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一礼,转身入内。
松仪大为惊奇,笑对崔瑜说:“二哥的耳朵都比辣椒还要红了。”
崔瑜“啧啧”道:“你二哥,再也不是从前的你二哥了。”
“习惯就好。”他望天感叹。
正室东侧书房内。
一墙之隔,窗扇还未关,纪明遥当然听见了太公和众人对崔珏的调侃。
她低着头,只装没听见。
众人都说笑着向西去了,只有一个熟悉的声脚步缓缓靠近。
纪明遥把字帖抱在怀里,先竖起一根手指:“嘘。”
真怕他们说话还能被听见。
崔珏便更放缓脚步,安静地走到夫人身边。
要关窗吗?
他眼神示意。
纪明遥摇头,悄声说:“那他们更要多想了。”
“我,先找二爷的字。”她看向四周。
夫人背对着他。
崔珏习惯地抬起手。可手将要放在夫人肩头时,却迟迟未落下。
若被旁人看见,是否对夫人太不尊重,还会再被取笑?
“是这一幅!‘日落山水静’――”纪明遥找到了,连忙回头。
崔珏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四目相视。
纪明遥转过身,踮起脚,将肩膀放在崔珏手下。
崔珏的手也真正按到了夫人肩头。
纪明遥抬头看他,站平。
他的手没有离开。
两人都红着脸,轻轻笑了。
-
端午当日。
纪明遥直睡到辰初才起。
京中龙舟赛辰正一刻正式开始,还有半个多时辰,决赛在下午。而从崔宅到赛龙舟之处,平常乘车需一刻钟余,今日人流拥挤,所用时间应会更长。
纪明遥分毫不急,慢悠悠梳洗用早饭。
过节,就要轻松地过,快乐地过,不能紧赶慢赶挤在人山人海里。那不是过节,是去受罪。
――当然,最关键的是,宝庆姐姐上月便说,已经在河边最好的观景酒楼给他们留下包厢了,她就算决赛之前再出发,到了也有位置坐。所以,她才愿意今天出去玩。
崔瑜怕人群挤着孟安然的身子,有损胎气,今日全家留在家里过节,只有纪明遥和崔珏出门。
巳初二刻,两人上车。
两刻钟后,车停在酒楼前。
满京同庆的节日里,不仅寻常人家的女子肆意欢笑,即便高门女眷出行,也多不戴帷帽、不避人群。纪明遥也只穿寻常衣裙,并未以帷帽罗扇遮掩容貌。
她与崔珏皆有绝世姿容,又携手并肩而行,从下车至酒楼前的短短一段路,便不知引得多少人惊呼称奇。
自然有熟人注意到了他们。
“二妹妹、二妹夫!”张尚书府的第五孙不顾自己四哥阻拦,越过人群快步走来他们身前,笑问,“你们可有位置了?”
崔珏向他身后看去,一眼便看见了张四表哥。
两人远远相望。
张文霄先颔首示意,移开视线。
崔珏淡然收回目光,手将夫人握得更紧。
“五表哥。”纪明遥问好,笑道,“我们在楼上先订过位置了。还要向五表哥道生不好意思:今日就不请你们一起了?”
“不必、不必!二妹妹只管和妹夫高兴就是!今日我是和四哥一起来的。”张五挠了挠头。
他转身望回去,想找四哥来和二妹妹说句话。
但四哥竟已不见了人影。
崔珏略松开夫人的手,改为十指相扣,再握紧。
纪明遥嗔看他一眼,同样握紧了他。
“五表哥?”她问。
张五连忙回头:“二妹妹你说!”
“今日端午佳节,也请五表哥与四表哥尽兴欢乐。”纪明遥笑看向热闹的河畔。
河水粼粼,波光跃动。河边人流如织,人声鼎沸,欢笑不绝,好一幅太平盛世之景。
她轻而坚定地说:“今后还会有许多这样的节日,请两位表哥不要辜负。”
张五愣愣地看着她。
“我与夫君先上去了。”纪明遥一笑。
她握住崔珏,走过张五身边。
张五微张着嘴,望了二妹妹的背影半响。
好一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二妹妹那样剔透,几乎万事不入心,连四哥都未曾让她心动的女子,方才,在叫崔翰林是……“夫君”啊。
他心内翻腾起不甘。
但这是为了四哥,还是为了他自己?
他想不分明了。
……
崔珏由夫人牵着,走向楼上包厢。
夫人对张家表哥说,他是她的“夫君”。
他当然是夫人的丈夫。只有他才是。
但他竟想起一年前,四月初六日,他在安国公府花园内修云阁外,所听见的夫人与温从阳的对话。
温从阳问夫人,婚事改定,她就心甘情愿吗?
