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芸失笑,手捧叠罢的衣物推门而出:“我可无此意,夫君莫要误会了我。”
“阿芸。”闻得丈夫忽而唤住她,不由倚门回首,探问:“夫君还有何事?”
申时行瞳眸中如有微芒流过:“不知在阿芸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
“恰如夫君汝默之字,素性沉默内敛,与一块璞玉般无甚锋芒。”
这又与平庸怯懦何异。
申时行苦笑:“故我永远也及不上师相。”
吴芸担忧他心绪不佳,出言慰道:“夫君何故如此自薄?他张相公担着首辅重器,我们做臣僚的只须唯命是从便tຊ是,听说前段时日雷击端门,又有人上疏说是张相公擅改祖宗之法引来天降示警,现今其必定心怀愠怒,夫君不妨多去阁中借奏事之机劝解,也算是替张相公分忧了。”
申时行道:“故此我才佩服师相,恐怕若是我遇此无理诘难早已闭门不愿见人,而师相犹能于阁中理政而面色如常。”
“自考成法一施行,罢黜了何止百位九品以上官员,张相公耳闻的怨气哪里又少了?不过我是不愿夫君行此得罪人之事,祖宗之法岂是说改就能改,不论如何明哲保身最首要,莫忘了咱们一家安危皆担于你一身。”
申时行却未答她。
「念既已身荷重任,义当直道正言,期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遑恤其他!」
倏而忆及上回所观张居正书信中一语,那低醇沉声犹周旋于耳畔,申时行不禁变了面色,抵额细思。
“夫君?”见他出神,吴芸提醒。
“无事。”申时行松开手,“晚间尚未用哺食,眼下腹中有些饥饿,替我遣膳房做碗小粥来罢。”
吴芸笑着应了,俄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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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内。
“张相公向前咨我以驿递之事,下官思量了三日,目今终于有了一个较为妥帖的方案。”吏科给事中郝维乔道。
张居正蘸墨:“你详细说来。”
近来已因驿递贪腐连起四处民怨,引发了朝廷重视。彼时乘驿的执照称为勘合,北京的勘合由兵部发出,而各省的勘合由巡抚和巡按配发。
由于填发机关日趋腐败,兵部和各省不断填发勘合送人,只要官僚显贵肯出钱,请托关系就能得到勘合,享受免费乘驿待遇,这却苦了沿途的平民百姓,各种夫役定壮丁,每三年一轮换,除此以外还要按地征收一定驿递银,使得驿站附近的平民百姓备受其苦,甚或有许多为此而倾家荡产背井离乡成为流民。
张居正早有整顿驿递之心,如今更是决意改革,吏部众有关官员于是奉命拟了数条陈奏,前来阁中面呈。
郝维乔拱手,继而将题本递上:“下官认为,治重疾需下猛药,为此,下官条陈议挂号、定章程、严催征、专稽查、省无益五事,请求整两京一十三省驿递。”
张居正将他题本接过,详细察看半晌,沉吟道:“这五条俱是切中时弊,维乔初衷是好,可有进一步策略?”
给事中杨言从旁道:“下官以为驿递职事素有诈伪之徒,常欺上瞒下以获取蝇头小利,加以盘剥小民,首要事便是论处这群不法小吏,以儆效尤。其二,下官耳闻若有贵人途经一地,当地长官常奔走迎谒,劳民伤财者甚众,故而下官建议相公须明令禁止迎谒,先将此苗头遏止。”
张居正思忖,回言:“也即是明赏罚之令,驿递员阅历既多又久于基层干事,必对当地情形熟知,若有举报弊端者则赏,有意卖放者则罚。”
次辅吕调阳此时步入阁中,两名给事中忙又行礼,吕调阳抬目见张居正与臣下相谈正酣,哪敢打扰,立时颔首不多言语,寻了自个儿位置坐下安静批答去了。
堂前站着的余下主事们不由面面相觑:这次辅大人竟当得如此憋屈,在比他还年少的首辅面前战战兢兢,昔日严嵩再专权也没见阁臣不敢插话的。
同情眼神不由向吕调阳投去,而吕调阳只是埋首伏案公事,似是早已习惯如此。
张居正不知臣僚私下腹诽,继续切问郝维乔:“维乔这挂号之规一条可有详略?我观这内外两勘合若混杂一处挂号,恐会增添单一部门负担。”
郝维乔回道:“此事下官与裴应章议过,其以为当分开来论,外勘合应当先赴科挂号以防假伪,内勘合该司送科令本人赴科亲领,以防磨改。两相区分,既提高了效率,也可更为精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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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目下可有闲暇?”
