫檀木盒,精致小巧,花纹繁复。
“这是何物?”
“前段时日我与西洋人一起为你做的多宝格盒。”顾清稚视着他借月色翻看小盒,“你打开来看看,里头全是关窍。”
张居正依言,将其旋钮开启,抽去隔板,四个扇形小格推出。再呈直线打开来,又成了一字形小屏风,待翻转后复变成一个正方形筒状,每个格子里都置有一件新奇小玩意,诸如彩色弹珠、鼻烟盒、怀表等前所未见的物事。
设计层层叠叠,个中机关甚是巧妙,令他忍不住攥在手中把玩。
“想不到这小盒中另有如此乾坤。”张居正感叹。
“是吧,还有机关你没有探索完呢。”顾清稚笑眯眯邀功,“这可是出自机轴原理,太岳都未曾听过罢?”
“不曾。”张居正承认不足。
“太岳再看,底端还是特意为你做的须弥座。”
她知晓他近来习禅。
他抬眸又望她,问道:“七娘用心至深,只是为何要为我做这个?”
顾清稚与他对视:“因为我看西方人的记载有云,中国皇帝手里有一种神奇的宝盒,他只要一扭机关,世界就在他的手中转动。”
月下秋风里,她牵起他温热的手,严丝合缝地扣住:“我听有人评,别人学禅,只学个遁世自了,江陵学禅,却学得个弘愿济世。所以我想给太岳做个小小的世界,让它就握于你的指掌之间,太岳说好不好呀?”
语罢须臾,张居正喉头一热,紧了紧攥她的手:“我不知该如何说……是上天赐七娘予我为妻。”
朝堂之排挤倾轧、皇帝之漠视、国事之百端烦忧,皆如弯弯绕绕的丝线绳结,扰得他心头被无尽苦闷笼罩,却不得解脱。
然而他内里挣扎煎熬,顾清稚皆心如明镜。
“夫君休说这话,我明白你之苦痛。”顾清稚额前靠他下颌,低声细语,“你宵衣旰食而拟的《陈六事疏》,圣上却听之藐藐,这些我都知道。”
那道奏疏是他半生心血,隆庆却仅批三字“知道了”。
即抛于脑后。
过去期以厚望的明君如今亦沉迷女色享乐,将朝政尽扔给大臣裁处,把忠言良策束之高阁,这让他如何能不失望?
那日携着题本失魂落魄走下玉阶的心境,他将终此一生皆难以忘却。
“我们会有时间的,太岳莫急。”察觉到张居正弯下腰,与她额头相贴,顾清稚轻声说,“你要等的明君,总会有的。”
“好。”
……
秋露吹开花蕊,喧哗渐逝,唯有此间静谧如昔。
第49章
徐阶抵达华亭之日, 即递来一封信报平安。
与此同时,表弟徐元颢亦寄来一家书,信中言祖父徐阶因一路颠簸而足疾复发, 索性闭门谢客,原先许多乡人闻得阁老致仕,纷纷前来拜谒探问,目下徐阶正好有了理由一概不见, 乐个清闲。
“外公是打定了主意做个田舍翁了。”顾清稚阅信后感慨,“这回他竹杖芒鞋走在松江田埂上, 谁还认得出这位老爷子是曾经的首辅呢。”
张居正坐她对面, 为近来主持编纂的《世宗实录》拟写纲目,听她这话,接道:“老师如此也算遂其心愿了。”
“是啊,我也只盼着外公能安度晚年,这大半辈子又是被贬又是受屈,好容易斗倒严嵩翻了身,又要受你那好友的气。”
一提高拱,张居正不由得自书卷中抬首,望向她:“肃卿又回了京。”
顾清稚愣怔:“他不是致仕了么?”
张居正:“圣上又召他起复。”
一股不安顿然在心间升起。
青白面色早将她内心惴惴袒露,他如何不知清稚在担忧甚么, 安慰道:“徐阁老自在江南安度晚年, 肃卿如何还能再为难他。”
“他要是真如你所想便好了。”顾清稚却蹲下身收拾起东西, 道,“你那友人性情如何, 你也不好替他作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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