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照旧喧嚣熙攘,人声不绝于耳,大明梦华在这灼热的烟火气中氤氲。
走过万宁桥时,远方白亮日光落于什刹海清波之上,水流载着路人的希冀远去,却再不见桥下那道欢笑身影。
“汝默为何要害怕受人诘责?”灯火光灿灿漫街时, 顾清稚笑语, “他们越攻击你, 才更能显出你的勇敢呀,只有因循姑息庸碌无为之人才会免于孤独, 但汝默当初寒窗苦读二十年, 怀抱的志向莫非仅止于此么?”
“可惜时行……这一生恐只能望师相项背了。”
“汝默又在妄自菲薄了,你自有你的优异处, 太岳同样也有他的短处,为什么要执着于超过太岳呢?你更不必因此放弃曾经许下的初心,我相信汝默一定不会让天下百姓失望的。”
人潮汹涌而过,她的话音一字未漏,清晰落入他的耳中。
申时行有时会羡慕亦师亦长的那人,纵处于悬崖万仞,举步维艰,身旁却始终有她相伴。
什刹海上的日光将申时行刺得精神惫怠,又想起那人撑病撰疏,批阅公牍,政务磨折得他形销骨立,数次上疏乞归却被天子驳回。
张居正非是不愿再为国竭心尽力,而是实已病入沉疴,膏肓难愈。
他将将拟好一纸奏本,近日浙江巡抚发来急递,言道tຊ浙东一条鞭法实施不尽如人意,他便上了心,熬了数夜将对策经略拟出。
疲倦搁笔,墨迹未干便下意识地唤了一声“七娘”。
却再无人回应。
再无人回唤那一声熟悉的“张先生”。
只余冷清清的夜风,缠着烛花泛开轻微的响动。
待反应过来后,如宿命般巨大的沉坠感骤然敲于心头,那一腔空空荡荡的湖水肆意蔓延,渐次漫上眼底。
“相公……”家仆垂眸注视地面,小声道,“娘子不在了。”
似是确信了这个事实,张居正那点仅存的侥幸被尽数熄灭,颓然地垂下手腕。
与她的过往浑如一场梦。
可是如今梦醒了。
那点些微的烛火映出桌上滴滴墨汁,混着他咳出的一道血痕,散开纸页斑驳。
“相公,您该爱惜身体才是啊!”家仆见状不免失态,忙上前递过帕子,神情焦急。
近数月,张居正病势愈沉,时常晕厥咳血,却仍宵衣旰食夜阅公牍,书房那盏灯火终日点亮。
若是她在,必不会忍心让他如此。
然而她不在了。
再无人能劝他。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张居正凝视着手中书简苦笑,想起元稹寄给白乐天的诗,而她竟从未入过他的梦里。
他为她写下悼诗,手抄一份烧为灰烬,他祈求能因此通往异世,至少令她不致那么孤单。
这些诗后来被一并收录于他的文集中,后人评价张江陵诗多为应制,少见真情流露,唯写与亡妻顾氏之作,哀思意切,含蕴深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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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宦入殿报丧之前,万历当晚做了一梦。
梦中他向自己辞别,却是一语未留,只长拜一礼,旋即回身而去。
鼓棹湘江成远别,万峰回首一凄然。
朱翊钧挥袖想唤止他,启唇却无声,直至那道如鹤身影消失于视线,他方黯然垂头。
他察觉到了张居正的漠然,似对自己失望透顶。
醒来后朱翊钧不由长吁短叹,对那人积埋多年的愠怒被这股不安所取代,然而他无法追上去相问,先生为何怨朕。
罢了。朱翊钧想,他到底做了自己半生的张先生,怎会不留半分情面。
翌日,天子下诏,百官辍朝,赠以上柱国,赐谥文忠。
听闻故相去世,正乘舟前往金陵的李时珍不禁摇首怅叹。
身旁堆叠着《本草纲目》的最终稿,厚积成小山,他请王世贞写了序,预备去金陵寻求愿意出版刻印的书坊。
初心之珍贵,最堪坚守。
可惜有人从来裹足不前,有人中途停步,亦有人饮冰十年,热血难凉。
江水悠悠,雾蒙蒙的雨丝遮住老者灰黑的瞳孔,他远眺着千年不改的青山,最末一次在江陵见他那徒弟的情景犹然在眼前萦绕。
以往她手最是稳,此刻指间银针却发着抖,怎么也刺不入那个穴位。
顾清稚蹙了蹙眉,不好意思地向他牵唇:“老师你看我,怕痛成这样。”
她哪里是怕痛,分明是针都拿不住了。
他黯然,走过去:“让为师来罢。”
“谢谢老师。”
她安静地视着,又道:“老师可否给我开个方子?”
