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达便笑道:“娘,三妹妹虽还没定亲,到底只比二妹妹小三个月,且她也不上学了,回去也是闲着淘气,不如一并留下,只在旁看着也好。”
温夫人早对几个女儿各有打算。
虽然未曾料到明达和明遥互相换了亲事,到底事情已经算完了,慢慢教着她们,再与亲家商议,安排出阁便是。
但对三丫头,她是想先狠狠压两年她的小心思,到十七八岁再给说亲,人长大了稳重些,别带着小聪明到了人家,反会吃大亏。
可明达如此一说,她若不应,一则才与明达和睦便驳了她的话,二则明德更要多心,倒更不好。
温夫人只得笑问:“明德,你要留下吗?”
纪明德当然要留下!!
她先感激地看了大姐姐一眼,忙对太太蹲身行礼说:“我回去也是无事,求太太就让我在旁听听罢!”
温夫人略略皱眉,笑道:“本来等你定亲也会教你,现在学,你不嫌累就好。一件小事,快起来吧。”
行这样大礼,怎么弄得像多亏待了她一样。
纪明德忙起身。
温夫人便让她们姊妹在堂屋八仙桌围坐,把准备好的旧日账本重新分成三份,又一人分一把算盘和纸张笔墨等:“你们从小都学过打算盘、看账目,也过去许多年了,且算一遍我看。”
明明娘应了她的提议,也仍是笑着的,纪明达却莫名觉得娘似乎不大高兴。
但三妹妹已经翻开账册,二妹妹慢吞吞磨着墨,还是那副懒散样子,两个妹妹都无异样,她便也没再多想。
不时有人过来回事,娘一件一件安排了下去。堂屋里都是算盘声,但……怎么只有两个声音?
算完一册,纪明达喝茶,抬头看到二妹妹的账本已翻到了最后一页,人却在向娘那里看,似乎在发呆。
她不禁皱眉。
三妹妹险些不能学,二妹妹受着偏爱,却竟如此怠惰!
纪明达便清了清嗓子,问道:“二妹妹怎么还不开始?”
纪明遥有些懵:“什么?”
纪明达更加不满,便直接说:“你还不开始,是仗着娘疼你,就算你做不完,也不会和先生一样打你的手板吗?”
第20章 不速之客
纪明达的声音并不大。
但温夫人正房堂屋与东侧间之间并无实在的隔断,且今日为了教导她们,还撤去了屏风,是以她指责纪明遥的话,两间屋子里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众人的目光便毫无阻拦地聚向了三位姑娘。
正回事的媳妇因正对着太太,不敢走神,说话的声音却也不禁小了。
温夫人心内一闷。
明达早知明遥的性子,怎么今日又挑剔起来?她私下教导或语气好些也就罢了,现下房里这么多人,说话还这般不客气,竟不知给她妹妹留颜面。
她挑剔明遥,自己在旁人眼中又岂是“好姐姐”?
温夫人抬手,令那媳妇且停。
那媳妇慌忙闭上嘴,看太太站起身,向姑娘们那里过去。
大姑娘和三姑娘都忙站起来等着太太,二姑娘却挪开自己的账册,从下面拿起一页纸,说:“大姐姐,我不是没算,我已经都算完了。”
二姑娘都算完了?!
那媳妇看见大姑娘和三姑娘都愣住了。
她自己也愣住了。
这……二姑娘也不是为了姊妹间口角就撒谎的性子,何况从小被先生骂过多少,也没听说过哪一回撒谎躲罚啊?
温夫人却并不诧异,也没觉得是明遥说谎。
接过明遥手上的纸张,她对着账册细看了看,笑道:“还是算得那么快。”
她知道府里不少人私下议论,都说明遥好吃懒做、一无所长,在姊妹里只有一张脸随了她姨娘,胜过旁人许多。可在她看,孩子心里事事明透、什么都懂,不介意挨旁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说,过让自己舒服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何况她并不是一无所长。
比如她能不用算盘,只凭心算算出至少十万以内的账,还算得又快又准。
家里不缺人算账,她也从没让明遥帮她盘过账,所以众人都不大知道。
哪知今天是明达闹了笑话。
“算好了,就先过去吧。”温夫人对明遥赞许笑道。
“是。”纪明遥起身离开八仙桌。
她还想多摸一会鱼来着……
温夫人便看着自己的亲女儿。
纪明达抿唇站着,等待母亲的批评。她也自思的确是先入为主,误会了二妹妹。但母亲看了她片刻,只让她和三妹妹接着算,便转身回了东侧间。
她才突然觉得脸上滚烫。
“大姐姐……”纪明德凑近她,小声问,“大姐姐算到哪了?”
