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显仰头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穿一身黑色大衣,看上去有些凶神恶煞,一双眉眼也冷冰冰的,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见陆嘉显看着自己,他忽然笑着“嗤”了一声。
“除了眼睛像你,其余地方长得和姓顾的一个样。”陆行云有些不满的看着他,却又特地摘掉了手套,伸手在他头顶狠狠摸了两把。
陆嘉显伸手把被他摸乱的头发拨弄整齐,有些不服气的喊了一声“舅舅”。
这个叫“舅舅”的男人带了很多玩具和书本过来,玩具给陆茜,书本文具送给了他,都是买的进口的好东西,陆嘉显以前在家也用得起,只是现在他觉得富贵与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
他从没见过母亲家这边的亲人,尽管有时陆晚萤会指着美术课本上的画作告诉他,这是外公画的,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很遥远,现在陆行云忽然出现,他只觉得不真实。
除去妈妈和妹妹,家人这两个字只会让他想到自己的父亲,还有顾家那些冷眼旁观的亲戚,这两年里经历的一切让他本能的警惕,担心陆行云的出现又要带来一些风波。
在送走舅舅后,晚上妈妈来到了他的卧室。
这间旧屋空间本就捉襟见肘,只有两间小卧室,陆嘉显占了一间,陆茜还小,每晚和妈妈睡在主卧,陆嘉显个子长得快,现在睡的这张小床已经有些紧凑了,刚刚好比他的脚还多出十几公分。
陆嘉显睁着眼躺着,没能睡着,听见敲门声便应了一声。
陆晚萤走过来给他掖了掖被子,像是看出他忧心忡忡,伸手一下下抚摸着他的额头。
“在想什么?”她问。
“在想外公和舅舅。”他坦然问,“他们要做什么?”
陆晚萤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儿子在担忧什么,不由得感到心痛。
“嘉显,外公和舅舅都很爱你。”她低头在儿子额头轻吻一下,“他们也很爱妈妈,是妈妈以前不懂事。”
其实他隐约知道为什么妈妈的娘家人从没出现过,以前顾家人逢年过节就爱嚼舌根,说陆老爷子看不起女婿,不认女儿也不认外孙。
“真的吗?”他怀疑地问妈妈。
陆晚萤心情复杂地看着儿子,深吸一口气道:“宝贝,亲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你还这么小,不要放弃信任别人的能力。”
见陆嘉显耷着眼皮不说话,她躺到他身旁,抱着他,缓声道:“以前妈妈为了考试,下雪天熬夜画画,结果手指一夜就长了几个冻疮,外公急坏了,买来最好的药膏,每天都给我按摩手指,我告诉他放心,我一定会考一个好成绩,结果你外公骂了我一通,说分数有什么重要的,手指头才重要。
“还有你舅舅,那年穗城路面结冰特别严重,他来回走了八公里去给我买冻疮药,回来时说鼻子都快冻掉了……
“过两天就是元宵节了,我带你和妹妹回家,他一直等着我们回家。
“都是妈妈不好,才让你们跟着一起吃苦,以后我们什么都不怕了……”
听着妈妈断断续续说的过去,陆嘉显的心一点点放松了,听上去好像这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又问:“那我们以后是和外公住吗?”
陆晚萤点点头:“外公那里就是妈妈以前的家,你一定会喜欢的,比这里宽敞多了,一楼有个大花园,你最喜欢打球,以后妈妈给你在花园后面安个篮筐,你每天都能玩。”
“那茜茜呢?也会有房间给她住吗?”
“当然,我们全住进去,房间都绰绰有余,茜茜会有更大的摇篮、更好的保姆。”
陆嘉显听着妈妈抱着自己说话,忽然感觉到颈窝里凉凉的,伸手一摸,妈妈脸上全是泪,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肩上小声的哭。
“妈妈,不哭了,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他转过身抱紧妈妈,“以后我保护你。”
陆晚萤点头,用力抱了抱他,伸手擦掉了眼泪。
陆嘉显心里想着元宵节,有些期待,又问:“妈妈,元宵节是不是要吃元宵?”
