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从来不是惧怕诽谤之人。”顾清稚道,“若他会为这些声音而胆怯,便不会为了莲花儿主持公道,得罪耆老宿臣,他觉得对的事,不计毁誉也会去做。”
申时行望向她,见她那双杏眸在夜中愈发清透明亮,此刻如有溪流悄淌。
“那娘子不会有踟蹰的时刻么?”他问。
顾清稚回之以一个轻巧的笑容:“当然会咯,不过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第58章
申时行似是心有触动, 不由垂下首去,顾清稚眼瞧着未开口,这时却听前厅一阵骚动。
庭前仆役侍女上前清出一片空位, 一众宾客皆立于侧旁,似乎正翘首以盼着看好戏。
“这是做甚?”顾清稚拦住身边经过的一小厮,问道。
小厮曲身,晃了晃手心捧着的刻花鸟兽花草纹瓷瓶:“娘子不知, 那群郎君们行完酒令,又玩罢一轮射覆, 都嚷着要寻新的乐子, 这不只好投壶为戏了?”
话音未落,女眷们来附和:“听闻顾娘子闺中时最擅投壶,那时无缘分一见,今日可否遂了我们的愿,教我们眼界大开?”
“师相听,夫人们皆在劝娘子投壶,师相可愿过去观望?”远处张居正与几位学生把盏,不忘提起修《万历会计录》之事,才殷殷相嘱毕,学生傅应祯指了指那灯火阑珊处, 引得张居正回眸望去。
傅应祯曾被顾清稚评价名字好听, 初擢进士任零陵知县时斩杀洞庭盗贼, 平当地叛乱,又因出众政绩被她一通夸赞, 故此对她印象深刻。
“居谦。”张居正唤过幼弟, “去看看你嫂嫂。”
言罢又与一众翰林们示例《世宗实录》编撰事宜,学士们亦听得全神贯注, 一刻也不敢神游天外,直将喧嚣宴席作了礼部官署公厅。
张居谦早觉浑身不自在,甫闻这声吩咐如蒙大赦,立时跃起去了。
不想,稍顷他又跑回,朝兄长耳语数声,众人便见张相公眉目一沉,道声失陪即撩袍离席。
人群中顾清稚已是酒意上颊,只觉头晕目眩,奈何周围女客皆推她臂肘,鼓动道:“娘子快去呀,千万别教他张侍郎一人出风头,您可是女主人,必得挫挫客人的锐气。”
几丈之外,张四维方才连中八箭投了个满贯,拂回卷起的衣袖,嘴边噙了抹笑立于下僚之间,众人自是恭维不已,皆言侍郎不独诗才拔群,就连投壶亦是神乎其技。
张四维少年时过惯大家公子生活,对游艺之事如何不通晓,甚或还因骑马时不慎坠落而摔断了腿,休养了好一段时日,至今一到寒冬尚有后遗症。
耳闻一众娘子们怂恿顾清稚上前,他也不阻,只抱臂候着她应答。
“师娘醉了,暂且让我来勉力一试罢。”申时行见状,打量着顾清稚似有醉态,主动请缨。
张四维蹙了蹙眉,瞥着他接过仆役递来的短箭,伫立于十步之外,曲臂一扬,却是掷偏。
立于壶旁的小童难堪摊手,尴尬道:“申郎君可否看准些,您刚险些砸小奴脚上去了!”
众人顿然发出一阵哄笑。
“申侍郎一眼即知是江南郎君,那边想是不爱投壶,这手势生疏到一定境界了,竟连我等也不如,或许您家乡自有其他乐子罢。”
见申时行一声不吭,耳垂红得似要滴血,娘子们笑得愈发厉害,纷纷以扇捂唇大乐。
“想不到圣上钦点的状元也有与我等不相上下之时。”
“可不是,申郎君为金榜题名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哪能样样都会呢。”
申时行被你一言我一语嘲得赧颜,微倾下首,抱拳喏喏:“时行献丑,让列位见笑了。”
“汝默不必逞强。”张四维低道,目光投向人群,“总有人是个中高手。”
话音刚落,立时有人背手踱出,朗声笑道:“许久不露一手,这技艺怕是有些生疏,还望大家口下留情,莫教王某下不来台。”
众人抬眼望去,见是王世贞挽袖跃跃欲试,不禁会心一笑:“王先生素来风流,这名声我等谁人不知,您就连礼乐射御皆无不精通,这投壶哪里能难得倒您呢,您一来,我们可不敢再关tຊ公门前耍大刀了。”
“也不一定,列位莫要将我捧杀,到时候投不中可怨不了王某。”王世贞挑了挑眉,小童忙奉上短箭,他略略屏息,凝神后两手轻巧一掷,即入了个双贯耳。
众人顿而齐声喝彩:“好!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刚好能同张侍郎打个擂台。”
张四维躬身:“晚辈不敢与王先生争竞,今日这局,算是王先生赢了。”
“哪里哪里。”王世贞哎了声,“王某一介小吏,哪敢越过朝廷大员前头忝居第一,这毕竟还是侍郎大人胜过王某一筹,折在您手里,王某输得心服口服。”
二人你谦我让间,有娘子从旁谑笑:“两位郎君皆是技艺超群,如今就算比试来比试去也分不出胜负,我看倒不如叫顾娘子上,她一来若是拔得了头筹,这第一不就无甚悬念了么?”