晌午时分,兵部右侍郎曾省吾手携一沓题本匆匆踱来,于阁前踏跺停步,问向来往侍候的内宦。
他方问罢,即闻文渊阁中骤响一声怒叱:“放肆!我先前已饶他一回,他仍是怙恶不悛再起弹劾,这回让我如何轻饶了他?”
有人回答:“老师容禀,余给事中亦是尽其职责分内事,岂可因言责之?”
曾省吾不由在阶下止了步,耳闻得张居正冷笑:“我若再放任你言官妄议指摘新政,又如何能实施得下去!”
内宦见状无奈摇首,向曾省吾拜道:“侍郎也见了,相公遭了弹劾怒气正盛,怕是谁也不愿见,您要是实在有事,烦请明日再来罢。”
这时又有一红袍犀带朝官步来,亦被内宦趋上前劝离。
他一举目,见是礼部尚书张四维,立即拱手行礼:“张尚书也来寻相公奏事?”
张四维应是,微微探身,细眸往阁中瞥去:“相公似乎颇为恼怒。”
如何能不恼?
南京户部主事余懋学今日疏至,继上回弹劾之后,二次再劾大学士领吏部尚书辅臣张居正,朝野为此震动。
言辞义愤,语气激烈,令观者无不侧目。
其一谓考成法有失国体元气——
「陛下临御以来立考成之典,复久任之规,申考宪之条,严迟限之罚,大小臣工鳃鳃奉职,然臣所虑者政严则苛,法密则扰,非所以培元气存大体者也。」
其二谓法令随意变更不利国本——
「今日以某言立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罢之;今日以某言更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复之。法令滋更、从违糜定,原陛下申饬群工、恪守成宪。」
其三直指群下谄佞阁臣太过——
「近日该部题覆边功往往首列阁臣,即使诸臣功在社稷亦敬事后食之常耳。辅臣之职,翊替皇猷启沃君心其大也……至于阁臣翼替之勋不得辄加替扬以长谀妄。」
……
其余诸罪名,不一而足。
其奏疏条条都为针对张居正及其改革措施,而余懋学只是众多反对者中出头的一个,至于其他汹涌声浪,连御座上的朱翊钧都被惊动。
见老师饮食不进,少年天子亲自下厨调了碗辣面,又赠金箸一双,口称:“先生食面。”
时人以为宠遇太甚,无不传颂说君臣相谐,实乃千古佳话,亦成了沸沸扬扬朝议中一抹难得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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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疲累无处舒缓,张居正闭了闭目,却难将倦怠释去。
仆役扶他上马归家,眼前蓦然一阵晕眩,手中缰绳一松,几欲倾身堕马。
“相公,相公!”仆役惊慌失措,立时扬手唤来一辆马车,“快送相公回府。”
回至家中,顾清稚正坐于轩窗下梳妆,神色专注,浑然不知他归来。
张居正也不扰,才欲退出卧房门,顾清稚闻了脚步声响,骤然搁下手中多宝镜,起身瞧见他瞳孔昏沉,快步上前挽住他。
“太岳来榻上歇一会儿罢。”
“不用。”张居正脱开她的臂间将她肩膀拢住,端详她描画过的眉目,“七娘要去赴宴么?”
视线略略扫过,瞥见案上放着的一张帖子,他拿起望了一眼:“王崇古夫人办的家宴,想是京官女眷云集。”
她不答,张居正遂又道:“既是她下帖请你,七娘快去罢,不好教人久等。”
顾清稚摇头:“我不去了。”
“不必担心我,我无事。”张居正以为她是担忧自己身体,道,“若不去,方才花功夫捯饬的妆容岂不白画?”