以前在北城他们很少吃元宵,因为顾海不喜欢吃甜的,也总是称忙不爱陪家人,所以陆晚萤很少煮元宵,但其实陆嘉显时爱吃的,想到妈妈描绘的将来,越发觉得今年的元宵一定会很好吃。
“当然,不过外公有糖尿病,不能多吃,妈妈明天就煮元宵给你好不好?我们提前先吃一顿。”
“好!”他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心也舒展开来,一觉睡到了天亮。
元宵节那天他在学校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只想把时钟拨到五点,这样就可以回家吃元宵了,不知道妈妈买的什么馅的,茜茜或许也能吃一点。
虽然之前也在家过过元宵节,但他总觉得从前的节日并没有什么滋味,今年才是他的第一个元宵节。
当他脚步轻快的走进通往家的小巷时,却看见警车与救护车把院子门口堵住,街坊邻居们围着警车,整个小巷被堵得水泄不通。
他微微皱起眉,一种不祥的感觉侵袭了他的心,他看见自家的邻居孙奶奶也站在人群中,脸色凝重,眼中带泪,她转过脸来,也看见了他。
“嘉显!”孙奶奶朝他小步跑过来,话从嘴里说出来就已经泣不成声。
陆嘉显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令人害怕的表情,孙奶奶慈祥的面容被悲恸破坏得支离破碎,令人不寒而栗。
“嘉显!别过去!”孙奶奶抱着他,拦住他的去路,“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不要过去。
不要走过那无尽曲折的长夜。
他多希望自己永远走不完回家的路,到了尽头才发现――
黑暗残忍地将希望杀死在破晓前。
第五十三章 你打算怎么做
车灯在黑夜中紧张的闪着,车内只有发动机的闷响,韦溪也不敢跳出来活跃气氛。
“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陆行云打破沉默,“叫你先读书,这些事不用你管,我会去查!你搞那么多事转到北城来,还住到江映雪眼皮子下面,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舐犊图’要被拍卖的了吗?”
陆嘉显这一句话让陆行云变了脸色,那幅留在顾家的《梅花鹿舐犊图》,是顾家所有藏品里价值最高的,顾海也知道这是个宝,一直压在手里,从来只借出去展览,不肯割爱卖出,直到最近一年才有小道消息放出来,说顾家想要卖掉它。
陆行云从小就对绘画艺术不感兴趣,早些年也因为不肯学画画想出去闯荡和陆洲吵过许多次,犟了很多年。但他始终对这幅画被顾家夺走耿耿于怀。
父亲画给妹妹的画,虽然没有他的份,但当初一家四口如今只剩他一个,如果没有陆嘉显,他恐怕连过年都是一个人。
那幅画将舐犊之情、亲人之爱从滚滚时光中留存了下来,意义非常。
只是陆洲的画作大部分都捐给了国家美术馆,少部分被藏家买走,这部分在艺术市场上交易的画作,还有的被海外收藏家买走,他不可能看哪个藏家不爽就要去把画抢回来。
顾海当初用孩子要挟他妹妹放弃财产和嫁妆,这幅画现在是他合法持有,如果顾家肯卖的话,那就不难办。
在他眼里,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拍卖的事你交给我就好了,为什么要转学呢?”陆行云憋着一股气。
“你想找人出面交易,给他们一笔钱,然后把画收回来。”陆嘉显缓缓道,“至于江映雪,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真凭实据想要警察重启调查,根本不可能。”
“你住到顾家想抓到她的把柄,用别的办法报复她?”
陆嘉显转过脸:“你想错了,舅舅,我要她一五一十的说出当年做了什么,我要顾海走投无路、自愿物归原主,我要他们两个身败名裂,不接受任何用金钱与他们交换的办法。”
路过的车灯在陆嘉显脸上闪过一瞬,将他眼中的空洞照得一清二楚。
陆行云这才惊觉,这个在自己眼皮下长大的孩子,轮廓早已脱离稚气,多了决断狠戾,他悄悄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他一直很听话,做事有分寸,在学业上从不辜负他的期望,不论是老师还是同学,任谁都对他赞不绝口,完美得仿佛没有缺点。
“所以你找了周政,去搜集江映雪借艺术品交易向本地官员行贿的证据?”陆行云眯起眼,“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这里不是穗城!不是唐人街!你还想要命吗?”
陆行云将手边的文件袋扔在他身上,资料从开着的袋口掉出来,陆嘉显却一眼也没有看。
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他也知道周政之所以会帮他全是为了在陆行云面前卖个人情,这袋资料就是周政将给他的名单又给了陆行云一份。
陆行云见陆嘉显看都不看,对一切了然于胸,他此刻才知道,他这个外甥之所以没有缺点,是因为他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甚至连自己都不在意。
“你打算怎么做?”陆行云最后选择了妥协。
陆嘉显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了他,陆行云接过名片,借着窗外的灯光扫了一眼。
名片上写着严钊两个字,他忽然觉得有点眼熟。
-
孟湘南躺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夜不能寐,如果说她之前的猜想有几分靠谱,陆嘉显回来的确是有目的,那么今天他反常的举动就更加让她肯定,他的确是隐藏着秘密。
可他对顾应昭却不像是有敌意的样子,这个秘密或许是针对顾家的另外两个人。
那辆消失在夜色中的豪华轿车,让她又一次觉得自己和陆嘉显之间隔着难以逾越的距离,小时候她这样想,只是因为家庭条件的悬殊,这次却是因为,他的心与她之间隔着重重叠嶂,迷雾缠绕。
点开陆嘉显的朋友圈,里面除了一些风景照片,什么都没有,无迹可寻。
分针在寂静的夜里转过一圈,时针指向了正上方,新的一天又开始倒计时。
孟湘南在入睡之前做了一个决定。
第五十四章 一张白纸
周六是沈如琢的生日,他提前两天在微信上发了邀请函。
说是邀请函,一点也不夸张,他做了一张正儿八经的图片邀请函,上面写着来宾名字,宴会地址,还附上了地图导航。
曾絮一大早就打电话给孟湘南,问她什么时候过去,要和她一起。
“是因为要见到沈如琢爸妈所以害怕吗?”孟湘南毫不留情的戳穿她。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是担心去了见到的都是不认识的人会尴尬,你也看到那邀请函有多正式了,搞不好请了一堆人。”
“你不怕就好,我要晚点才来。”孟湘南开着免提把手机放一旁,开始换衣服。
“你要去哪儿啊?”曾絮一听她这一说,瞬间慌了,再也掩饰不住。
“去我爸爸那里,放心,我晚饭前会到的。”孟湘南直截了当的挂断了电话。
听见电话传来忙音,曾絮气呼呼地打开微信发了三个骂人的表情给孟湘南,又再看了一眼邀请函,上面写的三点开始,孟湘南要晚饭前才来,中间两个小时她必须在场找个认识的同学,然后狠狠抱住大腿。
然而当她乘车到了沈如琢的生日会地点后,才是真正傻了眼。
虽然说十八岁的成人礼,多少会办得隆重点,但沈家这阵仗也太夸张了!