“甚么方子。”
“治我这病的方子。”
你这病如何治。
他瞥她一眼,心知她对自己身体最清楚不过,再如何灌药,亦只是吊着那口气强行续命罢了。
“老师帮帮我好不好?”她见老师半晌不答,神色里带了几分哀求,“我还想多活几年,只有您能救我了。”
“你这丫头。”他闭目,“何必呢。”
“我想要陪着夫君……他只有我了,我舍不得离开他。”她面色似雪,微微笑了下,“若是连老师您都没有办法了,那我还能求谁呢?”
他不忍见她这般可怜神情,应了她,唤过侍童来取笔。
书罢,他不敢再视学生那双强作欢颜之杏目,侧过面庞:“丫头保重罢,为师告辞。”
“老师再见。”顾清稚弯下腰,朝他一拜。
他长叹,踏出门去。
临最后一刻,老者复回首望向她,双唇启阖:“……保重。”
“我会的。”她微笑。
“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既然目的都相同,所以老师,我想着这辈子入不得官场做不了公卿,那我就好好做我的医生罢。可我看到他在这条道路上太孤独了,所以我还是想陪陪他,可能没什么用,但只要让他不那么寂寞就好了。”
楚天暮霭辽阔,她凝视着江上落日晚云,白鹤掠过水面,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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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江南绿树成荫,天净水澈,田间白鹭惬意栖息。
徐阶于三日前病逝,闻讯,前来吊唁的门生与故吏络绎不绝。
王世贞下了车,由徐府家仆延请入门。
从老家苏州风尘仆仆赶了一日路途,他有些神思昏倦,随从将奠仪与挽联递予徐府家仆,继而王世贞欲寻客房歇上一晚。
“王世叔。”堂下,少年一袭素服白衫步来,长身玉立,恭谨作揖唤他。
他闻声望去,凝视来者酷肖故人的温朗眉目,不禁倚门扬唇:“张公子何时来的江南?”
张敬修答:“两年前便已来了,爹让侄儿承奉太公膝下安度余年,就不必回京了。”
王世贞问他:“那操办罢阁老丧事,世侄之后还回顺天么?”
“太公临终前望侄儿留于江南应乡试,若有幸得中,待赴会试再回京罢。”他举止谦和,音声有如山间清溪,不疾不徐。
王世贞抖眉,抚掌笑道:“你宽心应考便是,我敢断言,你乃太岳亲子,区区科考必不在话下。”
张敬修眸中掠过微笑:“多谢世叔吉言,不过侄儿在此地还余有一事。”
“甚么?”
“母亲曾将父亲平生书信、文稿收集成册,侄儿欲完成母亲遗愿,编纂出父亲的文集后流传于世,让众人了然父亲生前心志。”
少年平静谈及母亲,王世贞霎时默然。
他恍惚记得她曾带着几分恼意,道着若他再撰以不实之辞,她必追去苏州,不依不饶讨要真相。
他确然不会再下笔虚妄,可她亦再不会回到江南故土。
叙话毕,王世贞又问:“徐阁老可有遗言,他欲归葬何地?”
张敬修道:“太公数年前便吩咐过,让家人将他葬去湖州,那是太公自幼生长之地。”
好志华亭徐仲子,厌离乡土葬湖州。
落笔纸上,徐阶端详着适才书罢的字迹,述毕自己的夙愿。
过往的八十年宛如一条安宁的河流,在他眼前缓缓淌过,自哪里来,又该去向哪儿,皆是如此明晰。
锋芒毕露的少年探花,外欲浑迹的中年官僚,严嵩目底下谨小慎微、众人言语中曲意事奸的宰辅重臣,尽是他徐阶一人。
苦涩凝作眼角浊泪,自己终是在一人身上窥得自己未敢实现的抱负,倾力助他入阁拜相,成了送他直上青云的一缕好风。
上天却似作弄自己,让他老迈至此,却又要让他亲眼看着最得意的门生离开,将仅存的慰藉雨打风吹去。
到头来,该为他写墓志铭的人,却成了他笔下祭文的主人。
“我哭奠公,岂私友朋。天柱既折,穹盖孰擎。”
——我为你悲哭,岂是仅仅为了友朋之谊?天柱倾折,又有谁能横当天下之变呢?
