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已经难以抑制全身的颤抖,哪怕坐在龙椅上,也难掩老态龙钟,没人注意到至尊之人的眼角似乎有水光闪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保成,念在你我父子情义,此刻你若是放下刀剑,朕,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太子用袍角擦拭弯刀上的血污,“汗阿玛,回不去了”。
利益挟裹着人、事往前走,从不会因为个人的意愿停留,无论何人,都得为支持他们的那些人背负起责任。
万岁爷有那些欠国库不还银的老臣,他身后也有推着他走的众人。
他挥了挥手,御帐中立刻混战一片,刀剑接触之时的金鸣声,外头的厮杀声,混在一起,沸反盈天。
账外,躲起来的月亮不知道何时悄悄从乌云后钻出,被大片大片的火光染成红色。
一轮血月静静的看着下面的人,亘古不变。
第188章
外间, 血月静静的挂在半空。
御帐中短兵相接,四爷一脚踢翻一个侍卫,抢下他腰间弯刀, 护在身前, 又找了个机会,直奔龙椅而去。
甯楚格警惕的看着周围, 手中只有一把小小的片肉弯刀, 她努力的瞪大双眼,却被满眼的血色惊得几乎拿不住刀。
伴随着皮肉剖开的声音, 浓郁的血腥味在帐中弥漫开来,就连明黄色的龙椅上也溅上了不少血迹, 还有几滴血飞在小姑娘粉雕玉琢的桃子脸上。
甯楚格伸手摸了一把,细嫩手掌上猩红血色几乎让她吐出刚吃的美味点心。
原来,人和动物的血,好像真的有些不一样。
四爷从披风遮挡中掏出属于甯楚格的那个特制弓箭, 他一面挡着看不清面容的刀甲侍卫, 一面用脚将弓箭踢过去, 口中还嘱咐道,“甯楚格,找个地方躲起来”。
一个半大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 只盼着万岁爷能够分她几分慈爱之心, 放过她一条性命。
甯楚格被脚下的弓箭唤回神, 正巧, 紧紧握着她手的那个大手也不知不觉中松了力道,她连忙后退, 钻到龙椅后头。
多少也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四爷心中松了一口气,但甯楚格在皇上身侧, 无论如何,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只能尽量朝着皇上靠拢。
太子爷带来的侍卫众多,万岁爷身边的几个太监和侍卫便是再衷心不二,终是双全难敌四手,眼见着皇上身边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几个也狼狈不堪,几乎个个身上都有伤口。
四爷也拱卫在皇上身前,胳膊上已经有好大一个血口子。
太子挥挥手,身边的刀剑声渐渐低下来,他站在众将领身前,“汗阿玛,念着你我父子多年情谊,只要您愿意用印,您就还是孤的好阿玛,而且今日所有参与此事之人,孤,概不追究”。
这便是明着挑拨了,四爷眼角扫过,看出有人面色微变,产生迟疑之意。
这本就是太子的目的,说着,他还朝着四爷微笑示意,在他身后,有一小太监捧着明黄色的卷轴上前。
这是一个已经写好的退位圣旨,只待用印后便可昭告天下。
皇上气血翻涌,一时间恨不得冲上前将太子打一顿,当年因为二立太子之事,他曾在朝堂上与马齐大打出手,如今,这个他护着的太子却想要他的命。
梁九功看了看闪着寒光的刀剑,身子不由自主的软下去,跪着抱住眼前已经暴怒至极的人,“皇上、皇上,保重龙体要紧呐”。
眼下皇上的身子可经不住任何刺激了。
爆发的火山之后只有余烬,皇上面上的神色也终于恢复平静,眼神转如深潭水一般平静无波,他对那小太监招招手,“来,将太子为朕准备好的‘圣旨’呈上来”。
那小太监心中一喜,这圣旨若是在他手中用了印,日后说不定他就是下一个梁九功。
四爷上前挡了一步,“汗阿玛,不可·······”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是那小太监心怀不轨,如春秋专诸鱼腹藏匕那般,又当如何。
皇上只摆摆手,不再说话。
跪在地上的梁九功无力起身,只拿眼睛直勾勾的在小太监身上扫射,恨不得用眼神把小太监的皮给拨下来仔细检查一番。
四爷心里暗叹一口气,他上前几步接过小太监手中的圣旨,既然已经选择站在皇上这边,他心中也不怕事,当下打开卷轴仔细查验一番,才呈给皇上。
皇上神色平静的将圣旨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他叹完这一句,视对面的众侍卫如无物一般,随意走了两步,又顺手拔出腰间的匕首扎进那个小太监的心口,刚刚还在做着美梦的小太监唇边溢出一丝鲜血,瞬间就没了气息。
