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问:“这个时节,娘娘夜晚已经离不开炭火了,你们昨夜点暖炉了吗?”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宫人们的脸色忽然大变。
为首的太监抬起头看了颜鸢一眼,慌慌张张跪倒在了她面前:“娘娘恕罪,奴才不知道啊……奴才以为眼下中秋还没到,娘娘必定还用不到暖炉,所以、所以……”
领事的太监越说越慌张,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他确实不是故意的,眼下不过是九月,时候尚早,前几日碧熙宫那位贵妃娘娘与圣上泛舟游湖需要炭火。他不敢与那位娘娘公然作对,便私自做了个顺水人情,暂缓了领望舒宫的炭木……
谁能想到那些炭木真的是急用的?
这下犯下大错,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奴才有罪,请娘娘责罚!”
领事的太监一边磕头,一边眼泪鼻涕横流。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他这几个头磕得极为实诚,殿上咚咚咚作响,很快他的脑门上就红肿出了血,之后每磕一下头,地上就印上一个血淋淋的印记。
他做得上望舒宫的掌事的位置,也不是什么生嫩的萝卜丁,很是明白如何拿捏这些新主子。
眼前的女子虽贵为皇后,但毕竟是初入宫闱,年纪又不大,一个侯府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定然见不得是见不得这样惨烈的血腥的。即使可以,她刚刚入宫向来也不愿意落下乖张狠戾的名气。
可是没有想到他都磕到皮开肉绽了,还是没听到叫停的声音。
“娘娘……”
领事太监抬起头,望向颜鸢。
彼时颜鸢正捧着一盅热茶慢慢喝着,面对满地血污,眼里非但没有惊惧,甚至没有半分波澜。
仿佛过了一万年,他终于听见了一声:“停下吧。”
领事太监如获重生,涕泪横流:“多谢娘娘饶命之恩!”
“现在才九月,没有准备暖炉也很寻常。”颜鸢的声音温温吞吞的,她放下茶盏,揉了揉太阳穴,“只是本宫眼下身子有些不适,可能还需劳烦公公跑一趟御医院才行。”
“……娘娘?”
谁也没有想到,颜鸢就这样靠在桌边睡了过去。
起初大家都以为她只是趴在桌边小憩,犯了错的人谁也不敢去打扰。直到她的贴身侍女小鱼准备好了沐浴取暖的浴桶,却怎么都叫不醒她,众人才发现她竟是昏睡了过去。
那时的她额头已经有些烫手了,躺在床上,原本就不算红润的嘴唇很快就苍白如纸。
“娘娘!”
众人手忙脚乱,这才慌慌张张地去请来了御医。
御医姓穆,年纪不小,胡须与头发已经灰白,他的步伐虽然紧凑,神态却并不着急,稳稳当当地踏过望舒宫的门槛。
“大人,快些,我家娘娘病得不轻!”
“是,还请女史快些带路。”
穆御医的语气急促,一双浑浊的老眼却镇定得很,看不出一丁点着急的模样。
他已经在这宫中谋生了许多年,早已经看遍了这后宫里的诸多小九九。这位新晋的皇后娘娘白日里在乾政殿门口的作为他早已经听说,这怕是这病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毕竟这些宫里的娘娘惯用的法门便是称病。
“御医大人,快些呀!”宫女不断地催促。
“是是是。”
穆御医随口应下。
他步履蹒跚走进皇后的寝宫里,只匆匆看了床上的皇后娘娘一眼:只见床上那人脸色苍白,气息紊乱,竟是真的是一副重疾缠身的模样。
穆御医心中一惊,再也不敢怠慢,跪在床前为她细细把脉。
只片刻,他的脸色就变了。
第12章 旧疾
彼时颜鸢已经转醒,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穆御医跪在颜鸢的床边,摒气凝神为她把脉,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就这样僵持了好久,穆御医才迟疑道:“娘娘,老臣学艺不精,想问问娘娘平日里是否有什么没治妥的病症?”
颜鸢愣了愣,眼睫低垂:“穆御医当真好医术,本宫确实有些寒症旧疾。”
“何时开始,怎会如此……”他再三缄口,思索了很久才想了个温和的辞藻,“如此根深蒂固?”
颜鸢自然道:“六年前落了水,冻着了。”
穆御医皱起眉头:“只是落水?”
颜鸢认真道:“天寒地冻,湖面结冰,我落入水中时没有被发现,又爬不起来,只能浸在冰水里,足足泡了大半个时辰。”
穆御医惊诧地瞪大了眼:“……大半个时辰?”
“活着已经是侥幸了,是不是?”
