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爽朗大笑。
不远处有几位扛着锄头的农夫路过,闻得这边谈笑风生,细看除去那位年纪轻的,其余二人皆是身披蓑衣,头戴葛巾,然气质俱是温润不俗,不由低首问向身旁人:“那两位老者是何人?怎生瞧着不像农户。”
旁人应道:“你竟不识?那是嘉靖隆庆朝两位相公啊。”
“相公?”说话者不信,”那等人出门不该前呼后拥仆役如云地簇着,怎会这般随意出没于田间?还能教我等碰见?”
“怎么不能?”旁人笑,“那个头矮些的乃徐华亭相公,另一位高些的乃李石麓相公,两位首辅大人的名号,你再无知也总该听得罢?”
说话者不由大骇,复回首望了眼,然而人已走远不知往何处去,只余一行白鹭扑簌簌飞过清波,拂过水纹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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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大夫只须坐于此处静候,到时自有病人前来,您一一望闻问切开药便了。”掌柜亲自为顾清稚端了一壶茶来,又递上布巾、金银针、疝气托等物,却见她将榉木箱提放于桌案,道:“大伯不必费心,我这都携来了。”
掌柜手背拭汗,虽是阳春三月仍觉遍体生热,脸上挂一捧热情笑容:“那顾大夫请自便,只须您坐诊这旬,待原先的大夫探亲归来便可歇息了。”
前日里顾清稚路过徐家在京中开的药堂时被掌柜拦住,面露为难之色,叹气道原先堂里坐诊的大夫思乡心切,心血来潮非得回去探望亲人,掌柜哪敢拦住人孝子,只是这样一来赖以招揽生意的招牌走了,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大夫顶替。
正苦恼之际,店中伙计一拍脑袋,当即献策分忧:“掌柜您贵人多忘事,咱们主人家外孙不是女医么?何不请她过来?”
“你有几个脑袋!”掌柜呵斥,“哪里敢叫主家小姐过来,你赚的这几个铜板还要不要?”
伙计挠了挠被拍的后脑勺,小声嘀咕:“那总比咱生意招不来要好罢,眼见着对家新药铺成了业,咱们生意还做不做了。”
掌柜顿时如临大敌,那两家药铺自装潢以来便有如疥癞贴他脑门上,近来做的都是账簿全红的噩梦,经伙计一提醒,他又开始思量将人阁老爱孙唤来做劳工的可行性。
“掌柜的,咱们这姑娘可是宫里都传召的女医,那本事不必说,咱们将这名头传出去,那两家生药铺还如何是我们对手?”伙计见掌柜面色似有松动,继续怂恿,“肥水不流外人田呐掌柜!”
“唔。”掌柜摸着下颌,“那也得求着她同意。”
于是顾清稚刚路过徐氏药堂门外,即被一行人拖住:“姑娘!”
出乎掌柜及伙计的意料,他们并未怎么死乞白赖地请,顾大夫一听她不来徐家药堂就要倒闭,立即爽快答应,但只有一条件:只给妇孺瞧病,其余人等勿来搅扰。
“恕我只对妇人儿科疾病上手,其余的tຊ着实看不来。”顾清稚表示歉意。
掌柜哪里敢提旁的要求,再者让人一姑娘家抛头露面和一群汉子大眼对小眼实在有损风化,略一思忖,立时点头应承:“说的是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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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夫您看,我这病还有救吗?”妇人抹泪,抽噎声满堂皆闻。
“劳烦娘子伸出手腕搁于这方脉枕。”
妇人睁大眼睛:“哪只手?”
“皆可。”
妇人依言。
“这位娘子,我说的是脉枕,您莫放熏蒸器上呀。”
“这是做何用的?”
“可熏蒸您的耳鼻。”
“那这是甚么?”
“这是药碾子,捣药用的。”
“这呢?”
“洗眼杯。”
“那这……”
“娘子,您回头瞧瞧后面。”顾清稚温和打断。
妇人依言。
转身望去,见一条长龙已然排至对面铺行,扯了扯唇,千呼万唤下终于肯将玉手搁放于脉枕。
眼睁睁看着面前女子眉梢蹙起,妇人顿然大惊,小心翼翼察看其眼中深意,提心吊胆问:“大夫……我尚有几年可活?”
顾清稚深深视她:“……娘子无事的话,可寻些活计做。”
“大夫这是何意?”
后面人早已不耐烦,高声插话:“便是你无病呻吟,没事找事。”
妇人悻悻折返而去,可惜随后而来的人比之亦不差分毫。
“姑娘——”老妪甫坐下,即声泪俱落哭诉,“我家教邻居占去了四只夜壶。”
顾清稚保持微笑不变,伸出手指向她昏花老眼示意:“阿婆能看到那巷子口么?”