皇上用这个‘圣旨’擦了擦匕首上的鲜血,淡淡的看着太子,道,“看在你尚有些良心的份上,今日朕,饶你一命”。
太子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外头灯火大亮,不知哪里来的侍卫在营地里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胸前印有‘扑’字的制式衣裳,而属于太子的那些侍卫全都被压跪在地上。
原来除了帐篷里的这些侍卫,外头的人已经尽数被擒了。
大势已去。
太子面上血色全无,手中长剑落在铺着羊毛地毯的地上发生闷闷的声响,他无奈苦笑两声,“汗阿玛,还是您技高一筹,儿臣又输了”。
皇上抿着嘴,脸上的皱纹尽显,“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之人,朕,终其此生,都不愿再见你”。
太子面上一片平静,帐篷内众人几乎人人带血,他却浑身清爽,连辫子都没乱一下,他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求道,“儿臣今日所带之人都是受于儿臣胁迫,请万岁爷绕他们一命”。
太子身后的众人早已泣不成声,随着太子跪倒在地,甚至有人膝行至太子身侧,“士为知己者死,为太子大业献出性命,乃是我等幸事”。
皇上恨恨冷笑几声,“沽名钓誉之辈”,他转身背对众人,顺便隐藏自己面上的表情,“这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便是杀光他们九族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在父母看来,孩子便是犯了天大的错处,俱都是年少不懂事,肯定是孩子身边的人巧言令色引诱所致,在他眼中,这些人自然全都是该死的。
这些话虽然冷酷至极,却是他肺腑之言。
太子叹了一声,成王败寇,不过如此,若是今日他胜为王,这些人加官晋爵不在话下,如今身为输家,自然要承受后果。
时也,命也!
人群中有一看不清面容之人却不信命,他猛然站起身,拿起身上一直背着的弓箭,手指连动,射出箭矢。
既然已经九族尽诛的结果,何不大胆拼上一把,老皇帝若是薨逝,太子继位自然理所应当。
此人动作极为迅速,又素有小李广之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箭矢如流星一般直奔皇上后脑勺而去。
梁九功瞧见了这支箭,他连忙推了一下皇上,但他自己全身软绵绵的,又是跪着,使不上半分力气,只是让万岁爷的身子晃动了一下而已。
四爷立在另一侧,脑中电光石火一般显现皇上在这里薨逝后导致的种种后果,他认命的上前一步,挡在皇上跟前。
万幸,甯楚格没事。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走马观花式闪现了人生的三十多年,最后停留在一张微醺的桃花面上。
这世间当真让人无比眷恋。
可惜。
预计的疼痛没有袭来,四爷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有两只箭矢,一只乃正常的制式箭,另外一只箭矢则是短小箭杆,浅紫色缠线,黑白尾羽,箭身刻有幼鹰图案。
这枚短箭将近在咫尺的箭射歪在地。
他刚松一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
“阿玛!!!”
四爷刚想开口说自己没事,说甯楚格真的很棒,终于做到他教她的技巧———看到什么就能射中什么。
只是,下一刻,极速的箭矢带来的剧烈冲击将他带倒在地,胸肺之间,传来一阵剧痛。
哦,原来小李广之名,不仅能像李将军那般射箭没入石棱中,还可做到一弓两箭。
失去意识之前,四爷庆幸的想,幸好他比皇上高了许多,本来射向后脑勺的箭矢只到他的胸口处。
感谢娘娘纤细高挑的个头。
*
京城郊外,耿清宁突然觉得心中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人直喘不上来气。
她看了一眼天色,本就天黑了,又或许因为要下暴雨的原因,外头什么也看不清,像是被一块黑布给罩了起来。
屋子闷得厉害,她便打开窗户,倚在窗前,偏偏雨水未至,一丝风儿也无,哪里都沉闷的让人心慌。
耿清宁捂着胸口,只觉得往日里清爽的栀子花香此刻浓烈到几乎让人眩晕过去,她趴在窗台上喘了还好几口气,只见院中的灯盏旁边聚集了好些虫豸,黑压压的一片几乎挡住了烛火之光。
到底是怎么了?!