顾清稚只觉头脑昏沉沉,想着暂且应个景也无妨,才欲上前时,骤然听得张居正声音:“七娘。”
“嗯?”她回首疑惑望他。
众人忙退后一步行了躬礼,只见他面色冷然,语气中情绪难辨,唤其妻子:“敬修醒了。”
“小修不是睡下了么?”
“适才在哭闹。”
她虽是醉醺醺,脑内不甚清明,但要紧事还是挂念着,见她匆匆拨开人群而去,张居正深深视了申时行一眼,颇有斥责为何不看顾好你师娘的意味。
申时行讪讪,自觉犯了不可饶恕的过失,低眉避过老师目光,再抬眸时,张居正却已离去。
“了不得,相公似乎作恼了。”有人后知后觉,掌心一拍。
“这又是为何?”
那人懊悔跌足,指责道:“皆是汝等一味好事,顾娘子分明已醉得厉害,偏要人家投壶与你们看,这教相公如何不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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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张居正的愠意在瞥见妻子摇摇晃晃身形后即刻褪去大半,伸手扶住她腰侧,蹙起眉心:“喝醉了还不好好躺着?”
顾清稚浑然不觉,只满院寻敬修:“小修呢?”
“睡下了。”
她蓦地杏眸瞪大:“不是在哭闹?”
“哭累了,便睡了。”
“你还欲做甚?”见她仍不肯消停,张居正不由出声呵她。
顾清稚揉了揉眼:“我睡觉去呀。”
他松口气,软下语调:“我送你回卧房。”
然而回了卧房还是不安稳,她脱去外面罩着的衫裙,只剩了件中衣,仍不肯乖乖裹进被衾。
“太岳。”她半倚着榻,突然唤。
“嗯。”他下意识应。
“江陵。”
“嗯。”
“伯端。”
“……嗯。”
“白圭。”
“……嗯?”他终于觉出不对,诧异视她。
“你哪来这许多名字?”顾清稚近似胡搅蛮缠了,嘴里含混不清道。
张居正无奈,却不与醉鬼计较,回道:“有些是长辈所取,有些是他人称呼,又非出于我,我又如何知晓?”
“我记不清这许多名字,那我究竟叫你甚么?”
张居正失笑,眉梢略舒:“随七娘心意。”
反正明日也记不得了。
她忽然展唇,指尖抵他唇畔:“夫君笑起来真好看。”
张居正捉住她手,倾身过来替她掖好被角,呼吸交汇的一瞬间,倏地上唇教她一咬。
心跳顿漏,他与她迷蒙杏目交接,几欲陷入这片朦胧月色之中。
须臾,又反应过来甚么,微微退后。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顾清稚却不肯放过他,仍自榻上支起身子,伸臂搂住他双肩,他唇不知该落往何处,只得拂过她耳侧、脸颊,最后吻向她的脖颈。
“睡罢。”张居正难得面露温柔,安抚道。
本以为她已睡去,不料她又开口,迷迷糊糊道了一句:“夫君。”
“何事?”
“《金瓶梅》究竟是不是王世贞写的?”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我如何知晓,你有疑问自去问他便是。”
闻言顾清稚真掀开被子起身。
“又做甚?”