“算完了一本。”纪明达忙低头,掩饰住自己的难堪。
“我才算了半册……”纪明德低声说,“大姐姐教教我吧,不然我也差太多了。”
从来只要弟弟妹妹们想学,纪明达毫不吝啬教导,教三妹妹也是她教惯了的。她便也离三妹妹近了些,先细声问她是如何算的。
姐妹俩讨论了有一会,温夫人才收回留意着堂屋的余光。
纪明遥正在裁夺交到她手里的第二件事:
永辉堂(即安国公府学堂)前院有一株紫薇树冬天枯死了半个,今春有大半枝条没抽芽,学堂的管事报上来,问是照原样补种一颗,还是换一株别的。
纪明遥便问管事媳妇:“花房怎么说?已是彻底救不活了?”
管事媳妇笑道:“花房说倒是能救一救,只怕白费力气,不如再种一株。”
纪明遥便道:“你去问苏先生的意思。先生要留,你们就尽力救,救不活再说。先生想栽什么,你们也听命就是了。”
见太太在旁含笑点头,那管事媳妇忙说一声:“是。”出去找自家男人问先生。
如此这般,又有两三件事,都是家常小事,只有一件是族里的:三老太爷的小儿媳妇生了个女儿,家里人来报喜。
三老太爷按辈分是和徐老夫人一辈,是先安国公的亲三弟,他的孙女便是纪明遥的“再从妹”。
在这时代,没出五服就是“一家人”,纪明遥和这个才出生的小女孩也是“一家子姐妹”。
她回忆了一番,因徐老夫人不喜欢庶出,这位恰是庶出的三老太爷和全家巴结不上徐老夫人,都没得罪过太太,但也没帮过太太什么,总体来说是两不得罪,一心扒着安国公府过日子。
她便命:“照去年腊月二老太爷家五妹妹出生的例,送一份礼过去贺喜。礼备齐了,先拿来我看。”
管事媳妇领命去了。
跟着又有人来。
纪明遥求饶地看向太太:“我说得口都干了。”
温夫人故意道:“那你先喝口茶润润,再让她回话。”
纪明遥忙半站起来,向前探身,笑道:“好太太,我都学完了,大姐姐和三妹妹不是学不成了?”
温夫人知道明遥从小在她身边的时候多,这些日常小事看着她办,早就学会了,再拘着孩子也无用。
她也不多逗明遥,笑道:“等看完送三老太爷家的礼,你就去罢。”
“好哎!”纪明遥喝了几口茶,叫下一个管事嬷嬷进来,“什么事?”
……
因教了三妹妹算账,纪明达算完自己那份时,已经快到正午。
二妹妹早已回房歇息去,母亲也将剩下的几件小事处置完毕。
她并不后悔教了三妹妹,只是……只是……总觉得娘心绪依旧不好。
是因为她错指责了二妹妹吗?
纪明达对娘说:“我下午就去找二妹妹赔礼。”
“你是该去赔礼。”温夫人还想再教女儿几句。
但三丫头也在,还没有避开的意思,让她也没了多说的心情。
总觉得教好女儿……会比她以为的更难。
纪明德留在正院用过午饭,又想同大姐姐一处午睡。温夫人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女儿。
见女儿一副好姐姐的样子欣然应下,她竟丝毫不觉得诧异。
也不必非要赶在午睡教她。温夫人累得倒在床上想。晚饭后,晚上,三丫头总不会还要留下。
……
东厢卧房里,纪明达躺在床上,只是睡不着。
纪明德当然也睡不着。
瞥见大姐姐睁开了眼睛,她忙侧过身,问:“大姐姐在想二姐姐的事吗?”
犹豫了片刻,纪明达叹说:“这事的确是我错了。”
“其实我也有错!”纪明德忙说,“我该拦着两位姐姐的。”
“这与你何关?”纪明达便笑,“倒是你别多想了,快睡吧。”
“嗯……”纪明德慢慢答应着,试探问,“不如,下午我与大姐姐一起去吧?”
“你与二妹妹不是一向谈不来吗。”纪明达笑道,“别勉强了。”
“我――”纪明德咬唇说道,“我想陪着大姐姐。”
纪明达不禁也侧过身,正看向三妹妹。
过了片时,她舒然笑道:“也好。”
……
都知道纪明遥爱睡觉,尤其今年不上学了,更是随她去睡,是以将要申初,纪明达两人才向熙和院来。
午睡时间过长也对身体不好。除非实在想睡,或天气适合睡觉,否则纪明遥午睡的时间一般不超过半个时辰。
她已经起来了。
下午不用出门,只等晚饭时去请安,在自己房里,纪明遥不但没戴簪钗,连外衣都没穿。
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大家虽然关系不算好,但认识这么多年了,一家子住着,谁不了解谁……她就披了件薄斗篷,直接这么出去相迎。
纪明达看见她这样就想说一说。
但她是来赔礼的,不是再来挑不是的……只得忍下了许多教导的话。
纪明德跟在大姐姐身后进屋子,先忙向东厢房看,果然发现,原本摆在书案边高几上的一对水晶花瓶不见了!
那个白瓷花瓶也没有了!
