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话,她应下容易,做起来却难。
明遥可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头。
但老爷的话说到这里,她又不可能不应。
“待封后大典过去,我会请她回来坐坐的,老爷且耐性等等。”
温夫人转身走回正房。
满院皆是新婚的吉庆颜色。
可她心里,却只有浸透了的苦意,正在发涩、发疼。
搅得她不得安宁。
-
七月十六日。
离封后大典正式开始还有三日。
宫内排练越见严格,纪明遥的精神也日益紧绷,甚至还没到时间,不用人叫,她自己就能睁眼起床。
这日正是朝日。
五更未过,崔瑜崔珏便已同去上朝。
孟安然在卯初起身,还未穿衣,便先吩咐丫鬟:“快把给你二奶奶的生辰礼先找出来。”
今日是弟妹十六岁生辰,也是她到崔家后过的头一个生日,她与大爷本商议了好几次该怎么庆贺。哪知弟妹便在宫里有了重任,每日清晨入宫,中午方回,只怕没精神再与他们一起相庆。
弟妹又本便不爱动。已辛苦了一上午,再叫她过来吃饭,只怕反而对她更是劳累折磨。
过生日,到底还是要寿星自己轻松、高兴才好。
早饭,孟安然与三妹、三弟妹和两个女儿一起用。
“你们的寿礼都交给我,一会一起叫人送去。”她道,“等她回来,你们也别急着贺寿,叫她好好歇歇。”
“姐姐放心,我们知道!”孟安和忙答应着。
但她心里其实很好奇:
崔翰林会送二嫂什么?
他对二嫂都那样了……总不会把二嫂的生日给忘了吧?
“倒不知崔翰林会送纪恭人什么。”鲁氏笑说。
“我和你们姐夫也不知道。”孟安然笑叹,“你姐夫问过几次,全问不出来。”
她又笑说:“不管送什么,咱们今日便知,先等等看。”
但才用过早饭,王平媳妇便赶着来回话:“奶奶,门上看见二爷回来了!”
今儿既是二奶奶的生日,二爷提前回家,一定是为了这事!只不知有什么布置?
“这个时辰?”孟安然吃惊,“他告假了!”
不但三妹妹、三弟妹,甚至连两个女儿都期待地看着她。
孟安然自己也好奇!
清咳两声,她吩咐王平媳妇:“不必特地盯着……但若有动静,记得来回。”
王平媳妇连忙答应着!
看奶奶没有别的吩咐,她退出正房,脚步不自觉就往西边走过去。
其实,二奶奶这边规矩大,西院的人嘴也严,消息不好打听――平常两房也不用和搞细作似的,互相打探来打探去,有事就直接说了。
今天想必西院的人也坐不住,不知能不能――
找到一处阴凉,又接了一个婆子递过来的扇子,王平媳妇才坐半刻,就看见这边的人越来越多。
都想知道二爷会送二奶奶什么!
她想笑,又忙板住,把人都撵走:“自己的活都没干完,别过来乱看!”
说了别人,她自己也得走。
把扇子还给婆子,她虽然舍不得,也只好回去伺候奶奶。
左右一有消息,她肯定能知道,不过早一刻晚一刻。
走出去几步,王平媳妇又回头,恋恋不舍看了几眼西院的围墙。
……
西院,正房。
卧房内,崔珏停在黑漆螺钿柜前已有半刻。
这是夫人平时存放要紧物品的柜子,钥匙由夫人亲手保管。他能趁夫人睡着时私下打开……但真如此,也太过不妥。
罢了。
换下官服,穿上半旧棉袍,他走出卧房,一径来至厨房。
正是早饭刚过,午饭还远,厨上的人大半在歇息,有说笑打牙的,有打盹的,还有偷空吃一杯酒搪塞精神的。
见二爷竟亲来了厨房,所有人都站起来了!!
厨房总管金嬷嬷霎时出了汗,忙跑过来赔笑问:“二爷是想看奶奶今天生日的菜色?席面昨晚就开始准备了,等到时辰就开始做!备的全是二奶奶爱吃的菜,还是二爷有要加的菜?”
阿弥陀佛,二爷可千万别觉得是他们偷懒糊弄!
“不必惊慌。”崔珏先说。
“你们都备了什么菜色。”他问。
金嬷嬷忙从荤到素报起,一气说完了一长串!