“能瞧见。”
她继续微笑:“目下需劳烦阿婆沿街西行出那巷子口,再走过两座市坊,最后于长安右门外北转,那儿有只登闻鼓,您只消敲三下,皇帝陛下即能亲自来为您做主拿回这四只夜壶。”
第61章
“甚么是登闻鼓?”老妪眉头皱纹一缩。
“就是平民百姓诣阙申冤之所。”顾清稚耐心解释。
“甚么是诣阙?”
“就是上请陛下。”顾清稚深吸一口气, 不再同她玩笑,“当然您最好还是寻申明亭的里甲耆老为您做主。”
“甚么是申明亭?”
顾清稚怕她再生出无穷疑问,索性循循善诱:“那您总该晓得太祖皇帝罢?”
老妪点头:“这谁能不识。”
“但太祖皇帝的《教民榜》您应该不知。”顾清稚牵唇温言, “上云,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 这申明亭即为公直老人调解纠纷之处。我这么说了,阿婆能懂了么?”
老妪眉头始得舒展, 恍然大悟道:“多谢姑娘了。”
起身离去时, 出于好奇,老妪复颤颤巍巍弯下身子问道:“姑娘怎么懂这般多,可是家中有读书人?”
可不是,顾清稚想起家里一个探花,一个少年神童,毫无疑问的学霸巅峰。
“……勉强算是读书人罢。”她答。
本想提醒她此间非解决夜壶事场所,但顾清稚话到嘴边仍是忍住了,望着老妪孤身踱出门槛的佝偻背影,最终将言语咽回腹中。
算了,能帮一点是一点罢。
继而前来问诊的终于回归常人, 堂里的伙计瞧着顾清稚勤勤恳恳, 问必详细, 视必谨慎,待屋内焚香燃了三炷, 他终是怕主家小姐累坏了不好交代, 忙躬身上前添茶,殷勤问:“大夫要不要歇歇?”
顾清稚早已口干舌燥, 伙计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一面接过,往前瞥了眼:“还余两人了,看罢了就今日就歇了。”
伙计应是,视着她将盏中白茶一饮而尽,又端了满满当当一壶过去。
顾清稚揉了揉疲惫的眼,按摩着酸软的指腹,这差事着实比伺候宫里贵人还难做,她这回终于理解了原先那大夫为何心血来潮回乡探亲,敢情是蓄谋已久憋不住了。
兀自感叹着,一道圆亮女音忽然响起:“清稚!”
她已然久未听得自己大名从别人口中传出,又听那声音着实有些熟悉,立时抬首望去,顷刻,眼眸泛出惊喜的亮光。
“云瑶!”
严云瑶比之多年前样貌未有显著变化,虽是素面朝天,犹然如清水芙蓉般淡雅,乌发盘坐一个简约的妇人髻,怀抱中的垂髫幼童在呼呼沉睡。
顾清稚不由站起身,朝她仔细端详了番,最后下了结论:“云瑶昔日在闺中常跟我比样貌穿着谁更优,那时咱俩还为这个吵个不休,如今看来是我输了,还得是你更胜一筹。”
其实严云瑶彼时身居钟鸣鼎食之家,性子在几个交好的姑娘中最为张扬娇蛮,向来都是顾清稚主动让她,断没有争强好胜的理。
“就属你嘴甜。”严云瑶既受用又嗔怪,也上下打量着顾清稚,才想说你怎生瘦了的言论,这时怀中幼子醒了,睁着双沉黑大眼四处张望。
“桑桑认不认得这位姨娘呀?”她摇了摇儿子的小手,冲对面女子示意。
顾清稚不满:“叫甚么姨娘,多显老,叫姐姐。”
严云瑶横她:“你听听这辈分像话么?哪有上赶着当我儿子辈的。”
也是。
两人近年来少有来往,一方面为严云瑶知趣,恐严嵩之孙的身份连累了好友,一方面为她自尊心颇强,夫婿去世后独自携幼子生活,虽是去年迁回了京城居住,却不愿打扰了顾清稚,因此一直未登门拜访。
但她已于书信中获知了严云瑶近况,可即便再三致信,后者也不肯透露半点住址细节,自多年前严府门前一别后,两人也未曾于京城重逢。
不想,今日却是严云瑶主动来寻。
她伸手捏着桑桑的小拳,发觉他刚醒了一瞬,复又阖目睡去,意识到不对,忙问严云瑶:“桑桑是否平日便嗜睡?”
严云瑶无奈:“所以我便来找你了。他成日不是吃就是睡,就连用食也要强呼半日,我瞧着心里头放心不下,本想着去你府上寻你诊治,仆役言你近来一直为徐氏药堂坐诊,这才候了半日队列就为等你。”
“桑桑年龄几何?”