耿清宁只觉得自己好像要失去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心中空落落的,难受至极。
她站起身,吩咐小贵子带人再熏一遍虫蚁,又直奔弘昼与小五房中,摸了两个孩子的额头,问了孩子们今日的精神,方才放下一半的心。
她转身又去了书房,自从父女俩出发之后,几乎每三日就寄来一封信分享路上所见所闻,有手绘的路线,有路上的美景,有当地的特产,甚至还有草原上漂亮的花儿。
耿清宁盯着面前的琉璃罩,里头有绚烂的花朵在盛放,看着特别像现代的永生花,又像是假花。
她打开一旁装信的盒子,又重温了一遍甯楚格的信件,她说是这花是阿玛在街上买下的,又吩咐工匠将其制成干花。
她也跟工匠学了一手。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副画儿,正是甯楚格用花做成的押花画。
画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盼您忘忧。
是的,这个在草原上极为出名,极为受人喜爱的萱草,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忘忧。
耿清宁看着画,唇边忍不住溢出笑容,她爱惜的整理着信件,将信按照日期整齐的收纳在盒中。
七月十六,七月十九……八月初三,八月初六。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今日是八月十一。
信件已迟了足足两日。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骤起,酝酿了一整晚的乌云终于砸下豆大的雨滴。
风雨已至。
第189章
李怀仁冒雨而来。
外间的雨下得更大了, 栀子的叶片被风雨打落在地,静静地躺在泥土里,任由雨滴汇聚成串从上流过。
油纸伞根本挡不住这样的雨势, 李怀仁光溜溜的脑门上已经满是雨水, 顺着脖颈往下滴,身上的太监袍子和脚下的靴子早已湿透, 踏在青石砖的地面上, 一踩一个水印子。
怕弄脏了主子的屋子,他拘谨的立在门口打了个千, “回耿主子的话,确实没收到王爷和小主子的信”。
一旁的葡萄见他整个人都湿透了, 忙倒了碗热茶塞进他手里,又拿来干帕子。
李怀仁谢过后,才端起热茶小口啜着,青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丝血色。
葡萄微微摆手, 自从四爷把这人留下来给主子看院子之后, 他来兰院的时候连绣凳都不再坐了————看来是把自己当成半个兰院的人了, 既如此,就应该多关照些。
见耿清宁面上忧虑未减,李怀仁放下空空的茶碗, 又道, “许是外头的雨要早些, 耽搁了送信也是有的”。
不是他政治不敏感, 实在是热河据此路途遥远,三日准时一封信已是极难, 偶尔有两日稍晚些也不是什么大事。
耿清宁看了一眼外头的大雨,是啊, 这里是车马极慢的清朝,怎可能像现代那样,一个电话打过去,或是一个视频甩过去,就能知道彼此的情况。
当下,因着这一场大雨,即便是官道,马蹄会陷在泥泞里,车轮也会落入泥坑中。
不准时才是常理。
只是道理她都懂,心还是如同处在蒸笼一般,连身上的都觉得黏腻一片,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在身上肆虐,根本就静不下来片刻。
“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耿清宁僵着身子,头也蒙蒙的发沉,“但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明日,你派个人去府里头问问情况”。
看看到底是单单她没有,还有所有人都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只呆呆的盯着李怀仁躬身应下,又看着他的身影冲进雨滴织成的雾中。
葡萄轻手轻脚将潲雨的窗户的关了半扇,结果风吹来雨滴敲打在窗户上,发出砰砰哒哒的响声。
耿清宁吓了一跳,有一瞬间那声音特别像是雨滴打在塑料棚上的声音,恍然间,她竟不知今夕何夕。
葡萄担忧的扶住她,“主子,夜深了,该歇了”。
耿清宁顺从的躺在床上,看着葡萄一盏一盏的熄灭火烛,屋子里只剩下一盏长明灯还在幽幽的发着光。
她看了一会烛火,努力闭上眼睛,但身上的锦被许是有些厚重,只觉得后背上有密密麻麻的汗珠要钻出来,她只能掀开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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