听过一遍,崔珏对厨房现有的菜蔬肉类已然明晰。
“给我一间厨房,三个灶。”他平静道,“按糖醋小排、香叶羊排、清蒸鲈鱼、竹笋炖鸡、韭黄炒蛋、清炒莴笋、三鲜汤、百合银耳汤、长寿面备菜送来。”
六菜两汤,当足够贺夫人生辰。
金嬷嬷先愣了一会。
待二爷的目光清清淡淡看过来,她才忙应一声:“是!”招呼众人一起干活!
二爷这是要亲手给奶奶做饭啊!!
她忙翻出全新的围裙递给二爷,又笑问:“就让我家那个给二爷烧火吧!论这手上的功夫,旁人还欠着些!”
崔珏是需要一个帮忙添柴看火的人。
他系上围裙:“也好。”
……
午初二刻,大半菜已做齐,但有几道菜需要现炒才能鲜美可口,还未下锅。
长寿面更不能提前煮熟。
三伏未过,厨房又格外闷热,崔珏棉袍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亦有汗水不断从他颈上滑落。
他洗脸,看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如此形容,不能去接夫人。他该沐浴更衣。
但若将一半菜色与长寿面假手他人,便不全是他的心意。
崔珏决定亲手做完。
……
纪明遥滑出马车。
好累。
热啊!
这三伏末尾,又无一丝云,太阳当头一照,天地间就好像一个大熔炉!
她要,洗澡、吃饭、休息!
纪明遥不为难自己,下了车,便立刻圆润地钻进软轿。
跟随入宫的侍女捧着皇后、广宜公主、二公主和宝庆郡主送的生辰礼一同回房。
但她们发现,怎么留在家里的这些人,看见姑娘回来,神色都有些奇怪?像是要笑又不敢,有什么秘密一般。
“姑爷一早就回来了,正在厨上,亲手给姑娘做了一大桌子菜!”春涧赶着对青霜咬耳朵,“我们先服侍姑娘洗澡,你们也快去洗澡换衣服,可别说漏了嘴!”
“妈呀!”青霜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她心里替姑娘高兴,又不禁问:“不知姑爷的厨艺怎么样?若不算太好――”
姑娘累了这半天,又是过生日,若连口爱吃的菜都吃不上,也太可怜了。
“我已问过厨房的人,说姑爷厨艺很好。”春涧笑道,“再说,就算姑爷只给姑娘做了碗面,只怕姑娘也吃得比什么都香!咱们快别多操心了。”
再叮嘱过其他人,春涧花影忙服侍姑娘洗澡更衣。
在浴桶里小睡一觉,纪明遥精神了不少,睁眼就觉得春涧和花影怪怪的。
神情看似正常,但为什么互相连个眼神都不敢对?
春涧竟还问:“姑娘今日生辰,要不要重新梳妆再去用饭?”
纪明遥:“……”
“二爷回来了?”她绷住脸,忍住笑。
春涧拿棉巾的手就一僵。
纪明遥继续忍笑:“给我挽上头发吧。梳……单螺髻。”
崔珏回来了,他人在哪?他在做什么?
是啊,今天她过生日!他会送她什么!
轻轻按住自己的胸口,纪明遥坐在妆台前,发现她唇角紧绷,眼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算了。
纪明遥开心让自己笑了出来。
梳妆完毕,春涧花影便请她去用饭。
纪明遥想问崔珏,又忍住了没问。
既然他和她们都想给她惊喜,那她当然要自己亲眼看到哇!
春涧引她坐在了八仙桌旁。
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两汤:香叶羊排、清蒸鲈鱼、竹笋炖鸡、三鲜汤、百合银耳汤。
看上去……与厨上平日所做稍有不同。
纪明遥左看右看,还是没见到崔珏的影子。
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二爷呢?”
给她做了一桌菜,他自己人在哪?
“二爷还在厨上呢!”见瞒不住,春涧便笑说,“二爷准备的是六菜两汤,还有――”
花影忙拦住她:“还有什么?可没有了!”
春涧会意,连忙不再说。
纪明遥却坐不住了。
这么热的天,做了这么多菜,他还在厨房吗?
“给我拿把伞。”她说着已站起来,自己找伞,跑出门外。
她一路快步向厨房走,却只在半路遇见了提着食盒的金嬷嬷。
“二爷去书房洗澡了!”金嬷嬷忙笑道,“这是三道菜和长寿面,姑娘先――”
“先送去我房里――不对!”纪明遥改口,“快把所有菜都端来书房!”
她转身就向书房跑。
崔珏在书房浴室听见了夫人的脚步声。
很急。
他甚至能听到夫人急促的喘息。
“二爷、二爷?”夫人在浴室门边问,“你快好了吗?”