夫人回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自然是甘愿的。”
温从阳又含着希望问,夫人与他,也是父母之命吗?
夫人毫无犹疑地说,“是。”
温从阳竟然哭了,说他看不开。
夫人还耐心地宽慰他,“将来还有几十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夫人说,“表哥会过得好。”
夫人说,从前夸赞温从阳的所有话,都是真心的。
方才,不到半刻钟前,夫人几乎用同样的话,让张五表哥转告、开解张四表哥。
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
每上一级台阶,崔珏便重复咀嚼这四个字一次。
张四表哥未能如愿,应是父母之命。
夫人险些与温从阳定亲,正是父母之命。
当日,安国公夫人提出,以夫人相替纪氏成婚。他问夫人心中可有遗憾,夫人的回答亦是: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并无私情。”
父母之命。
“二妹妹?!”
头顶传来一个震惊的、熟悉的,更让人厌烦的声音。
崔珏抬眼。
温从阳满面喜悦激动,敷衍地多说了一句:“二妹夫。”便跑下楼。
崔珏上前一步,正挡在夫人前面。
“姐夫。”他平淡问候,“今日未与大姐一同前来吗?”
“我听说大姐正在家里帮太太,大约无暇也无心游玩吧。”纪明遥在他身后说,“姐夫,我与夫君就先上去了。”
崔珏在前,紧握夫人的手,一前一后越过了温从阳。
他一直注视着夫人。夫人没有向温从阳多看一眼。她已对此人甚为不喜。
但,同样是表哥,虽无长辈之命,张四表哥更从无纠缠,无人逼迫夫人与他明言斩断,夫人却依然愿意温言开解。
张文霄。
未等崔珏回忆完此人,上方又有人笑唤他:“小崔翰林?”
“于世伯!”崔珏忙与夫人上前。
吏部尚书于旭今日是携几个子侄在此,家中女眷另在别处。
待夫人对于世伯见礼毕,崔珏忙一一介绍。
纪明遥记得其中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正是他们成婚那日,调侃过崔珏对“新妻”柔情的,另一个便是感叹,“一起读的书,崔兄都是翰林侍讲了”的。
原来就是他们。
闻名不如见面,纪明遥尤其记住了这两个人的脸。
不过一两眼,两人便被崔二嫂看得脸红心慌,一句响亮话都说不出口了。
于旭便笑问世侄媳妇:“上月在松先生书房见了你的字,着实比我家里这几个蠢材灵秀百倍!不知自幼师承何人、近日所练何贴?我看倒比阿珏写得还好!连我亦自觉有不如之处。”
纪明遥忙答了从前闺中先生的名号,又道:“见太公前,练的是《乙瑛碑》,见太公后,近日在练太公从前给夫君的字帖。晚辈自知技艺粗疏,实当不得世伯如此谬赞。”
“你不必过于谦虚了。”于旭抚须笑道,“若能勤加精研不怠,或成一代名家也未可知。”
阿珏媳妇这闺中塾师曾是他判过考卷的举子,虽有些学问,倒未听得过在书画上有什么惊人之才。看来还是阿珏媳妇天然钟秀。如今她又得了松先生教导,进益飞速是指日可待了。
“你们去罢。”他笑说,“今日佳节,不耽误你们尽兴了。”
“是。今日多承世伯教导,改日再去府上拜会。”崔珏携夫人告辞。
行远了几步,纪明遥便小声问:“我记得你说过,伯母的工笔最好,比世伯还好许多,是不是?”
“正是。”崔珏亦低声道,“于世伯与伯母最喜见家中女媳修习诗书笔墨,常令府内男女同起诗社、同做诗文。”
“我诗文最差,即便勉强凑成,也从来排在最后,后来索性不作。到如今也有四五年没作过诗词了。”纪明遥笑问他,“若将来去于府赴宴,我只吃不作,是不是丢你的脸?”