“烛龙奄逝,夜旦孰分。我庸何益,耄老犹存。”
——可怜醒而为白日,瞑而为黑夜的烛龙忽然离去,从此世间昼晚难分。我已年过耄耋,苟延残喘又有何益。
“莫由赎公,长号秋旻。呜呼,公神闻邪不闻。”
——我对着深秋高空恸哭,求告上天不如用我的寿命将你赎回。然而,不知你的魂魄又能否听得见呢?
红墙黛瓦的礼部公厅旁,徐阶再次回到掌院学士之时,须发全乌,容光焕采,厅内学生见他打帘进来,立刻躬腰行礼。
满目青绿官袍中,他独见一人背着行囊从千里之外的湖广上京,怀揣着对将来的憧憬,渴望改变这个朝堂。
他与这新留馆的小张翰林一见如故,把盏言欢,对酒当歌。
将平生所学相授,又把家事国事天下事畅谈道遍,窗扉外榴花照眼,红澄澄染尽殿旁宫墙。
十一年六月,徐阶阖上双目,溘然长逝。
又是数月后,御史李植、江东之等人受老师张四维指使,上疏向司礼监冯保发难,弹劾其勾结辅臣,恐有不轨。
意图人尽皆知,乃牵出故相张居正,随后李植上奏直接切责此人专权蔽日,欺君罔上,荼毒宇内。
此折一呈,诸人观察风向紧随其后,万历心中亦不禁有所动摇。
这时tຊ故相文集刊行于世,由翰林沈鲤作序,荆楚同乡文人墨客共筹版印,传入京中大街小巷。
文集中收录故相四十七卷平生书信、奏疏、文牍、行实,字字陈情,剖白胸怀。
答张操江曰:“受顾托之重,谊当以死报国,远嫌避怨,心有不忍,惟不敢以一毫己私与焉耳。”
答李太仆曰:“草茅孤介,拥十龄幼主,立于天下臣民之上,国威未振,人有侮心,仆受恩深重,当以死报国。宋时宰相卑主立名、违道干誉之事,直仆之所薄而不为。”
答应天巡抚论大政曰:“仆今所为,暂时虽不便于流俗,他日去位之后,必有思我者。仆之愚忠,无一毫为己之心故也。”
答总宪李渐庵论驿递曰:“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难破家沈族以徇公家之务,而一时士大夫乃不为分谤任怨,以图共济,将奈何哉?计独有力竭而死已矣!”
文集传布家诵户读,士人皆感慨张江陵相业救时,海内自有公论。
风向无多时大转,清算势头纷纷沉寂,只是那人已长辞于世,早不问身后名声几何。
后来申时行做了十年首辅,向皇帝上表告老还乡。回到吴县后,他再不理会朝事,整日吟诗作赋,宴请乡人,清闲一如昔日李春芳。
王锡爵起复后回朝,本想笑同乡如此疏懒心宽,却在入阁后顿觉汝默之明智,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的相位往往是朝官集中发难的首选目标,他不久便心灰意冷,于是也辞相而去。
在这之后,由于万历前十年所积累的府库、钱粮足够充盈,宁夏、朝鲜、播州之役俱取得不俗战果,万历三大征基本告捷。
彼时已是数十年过去,天子闻报,在屏风前长久伫立。这道职官书屏乃当年师臣为他所设,至今仍保留殿中。
更漏从远方透入夜底,朱翊钧却无言而对。
眷留与恼恨交错缠绕,岁月荏苒流逝,他已分不清自己是何情感,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他长叹一息,踱出殿门,回身走入重重宫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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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年,五月夏。
入夜,墙外绿竹在风中吹拂,月光清浅浮动,垂落一地疏影。
张居正又一次上表请辞未果,皇帝下旨再拒,并回复朕眷倚甚切,卿何忍遽欲舍朕而去。
他只得勉力提笔,拟写答复地方长官与各部众臣的信函,嘱以加强边防、均田粮,核吏治诸事。
写罢最后一字,张居正实在精力竭尽,于是枕着书简,伏在烛边桌案上沉睡。
迷蒙间,他隐约又回到了江陵。
漫步于旧居附近栽满潇湘绿竹的道旁,一切似与二十三岁那年离家赴京会试的场面无甚差别。
照旧是小童嬉戏,老人闲坐树下乘凉,皆是少年时见惯的图景,他一一向长辈见礼,却无人回应他。
于人潮来往中,他似乎踱至一间陌生的房屋之前,门户形状奇异,他此前从未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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