“……娘娘福泽深厚。”
“我爹爹也说我命大。”
颜鸢脸上带笑,声音也软绵绵的,像是玩笑话又带着几分真。
穆御医一边低着头为她重新拟定药方,一边用余光观察着眼前的女子,眉心皱得越来越紧:
她身上的症状已非普通的风寒,而是冰寒入体,积久难散,靠针灸已经无法直接疏通经脉。这样的身体对一个女子可大可小,而她神态轻松,表情困倦,究竟是早就知晓,还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知悉?
穆御医皱着眉头吞吐半天,欲言又止。
颜鸢看着他的表情,想了想,打发了左右随侍,然后轻声问:“穆御医可是有话要说?”
穆御医张了张口,犹豫了许久,才缓缓道:“娘娘,请恕老臣直言,女子体寒,本就难养,娘娘贵为国母……往后还需仔细调治,才有几乎以为陛下绵延子嗣。”
穆御医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却很明确:
她体寒坏了身子,往后怕是很难生养了,费心调养才可有一线之机。
颜鸢低着头闷声问:“那本宫还有机会吗?”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鼻音,听起来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穆御医看着她情绪低落的样子,心中的疑惑终于放了下来:
是了,这才是一个后宫女子知道自己寒疾缠身后的正常反应。
不能生养,寻常女子尚且会惊慌失措,更何况是宫里的娘娘呢?想来她之前所有的从容与镇定,都不过是名门闺秀的教养包裹之下的强颜欢笑而已。
见她终于有了寻常的反应,穆御医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安抚颜鸢:“娘娘放心,老臣会竭尽全力,帮助娘娘得偿所愿的。”
颜鸢不说话,过了好久,才低道:“本宫明白,往后还要有劳大人。”
穆御医叹了口气,招来望舒宫的领事太监,叮嘱他以后每隔三日都需为皇后药浴,调养久寒难愈的身子。
交代完这一切,穆御医才放心地离开房间。
夜色中,苍老的御医就像是一只甲虫,弓着腰提着灯,步伐竟比赶来治病的时候还要紧促了许多,就连身边的年轻医徒都有些跟不上了。
“师父、师父……”医徒拖着巨大的药箱,狼狈跟着他,“徒儿有疑惑想问师父,方才一直没敢开口,您开给娘娘的药方……”
他追得气喘吁吁,一句话断断续续,半天没有把想问的话问明白。
老御医已经停下了脚步,他疾言厉色道:“稚子无需多问。”
医徒不敢再开口了。
他抱着药箱停留在原地,再抬头时,老御医的身影已经拐了拐,消失在了寂静的宫道上。
那并不是回御医院的方向。
……
老御医走得头也不回,自然没有看见寝宫内的场景:
方才“悲伤不已”的皇后娘娘伸了个懒腰,脸上的失落表情一扫而空。她光着脚走到了房间的桌旁,端起早就已经微凉的八珍粥,两三口就把那碗粥吞进了肚子里。
饱是不可能饱的,那一小碗粥只是垫了垫肚子。
颜鸢还想要四处找找有没有什么能吃的点心,一抬头却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尘娘,顿时愣了愣,勺子拿在手里也有些尴尬。
四目相对,她朝着尘娘笑了笑。
尘娘手里还端着一盏药案,走进房间时脚步僵硬:“粥凉了,娘娘体寒……”
颜鸢不等她说完,就接过了她药案上的药碗一饮而尽,转身就又快步走回了床上,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身体。
尘娘低着头,看见床边的鞋子,顿时眉头皱得更紧。
“娘娘。”她犹豫再三,艰涩道,“娘娘,地气是三寒之一,娘娘以后不能裸足踏地……”
“好。”颜鸢把被子扯过脖颈,盖得严严实实。
尘娘沉默了一会儿,端着药案来到走到颜鸢的床前跪下了。
颜鸢这才发现,她的药案上不止有方才的那一碗汤药,还有一个针包和一个小盒子。她天生嗅觉敏锐,轻轻松松就闻出了那里头是艾草的气味。
尘娘跪在床头,神情温顺。
颜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尘娘:“是我爹爹差你为我继续治病么?”
尘娘俯首:“是。”
颜鸢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颜老头处心积虑的为她挑选的陪嫁,当然不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略懂药理的女子,只怕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名医,专门跟进宫里为她继续调养身子的。
颜鸢倒也并不排斥这上门的帮手,只是觉得有些无力。
她在床上转了个身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才懒洋洋道:“我的病已经好了,只是怕冷些,好好养着可以长命百岁的。”
“娘娘寒疾入体,若仔细将养确实寿数无碍,但、但……”
尘娘张了张口,满脸为难,每一个字都吞吐得很艰难。
“但很难有孕。”
颜鸢替她说完了说不出的下半句。
尘娘大概是没有想到颜鸢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顿时愣了。
颜鸢看着她,只觉得她仿佛是比自己还要震撼,忍不住笑了出来:“子女也是讲究缘分的,缘浅不强求,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娘娘……”
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勇气面对自己无法生育的处境,更何况眼前的女人是当朝皇后,是否有子嗣对她而言,意义与常人全然不同。她是如何轻飘飘地把缘浅不强求这样的话说出口的?