“虚岁有六。”
顾清稚伸手替他把了脉,但觉微细无力不似寻常孩童,思忖后道:“那我知了。”
严云瑶知她靠谱,又见她成竹在胸,悬着的心也放下许多,听得她道:“云瑶可记得当年我借了你家一本《伤寒杂病论》?”
“你是不是仍未还我?”严云瑶面露怀疑。
“咳。”顾清稚干笑,“来日我必奉还。”
“少来,那书在你手里比在我这儿积灰有用百倍,便放你那儿罢。”
“那我可得谢谢这迟来的馈赠了。”顾清稚笑罢即正色,“不过你也算是种瓜得瓜,桑桑这病便是我从祖师爷张仲景这书中找到了源头。”
“甚么?”
顾清稚娓娓道来:“仲景有云,‘少阴之为病,脉微细、但欲寐也。’和令郎桑桑之症不差半分。”
“那该如何治?”云瑶情不自禁攥住她手。
“莫急。”
顾清稚取来白麻纸,边写边与她瞧:“熟附片八分,净麻黄以前,炙甘草一钱。若是怕他积食太多不得消化,可略加六神曲、炒麦芽等,用以消食健脾最好。”
严云瑶如获至宝,旋即将药方折成豆腐块状揣入怀中,本想言些千恩万谢之辞,又觉过于矫情,顾清稚更是摆手:“省省那套辞令罢,我都听到耳朵磨茧了。”
又握着她手道:“记着明日后来复诊,让我瞧瞧桑桑脉可起了。”
“那你明日不如来我家用食罢,也算是我请客还你。”严云瑶相邀。
“你家在何处?”
"鼓楼西大街,最北边茶肆旁那家一进院落便是。”严云瑶谑笑,意味深长地抚了抚顾清稚的手背,“顾大夫也莫嫌敝屋寒酸冷清,毕竟不好和贵府相比,堂堂首辅那大宅子想必着实气派。还是清稚有福气,亲自挑的夫婿如今一手……大权在握,我们几个姑娘里就属你慧眼识珠。”
那句“一手遮天”本欲脱口而出,恐顾清稚听了不悦,立即改了口。
“福气?”顾清稚笑道,捧了茶来堵她的口,“我可不觉得。”
严云瑶视她落寞双眸,思绪一黯,想起年初街头巷尾即层出不穷的杂然议论,痛骂当政者专权误国者有之,直指其独断跋扈闭塞言路者有之,更有人扬言,大明迟早亡于此摄政王之手。
思及此,她不禁注视顾清稚默然面容,出于关切柔声安慰道:“你也莫将那些闲言碎语搁心里,tຊ张相公是要改天换日的人,引来非议与骂声在所难免。”
顾清稚扬起双唇,杏眸里微光流转:“我都知道。”
是,早在许多年前她便知道。
严云瑶不敢再言,手肘捅了捅她:“那你别难过,有甚苦衷与难言之隐倾诉于我便是了,我不想瞧见从前那个最活泼的顾七娘难过。”
“谢谢你云瑶。”顾清稚抱住故友双肩,贴着她衣襟感激喃喃,“至少还有你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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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至申时,问诊者人渐罕至,天外日光映得顾清稚只觉刺目,她闭了闭眸,任凭自己放空心绪,于袅袅熏香中困倦而眠。
瞳孔间软烟悄拂,未合拢的窗扉内飞来梨花数痕,犹如三九时节纷飞白雪扬洒而落,顾清稚轻轻抬起指尖夹住一片,却恍觉其如尘土,只松了手,即随春色流水一道逝去。
视线渐趋朦胧,她隐约看见一间不大的教室,许多学生模样的男女生落座于几排整齐陈列的桌椅,于三尺讲台前,男生声音清晰传至耳畔。
“都说万历刻薄寡恩,但在我看来,皇帝抄了张居正的家并未冤枉了他。”男生谈及熟悉领域时眉飞色舞,“张居正不独刚愎自用,唯我独尊,那一条鞭法带来的所谓白银货币化也不过是个历史骗局,除了将本就摇摇欲坠的明王朝拖入更无止境的深渊,毫无半点正向作用。”
有旁人提问:“那你这可有论证么?”
男生随即不假思索,口若悬河:“他那一条鞭法只是看着有革新意义,实际上这法令一实施,白银就被封建中央集权政府投入到一种畸变的生产模式,百姓的市场活动主要也是为了获取白银应付苛捐杂税和地租,毕竟明朝的少数权贵阶层是消费主要群体,除此之外的百姓消费空间其实并不大。因此,白银还是变相地转为一种赋税,农民纳粮折银疲于应付各种税收,中央集权的统治阶级将白银转而进行消费,如此反复最大的获利者必然是少数的统治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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