听说二姐姐把温表哥送过的东西都退了回去,原来是真的!
纪明德在下首落座,接了茶,还想看看这屋子里的摆设有没有多什么……但二姐姐的眼神已经扫过来,大姐姐似乎也要开口赔不是了,她便忙专注看两位姐姐的衣袖裙摆。
“大姐姐来有什么事?”见纪明达欲言又止,纪明遥便直接相问。
她想赶紧送走这两位客人。
至于为什么不问纪明德,呵,这人一看就是趁机来窥探她隐私的。
纪明达决心诚恳道歉。
她站起身,话已经出口一半:“上午是我――”
“二姑娘,理国公府送来一个箱子,太太让拿来给姑娘。”有婆子在外回话。
……温家?
是温从阳吗?
他怎么还不死心!
纪明达瞬时止了话,没发现纪明德和她一样,都已忙转向外面看了过去。
第21章 有愧无愧
婆子正把箱子拿进来,纪明遥颇有兴致地多看了她的“大姐姐”和“三妹妹”几眼。
纪明德今天倒是想出个新法子,扒上纪明达过来窥探熙和院了。她一直对温从阳有心,当然会对温家送来的东西好奇,那纪明达又是为什么?
前几天下午太太回温家,都以为是去说婚事不成的话,但现在,纪明遥能确定,两家的婚事未必不能成。
今日所见,与纪明达话中的空白恰好相合。
――纪明达梦里,她与温从阳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
太太与她说要换亲事那日,纪明遥便不欲细究。今后,温从阳的将来更不会再是她的将来,虽然好奇,她也更没有了深究的想法。
只是她很感兴趣:
纪明德知道她大姐姐的打算吗?
纪明达又知道她三妹妹的心吗?
温家送来的箱子很小,不过一尺见方,一个婆子自己就抱了进来。
算算她送过温从阳的东西也就这么多,纪明遥便叫婆子把箱子放在她和纪明达之间的炕桌上,又请纪明达先坐。
两双眼睛都遮遮掩掩地盯着它。
纪明遥要了块湿帕子,简单擦擦箱子,一面笑道:“上回我把表哥送我的东西都还了回去,这应是表哥还我的。说起来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好些花瓶、镇纸等摆设,好像是表哥一齐送家里所有姊妹的,我想了想,留着到底不妥当,也都还回去了。”
她将手帕递给青霜,恰面向纪明德,便笑问:“我记着三妹妹尤其喜欢那个玛瑙镇纸,一直放在书案上用呢,是不是?还有一个竹雕笔筒,都摔裂了一个缝,妹妹气得打了丫头一顿,也还舍不得收起来。”
“好像……”她慢而肯定地说,“表哥送的东西,妹妹都爱如珍宝。”
纪明德面色发白。
从不对这些有兴趣的大姐姐还在旁看着,她更觉难堪,忙回嘴道:“既是表哥送全家姊妹的东西,并非单送二姐姐一人的,我看着好,为何不能用?难道二姐姐还了表哥,也要我们都还吗?太太都没说不许我用,也没叫我还!还是二姐姐几乎和表哥成就好事,便要别的姊妹和表哥都不能做亲戚了?大姐姐你说――”她转向纪明达求助――
她愣住了。
大姐姐这算什么神色……
是震惊……恍然……还有,还有抗拒、反感……?
纪明德愣怔间,纪明遥已亲手开了箱子。
她笑道:“三妹妹怎么急了?不过恰好你在我面前,我就想起来,你好像格外喜欢他送的东西罢了。”
她不看那姐妹俩,点着箱子里的物品,一面继续平平常常地说:“你我的婚姻大事,自是要听老爷太太的安排。你说我‘几乎与表哥成就好事’,究竟没成,且你当初明知道太太之意,还心爱玩赏那些玩意儿,我都没说过什么,现我已和人定亲,更不会有你想的意思了。”
纪明德脑袋里嗡嗡作响,还在看着大姐姐。
像被刺痛一般,纪明达撇开眼神,不再与她对视。
纪明遥小心谨慎地从箱子里取出几卷画,叫碧月放到书架上去,又笑说:“我倒是还猜呢,不知太太还会不会让一个女孩儿回舅舅家。”
略作停顿,她又说:“咱们和温家又没定亲再退亲,应不妨碍吧?”
纪明达手一松,杯盖没拿住,恰磕在了茶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自己和纪明德都吓得一惊。
纪明遥忙看向纪明达:“大姐姐是与崔家不合适,才便宜了我……我并没别的意思。”
纪明达把茶杯放回炕桌上,稳住神色,笑道:“我知妹妹不是有心的……说这个也没什么趣。”
最后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马球,纪明遥真心一笑,伸手举到纪明达面前:“姐姐和三妹妹还记不记得?这是咱们一起学骑射的时候家里分给的,我又不学不玩,索性就把球给表哥了。他连这个都还回来了,可见再也没别的了。今后不管谁回温家,我是问心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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