顾清稚笑起来,强硬拉他就着雕花椅坐下:“谁说我是画给他们看的?明明是只给太岳和我两个人看的。”
“今晚王大总督夫人的家宴,顾姐姐一会儿千万记着要准时来。”吴芸上门时,拉着她手千叮咛万嘱咐,“听说这次朝官的家眷们都会过去,还有顾姐姐爱看的南戏班子,若是姐姐不来,必定会错过好一场热闹。”
顾清稚笑应:“好呢好呢。”
思绪从午间谈话回至眼下,她弯了弯眼:“现在我只想陪着张先生。”
今日那番弹劾已惹了朝野轩然大波,此前老臣杨博、陆树声接连致仕的事又被翻出,旁人议论说是因看不惯张居正独断专权行径,气得宁可辞官不做,也不愿在这跋扈相公手下共事。
然而人皆不知张居正屡次执后生礼拜见陆树声请他辅佐,此人自恃年高不受其礼,常以“少年人”呼之,一日至内阁时只因座位稍稍偏斜,倨傲站立了良久也不肯入座,张居正又连忙替他扶正,如此恭敬亦换不来陆树声放低姿态,却令旁人又添了张居正一道罪状。
因此,顾清稚想着南tຊ曲班子再好看也没什么意思,余懋学的劾奏传遍满朝,宴席上官眷们必定要投来异样目光,再兼以流言议论时不时钻进耳中,她觉得还不如干脆婉拒了,免得听了心累。
“你不必陪我,我并无什么病恙,只不过有些倦怠。”张居正道。
“我是觉得赴宴实在没甚么意思,王夫人又时常板着个脸,我也与她并不相熟。”顾清稚望着他又垂首捧了册书卷,怕他知道自己是因他才改了主意,小声分辩,“真的跟太岳没什么干系。”
虽是览着书,半天也未尝翻动一页,张居正平复纷乱心绪,将书册搁于膝头,温言道:“你既不喜欢,那不去也好,多在家里休息罢。”
挥之不去的怅然如波澜蔓至眉梢,他何尝不知顾清稚是没宴也要办个宴的性子,最爱混人堆里打交道,却为了他将那等盛大聚会也辞去了。
他这么想着,又听她噙着笑:“我想和太岳说件事。”
“说罢。”
顾清稚低首作沮丧状:“我觉得大明的百姓很吃亏。”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张居正不免惊讶:“何出此言?”
“我们都没有见过中国以外的疆域,他们佛郎机人已经把世界各国都游遍了。”她视着他,“可是我们的航海技术和火炮水平又不比他们差,为什么这个也要输给他们?”
“是谁与你说来?”张居正岂能不解她意图,面无表情。
顾清稚恐他生气,断然矢口否认:“没有人跟我说。”
否认毕又开始嬉皮笑脸:“我平时就爱关注张先生的一举一动,有关你政令的每张邸报我都翻烂了,你有哪份上疏和章奏是我不知道的?没办法,谁让我的心都在张先生身上,就算想蒙在鼓里也难呀。”
张居正审视她不正经模样,忽然就失了恼意,将唇边呼之欲出的那句“油嘴滑舌”咽回,改口正色:“你怕不是背地里谴我实施海禁乃目光短浅,又可知我为何执意如此?”
顾清稚忙又否认:“我哪有说你目光短浅了?不过我从来相信太岳每道命令无不出于深思熟虑,海禁自然也有你的道理。”
“自然是有。”张居正缓言,“你知大明国库还余几何。”
她当然知道。
他面对的是一个历经正德嘉靖数朝磋磨后空空如也的财政,光赤字便足有一百五十万余两,为尽快让经济恢复正轨,他甚至开始出售官位以获取收入,虽是一些虚职名誉,然仍为文士所不齿。
“我知。”
“你之心思我亦明白,海外贸易而取外来白银不计其数,海商得以发展壮大,大规模开海亦能扩大海上作战兵力,是么?”
其实还有一因。
顾清稚不想眼睁睁看着大明在最好的时机错失与世界接轨的节点,从此丧失海权成为贸易附属者,而张居正身为宰执,无疑是最能改变这一切的。
眸底有光泛出,她辩驳:“太岳既然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那么此前开新河失败,为何不转换思路开海运,非得逮着漕运修河呢?”
想起和申时行打的赌,顾清稚语气仍是温和,私心里也决然不愿起争执。
“我言国库正是为此。”他也平心静气答,“眼下财政不足以支持我大明开海,我必须于最为紧迫的矛盾之上集中精力,例如先将白银聚拢,解决民生,两者孰重孰轻,七娘怎会不知?”
“再者,”停了停,他恐语调过于生硬让她不悦,又伸臂将她拥入怀中,“海运之举固然有其利,奈何漕运若因此废去,百万漕工衣食钱粮飘荡无所依,我将如何对得起这些百姓?”
顾清稚突然觉得自己对他太过苛刻了。
她不该以上帝视角去要求他的,他有他的无奈和思虑,而郭子章那派人主张开海也是为了国之大计,两者都不能说谁对谁错,不过是各有各的立场。
但她只是希望他能做得更好。
将额头搁在他肩上,她说:“那太岳答应我,有了余钱一定要考虑考虑我的意见。”
“好。”
顾清稚笑起来,脸贴他颊侧:“太岳最好了。”
这回终于能将那四字说出口:“油嘴滑舌。”
她腆面继续:“我说的就是实话,张先生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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