崔珏明知夫人是故意问他,不由失笑:“我的脸面何曾在这上面――”
他一语未完,不远处的房门忽然开启。
先有四五个华服侍女垂首行出,与原本便守在门边的四个侍卫并排而立。
随后便是两个中年侍女扶着一位身着蹙金蓝衣,气度清淡高华,面色稍有苍白的清瘦姑娘缓缓迈出房门。
她身后,金堆玉砌、珠翠环萦,不知还立着多少宫人服侍。
虽然上次相见还是在五年前,但纪明遥依然立刻认出了她。
“是二公主。”她提醒崔珏。
她正欲俯身行礼,二公主却已提前轻声说:“免礼。”
“今日出来散散,不必讲君臣之礼,不必惊动旁人。”她说,“我只是想,恭贺崔翰林夫人得松先生赐字之喜。”
“多谢殿下。”纪明遥松开崔珏,独自上前。
二公主便更清楚地看见了,崔珏不愿被纪明遥放开,还想一同过来,护着她,却被纪明遥一个眼神安抚住。
他这样冷淡、从不会向无关之人多看一眼的人,成婚后,却会在大庭广众下,亲手扶他的夫人下车,不避嫌疑地握着他的夫人,一路上楼。现在,那双本应平静无波的眼中,是为纪明遥有了变化。
而纪明遥,她的容色,已然光艳无极,眼神却依然如五年前一般澄澈,似乎洞明一切。
“纪安人,”二公主用自己微凉的手指握住纪明遥温热的手,“‘贤夫佳妇’,果然形容得好。我不便去崔宅,只在这里祝你夫妻二人鸾凤和鸣、白首终老。”
“那便借殿下吉言了。”纪明遥真诚对她笑。
二公主生长宫中,自幼见过多少绝色女子,却仍然被这一笑稍动了心神。
“你们去罢。第二场赛要开始了。”她也微微一笑,“今后你与宝庆同来宫中,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二公主是在替淑妃示意吗?
广宜公主已经将她的立场向淑妃与皇帝说明了吗?
二公主自己,对崔珏是会从此斩断情丝,还是仍会默默关注他们呢。
这位是国朝公主,是当朝皇帝与未来皇后最宠爱的女儿。
纪明遥没有多问。
她走回去,重与崔珏牵手,走过二公主所在的房门,终于到了他们自己的包厢。
宝庆姐姐给他们订的包厢极好,不但视野最佳,还分为了内外两间。
酒楼的人安静上茶上点心,摆好菜单就退出房门。
崔珏将菜单放在夫人面前。
纪明遥却没心情翻看。
“你们都去外间看龙舟吧。”她对青霜说。
“是。”
青霜并不多问,只打手势让人有序退出,她自己则最后一个出去,阖上了屋门。
内间就只有纪明遥与崔珏两个人了。
她攥了攥衣袖,转向崔珏,直接问:“你何时与二公主见过面吗?”
夫人,她现在很不快。
回答之前,崔珏先靠近夫人坐,抱住了她。
纪明遥心中忽然出现许多委屈。
她更生气起来,打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崔珏一叹,把夫人抱得更紧。
他将手伸到夫人眼前,随她去打。
“是我,让夫人又身处危险之中了。”崔珏闭目。
“我虽知陛下曾有招婿之心,却未知二公主之意。”他坦诚道,“我与二公主,只于两年前在松太公家中见过一面,除去问安之外,应只说过三五句话。”
“夫人若想听,我可逐句讲给夫人。”崔珏尽力回忆。
若非今日再次相见,他不会再想起此人。与她说过什么话,只怕已不能逐字复述清楚。
“我不想听!!”纪明遥回头瞪他,“不许说,更不许想!”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谁要听二公主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她还以为他没见过二公主,还提醒他!结果他认识!!
纪明遥:“我要吃这家酒楼的所有招牌菜,你去给我点!你亲自去和人叮嘱我的忌口!我、我还要――”
她环视房中,又看向窗外,指着河边卖荷花的婆婆说:“我要两朵荷花、三朵牡丹、四朵芍药、五朵月季,还要六朵玫瑰!不许多一支,也不许少一支,你去给我买!”
“我这便去。”崔珏立刻起身。
他不抱她了。
分明是自己让他去做事,纪明遥心里却又有了另一种委屈。
他就不知道、不知道撒个娇,亲她几口,多说些好听的话,再出去吗!
呆子!
哼!!
崔珏先到外间,叫青霜入内服侍。
他亲自到廊中找来伙计,令带他去厨上吩咐夫人的忌口。
下楼时,他瞥见温从阳正在喝闷酒。
两人相视一眼,崔珏先移开目光。
温从阳则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从酒楼后厨出来,崔珏并未叫小厮跟随,自己走向卖花的婆婆。
张文霄也在买荷花。
两个清俊的少年公子同买鲜花,一位形貌i丽超然,只是气度过于冰冷,令人不敢逼视,另一位则神色柔和许多,且与前一位站在一处,竟未被埋没,反更叫人心生亲近。
两人似是相识,却并未说一句话,各自买过荷花,便相对而行。
走出去十数丈远,张文霄方才回头。
崔翰林已又在买玫瑰了。
精心择选。
多少人正或明或暗地看着他、打量他,猜测他这般的人物,为何还要亲自来买鲜花。可他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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