曾絮看着面前这栋金碧辉煌的别墅,再回头看看送自己来的出租车,司机抬起打表器无情的弃她而去,扬起一条黑黑的尾气。
这栋别墅建在郊区,曾絮环顾了一下四周,也都是独栋别墅,只是间隔比较远。
她硬着头皮暗响了门铃,一个穿着服务生衣服的人为她开了门。一楼的会客厅里能看到一些四五十岁年纪的客人在交谈,曾絮一边跟着服务生往二楼走,一边在心里骂沈如琢。
早知道是这种场合,她就不来了。
服务生带她进了二楼的一间娱乐室,又问她需要喝什么,曾絮要了杯水,看了下这间房里的摆设,有桌上足球、国际象棋和各种健身器材,娱乐室的里侧还有一扇玻璃门,直接通向二楼的泳池。
她估摸着,服务生应该是把沈家的亲戚和宾客们都引向一楼的会客厅,而沈如琢的同学们就会带到这间娱乐室来。
可惜这里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她似乎来得最早,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沈如琢,发微信给他也不回,曾絮无聊的在房里转圈,实在没忍住又打开门去了走廊上。
这一张望就让她看见了陆嘉显,他正巧从娱乐室门口过,被曾絮一把拉进了房。
“你看见沈如琢没有?”曾絮小声道。
“他在楼下。”陆嘉显想了想,“或许你可以去解救他。”
沈墨带着沈如琢和他两个人四处引荐,今天来的宾客里不少北城文艺界的名流,但他有些不想应付,找了个借口上楼躲清静,无情的把沈如琢留在了“压力测试”现场。
“别闹了,我还指着你解救我呢。”曾絮嘟囔了一声,她平时在同龄人之间是个自来熟,可这里都是叫不出名字的陌生长辈,可怕极了。
陆嘉显抬眸扫了一眼她身后空无一人的娱乐室,问:“你一个人?小南没和你一起来吗?”
“她去她爸爸家了,要很晚才来。”曾絮答。
去她爸爸家?
陆嘉显眉头微微皱起,他记得上次孟湘南面对孟庆军一家三口时的窘迫,不自觉抿紧了唇。
-
孟湘南刚到时,孟庆军一家才吃过午饭,见她站在门口,王惠原本带着笑的脸缓缓地垮了下来。
“庆军,小南来了。”王惠扔下一双拖鞋,便转头进了厨房。
孟庆军走过来看见一直不冷不热的女儿忽然到访,有些惊讶,开口第一句便是:“你来做什么?”
孟湘南有些哭笑不得:“我是来看弟弟的。”
她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一盒车模型玩具,因是瞒着姜玲,所以她用自己的零花钱咬咬牙买下。
孟庆军这才稍微放松了,招呼她进屋。
“你随便坐……”
客厅里杂乱得很,沙发和茶几上都堆满了各种婴儿用品、衣物,只有儿童座椅边上还一张空椅子,孟湘南走过去,看见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坐在婴儿车上,他比上次见面又长大了许多,正张着嘴朝她伸手。
孟湘南把手指伸过去,被弟弟紧紧握住,他看着她的眼睛纯粹而雪亮的,她心里忽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这个孩子还是一张白纸,他脸上没有任何来自父亲或母亲的性格烙印,他还未被时间塑造过。
只是一瞬,她有些微微红了眼。
孟庆军端来一盘水果,放在她旁边,她立刻收住了眼泪,敛起情绪。
“有空多来陪你弟弟玩一玩,以后她长大了,你们还能互相照应。”孟庆军拿了一只苹果递给她。
孟湘南看了父亲一眼,他这些年也有了变化,也许是人上了年纪,看世界的眼光多少会变得慈悲与温和,只是这慈悲与温和有时候与良善无关,只不过是因为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所作所为,心有戚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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