她不难过吗?
她想要在颜鸢的脸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证明她不过强装风淡云轻。
然而并没有。
颜鸢脸上的神情轻松,看不出一丝阴霾,甚至脸上还隐隐约约带着一丝“合该如此”的欢喜。
……
第13章 故梦
颜鸢确实对儿女之事毫不在意,她还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你不必急于替我调理。”
尘娘一愣:“为何?”
颜鸢已经闭上了眼睛:“你是医者,可有看出穆御医的药方有什么不一样么?”
尘娘没有立刻回答。
这位穆御医的药方她早已经看过,他以麻黄入药,本来是驱寒的生猛之方,但是他还在药方里头加入了杏仁,就难免削弱了药性,再加之桂枝,就成了一帖普通的温补药方。而颜鸢体内积寒的程度,恐怕直接拿麻黄拌饭吃,也未必会出什么事。
尘娘皱着眉头,三缄其口:“穆御医的药方并无大错,只是……”
这药方本也无大错,只是很可能并没有什么效果。确切说,是就连聊胜于无都称不上。
颜鸢勾勾嘴角:“只是并不是那么有效,是么?”
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尘娘跪伏在床边,震惊地看着颜鸢:“娘娘……也懂药理?”
颜鸢摇摇头:“不懂。”
尘娘迟疑问:“那为何会知道那药……”
颜鸢懒洋洋道:“因为要治我病的药很是贵重,药的主人在赠药之前,必会先探过虚实,不会轻易施舍。”
尘娘呆愣在床前:“可药不是用来治病的么?”
颜鸢看她一派天真,低垂眼睫笑了笑。
她并不打算刻意隐瞒尘娘,尘娘她终究是父亲选出来的人,是往后在这宫中她为数不多的心腹,如果一开始就藏着太多的秘密,恐怕很难取信于她。
更何况她是个医者,许多事情原本就是想瞒都瞒不住的。
“尘娘,”她轻声叫她的名字,反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猜太后娘娘选定了我来做这中宫皇后,她最满意我哪一点?”
尘娘一愣:“自然是娘娘秀外慧中,堪为女子表率,父亲又是堂堂定北侯……”
颜鸢摇摇头:“只对一半。”
尘娘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来,只好埋着头整理手上的针包,取了一根针,刺入颜鸢的脊背。
颜鸢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出了一些汗,身上的烧也渐渐退了,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尘娘带着药案走出了颜鸢的寝宫。
她心中还有满腹疑惑,走路时也没有看清路,一头撞在了外间的珠帘上。
冰凉的珠子滑过脸颊,她的脑海里忽然忽然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而过,一时间,那些她未宣于口的疑惑忽然串联了起来:
为何她在乾政殿门口枯等,故意沾染寒气让自己发烧;
为何她明知自己体寒难孕,却一点都不着急;
为何堂堂御医院的首座开出了那种可有可无并无多少疗效的药方;
……
方才没有反应过来事情,眼下尘娘只觉得忽然间醍醐灌顶,猛然回头望向颜鸢所在的方向。
只怕那个穆御医并不是真的来治病的,他是来验证虚实的。
……
天家最满意的从来都不止是她颜侯之女的身份……
恐怕还有她无法生育的身体。
……
房间里,颜鸢早已经坠入漆黑的睡梦,她本就累极了,很快就彻底地失去了意识。
睡梦之中,她又仿佛是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森林里。
她在山林边草屋的床上醒来,起初只是一丝浑浑噩噩的意识,她仿佛是听见了热水沸腾的声音,也不知道挣扎了多久,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才发现不是那声音不是幻觉,是她身旁真的煮着一壶茶。
“你醒了?”守林人发现她睁开了眼睛,第一时间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杯茶,“山里没有药,我切了点生姜,你暂且暖暖身子吧。”
那时颜鸢还有半个身子是麻木的。
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茶,恍恍惚惚看见茶杯里倒映着一张憔悴凌乱的脸庞,愣了好久才终于找回了一点迟缓的思绪。
她张了张口,花了一些力气才开口:“……请问……和我同行的那个人呢?”
他还是死了吗?
颜鸢没有勇气直接问出口。
为了保住那人的性命,所有人都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如果他还是死了……那付出代价的就绝不仅仅是他们一支侦察小队,而是整个晏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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