顾清稚眨眨眼,无辜道:“我要去问他呀,不然我睡不着。”
张居正失语,抬手将她按回去:“改日必有机会,眼下宾客皆已散去,元美怕是早已归家,待明后日去他家拜访时再问不迟。”
“唔。”顾清稚仿佛思索了片刻,觉着他所言甚是,这回终于安分了,躺回榻中,取被子蒙过脑袋,“那我明日便去。”
“好,我替你拟帖。”
才言罢,就闻她均匀的呼吸声一阵阵拂来,他不禁弯起唇角,离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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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月已至中庭,柔柔洗过梧桐树梢,透过绿叶缝隙洒落一地清影,更添深夜寂静。
顾清稚睁开睡眼,脑侧还有些闷痛,记忆中恍惚浮起昨日残影,身旁软枕却是空空荡荡。
她披衣下榻,揉按着额头寻至卧房隔壁书房处,却见一盏烛火犹亮,然而里头空无一人。
再四处扫视时,他仍不见踪影,唯有一封墨痕未干的奏疏搁放于案上。
顾清稚心弦一颤,被那股好奇心驱使走近细观,见是《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
“臣等窃闻尧之命舜曰,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皋陶之论治曰,率作兴事,钦哉,屡省乃成。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若询事而不考其终,兴事而不加屡省,上无综核之明,人怀苟且之念,虽使尧舜为君,禹皋为佐,恐亦难以底绩而有成也。”
『居正为政,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脑海尚且不甚清醒间,她蓦然想起这句。
这封奏疏,正是那道流传后世的考成法。
而承载着这著名条令的题本,此刻就静卧于案间。
“七娘醒了?”顾清稚兀自对着它发怔,试图从已经有些斑驳的印象中努力回忆有关的细节,他已推门而入。
第59章
见他入得屋门, 顾清稚脸上立时笑逐颜开,并不加以掩饰那股欣悦,张开双臂扑上去勾住他的脖颈。
“怎么了?”张居正心绪教她撩拨得大乱, 下意识拥她入怀,手臂不觉用力将她腰间箍得更紧,低垂了首,在她耳旁轻问。
“我看了你的考成法奏疏。”顾清稚双眸如炽, 亦将他盯得心底一热,“盖天下之事, 不难于立法, 而难于法之必行,这句话太好了。”
“你认为好在哪儿?”张居正不由得牵唇。
自任辅臣,身边即不缺美言颂德之人,他皆一笑置之,然唯独爱听她蜜语,也或许是顾清稚自有一种将假大空说成真心话的本事。
她歪过脑袋,似在思索,须臾即扬起笑脸:“太岳看透律法的本质,昔日商鞅为变法强秦,于咸阳立木为信, 为的就是让他的秦法得到百姓与官吏共同的切实施行。古往今来律令条目繁于秋荼, 但大多未能有所成效, 不就是因为缺乏强有力的体系与工具去推动实施吗?故而我觉着太岳奏疏中那句话切中旨意,因为若无足够的动力去推行, 连充当监督与实践作用的官僚们都是一味腐败难以成事, 那么即便立法再完善,再科学, 亦不过是一纸空文。”
他认真地倾听着,一面颔首,任凭心底散发的满足感溢满全身。
她说罢,禁不住埋首入他怀中,兴奋道:“所以我才高兴,因我的夫君是个天才。”
她从不吝啬于表达自己对他的赞赏,其中亦不乏由衷的崇拜,但又与那些士子们对他的敬仰不同,她的爱是如此明显而直白,坦诚到他恨不能将自己眼中意、心中事向她全部倾吐,好抚平她眸底时而泛出的不安。
顾清稚踮脚吻过他眼眉,张居正只觉如有一团火肆意在脸孔上蔓延,炙得面色一片滚烫,意识将欲涣散的那一瞬,顾清稚又立稳身形后退数步,将那折题本揽来。
“夫君可否把其中内容简化了与我讲讲,我想看看是不是和我理解的一致。”她杏眸盈亮,此刻恰如一面铜镜,照得他喉咙一窒,满心里只留将毕生所学悉数告知于她的欲望。
他静下心来,自案上取过一张纸,提笔蘸墨,一面在纸页上写画,沉隽眉目视向顾清稚:“简要说来,此道奏疏统共四项,第一,即为稽核的内容,书明要求复勘、议处、催督查核的事项,特别是关于钱粮及其他紧要之事。其二乃关于稽核的依据,我要求各衙门置备三本账簿,一本作为底册,记载对于皇帝批复的章奏,酌量道里远近、事情缓急,以此定立完成的期限,而另外两本作为附簿,记载紧关略节和原定程期,一本送各科备注,一本送内tຊ阁查考。”
“稍等。”顾清稚蹙眉,细细咀嚼其中每个字眼,揉了揉额间,“这账簿可有定期查看的时限?”
张居正待她回过神,方继续详细道来:“这便是我上疏的第三条,也即稽查之时间与方式,每隔三旬各科需依据账本进行核查,实行罢一件方能注销一件,每半年各科要对应完却未完的事项进行通查,并提出处理之意见。”
“那最后一条我明白了。”
“甚么?”张居正微笑,“你来说说看。”
顾清稚再将那题本展开研究再三,又沉思了半晌,似有些为难。
张居正看出她犹豫,停了手中紫毫:“你直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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