“快了。”崔珏加快动作,“夫人稍等。”
夫人似乎离开了门边。
崔珏迅速沐浴完毕,穿好衣衫。
夫人正在堂屋桌边吃面。
“别的菜能放一刻,面等不得。”夫人对他笑,“我就先吃了,没等你!”
“怎么样――”崔珏喉间发干,“还合口吗?”
“好吃!好香啊!但长寿面,我就不分你了。”夫人拍拍身边,“二爷不饿吗?”
夫人的确是高兴的。她很高兴。
在夫人身旁坐下,崔珏注视着她吃光了一整碗面,甚至连汤底都喝尽了。
“二爷。”纪明遥唤。
“我在。”崔珏回应。
“这是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纪明遥认真告诉他。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家人亲手做的长寿面了。
上次……还是上辈子。
姥姥还在的时候,不管再忙,每年到她生日,一定会亲手给她下一碗面,做几道她爱吃的菜。
十五岁后,就再也没有了。
那可真是好久了哇!
纪明遥忽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崔……珏?”她试探。
在古代,对平辈直呼其名,其实算非常没礼貌、不尊重人。尤其,崔珏还是她的“夫君”。
但今天她过生日。她想任性一回。
她还没叫过他的名字。
崔珏心间一颤。
分明被直呼姓名,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冒犯与不快。他甚至想,再听更多。
“我在。”他握住夫人的手,“我在。”
“崔珏?”纪明遥又唤一声。
“我在。”崔珏依旧认真回应。
“崔――”纪明遥稍稍停顿,改了称呼,“崔明瑾?”
这是他的字,她也没有叫过哎!
崔珏吻上了她的手背,又吻到她指尖。
他笑:“我在。”
-
景德九年,七月十九日。
皇帝祭告天地、宗庙。
封后大典始。
七月二十四日,皇后敬受册宝。
纪明遥率众拥护皇后面向香案而立。
她圆满完成执事,全程未出半点差错。
七月三十日,诸礼完毕。
肃肃凉风生。好风如水,清景无限。①
秋天正式到了。
八月初七,乡试考官提前入贡院,待放榜当日方能回家。
每名考官除随身行李外,只许带一个不识字的从人服侍。但崔家不论男女仆人,少有真正一个字都不识得的,便有,也是半百花甲的老人或不满十岁的幼童。
崔珏便向同僚家中借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厮,将观言等全留给纪明遥听唤。
初六日夜。
睡前,纪明遥再次与崔珏一同检查行李。
被褥铺陈、衣箱、日常使用之物、几本可以反复赏玩、用以消闲的书。再多,也不能带什么了。
秋闱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共是九天。在考完收卷之前,他就只能看书、看书和反复看书。
他又很不爱与人闲聊。
纪明遥心里叹气。
“饮食笔墨全由贡院供给,不会出差错。便有缺漏,也可以叫人送来。”崔珏抱起她,放在床上。
看一眼漏刻,他轻声说:“睡吧。”
“二爷――”纪明遥不肯睡。
她问:“你们在贡院里,的确可以下棋作画消遣吧?”
“可以,都可以。”崔珏笑,“夫人就不必担心我了。”
“当日秋闱、春闱,只在号房中,一连九日,也不算什么。”他又道,“已经亥正二刻,夫人快睡吧。”
他吹熄灯烛,合拢床帐。
纪明遥抱紧他,缩在他怀里。
崔珏也瞬时环住了她。
“八月初九开考,”纪明遥算,“上一科是八月二十七日放榜,上上科,我记得是二十八日放榜。再上一科――”
“也是二十八日放榜。”崔珏语气轻松,手却不由将夫人抱得更紧,“至多二十几日,我就回来了。”
“也就不到一个月。”纪明遥说。
“是,不到一个月。”崔珏附和。
帐内昏暗无声。
两人都没再说话。
纪明遥向上摸索。
她轻轻吻上了崔珏的唇。
……
次日清晨。
崔珏安静离去,没有叫夫人起身相送。
……
八月初九,秋闱第一场开始。
纪明遥独自躺在家里。
成婚四个月了,她与崔珏日夜相伴,几乎没有分开过超过五个时辰。
她已经习惯了每天见到他,与他一起吃饭、一起练字、一起看书,习惯了他给她洗澡更衣、与她一起入眠,习惯了他的照顾。他还是会暗暗吃女护卫们的醋,有机会就亲自教她骑射习武。
生活里已经处处是他。
所以,纪明遥完全愿意坦荡地承认,他不在家,她不习惯了。
五间正房好大――好空啊!!
不过她要整理草稿,清净点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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