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神远眺红日已在楼群里掩住半张脸,迟休这才不舍地离开。
第二天,趁着周末,迟休又跑来破房子。
这次她没在木香花藤前多停留,直接奔向二楼。
迟休昨天还没注意,墙边的木柜里堆满颜料和稀释油,以及纸张发黄的书本,她拿下来仔细观察。
斟酌须臾,迟休又把东西放了回去。
转过头,她开始整理地上的画笔和画板。
吱呀――
木门传来动静。
迟休一惊,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
门口走进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男人,表情是诡异的呆板。
男人杵根手杖,慢吞吞靠近迟休。
迟休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解释。
但看男人的穿着也不像是会住这里的人。
迟休眼看男人靠近自己,然后略过她。
“?”
迟休僵硬转身,看着男人不明所以。
对方动作迟钝地接近一张木椅,随后扶住把手缓缓坐下。
迟休刚想挪脚,不慎踢到脚边的颜料盒。
男人立时偏过头,双目依旧无神。
“哪位?”
迟休疑惑。
他刚才没看到她?
迟休吱声:“我叫迟处秋,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主人。”
听到女孩的话,男人紧绷的脸忽然绽开一抹笑意。
“你好小姑娘,我也姓迟,我叫迟全。”迟全侧过脸,尽量往迟休声音的方向看,“我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但这个画室是我的。”
迟休没明白迟全的意思,愣愣点头。
迟全转回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抱歉,我不能看清你的眼睛,因为我……失去了光明。”
迟全神色平静,指腹在手杖上轻轻摩挲,迟休能感觉到他的无奈与悲伤。
那是一种。
安静的崩溃。
迟休这才明白过来,迟全僵硬无神的双眼为何那样违和。
迟全没听到迟休的动静,偏头出声:“小姑娘?”
迟休回神:“嗯。”
迟全伸手在空中比划几下。
“你喜欢画画吗?”
迟休本想点头,后想起迟全看不见,轻声道:“喜欢。”
“那要不要,试试在这里画画?干净的画布在那边的木柜里,得麻烦你自己找找。”
迟休犹豫几秒,转身扒开木柜门。
熟练地支好画架和画板,她拿起地上没用完的颜料盒,准备打开用。
迟全听见动静又笑:“用新的吧。”
迟休扭头看他,一度怀疑迟全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依言,她也不客气。
准备完毕,迟休坐在画板前开始构思。
还是第一次用这么好的画材,她一时有些激动和无措。
迟全坐在她背后,和蔼道:“画吧,让我看看你眼里的世界。”
迟休不解道:“你,怎么看?”
“能听到,何尝不是一种看见世界的方式?”
“可画画能有什么声音?”
迟全脸上的褶皱又被笑容撑开。
“当然有,但只有我能听到。”
迟休莫名其妙,望向窗外的木香花藤,开始挥笔。
迟全安静阖眼,仿佛笔刷与画布相触的声音格外悦耳。
半晌,迟全出声:“可以不用那么节约颜料。”
迟休画笔一顿,略感讶异地看向迟全。
“没有学过吗?”
“没有。”
“喜欢画风景?”
“不全是。”
“那现在画的是窗外的木香花吗?”
“嗯。”
迟休觉着眼前的迟全简直是个奇异的存在,仿佛真如他所说,他能听见她画画。
她忍不住抬手在迟全眼前晃了晃。
迟全含着笑,眼神依旧木然。
迟休放下疑心,继续画画。
再后来,两人达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
迟休放学或周末都会来画室,而迟全也会坐在她身后听她画画,不时冒出一两句建议。
可渐渐地,迟休来这儿不止是画画。
迟全总能敏锐捕捉到迟休的动静,并从中猜出她的情绪,或欣喜或不悦。
他会让迟休跟他聊学习和生活,听这个真诚而坦率的女孩认真讲述自己的想法。
然而迟休被接进程家的那一年,有几个月没去画室,再踏进门时,迟全仍安静坐在木椅上,头发又白了些。
听到动静,迟全偏头和蔼笑道:“小迟啊?”
“嗯。”
迟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迟全似乎发现了她的踌躇,又弯起眼角。
“我能听听吗?”
“……”
迟休坐在画板前,却没能拿起画笔。
“我改名字了。”
“嗯?”
“迟休。”迟休咬唇,将眼底的落寞隐忍,“我现在,叫迟休。”
“好。”迟全闻言,淡淡点头,“今天我能听你画画吗?”
“嗯。”
自那以后,迟休逐渐寡言,而迟全像是知道什么,也不会轻易起话头,只是默默坐在她身旁。
在迟休高一那年,迟全下半身瘫痪,晚年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因此也没再去二楼陪着迟休,每次来只是在底楼待上一天。
迟全时常感到遗憾,可不久后,破房子又来了一个少年。
他明白,少年是奔迟休而来,便没拦着他。
但迟全来的次数渐渐少了。
迟休最后一次去画室是在高考前。
迟全没在画室里。
她关上门。
再也没去。
-
迟休稍稍仰头,注视着眼前的画作。
这是迟全早年的作品,迟休听他提起过,而这次迟全作品展是他儿子替他办的。
“迟小姐。”一个男人走来朝她笑笑,“我是迟奕,请问你有意愿去看看我父亲吗?”
迟休低睫,思索须臾。
点头。
“好,请跟我来。”
迟休给盛叶和雨声晓发了消息,随后跟着迟奕走出展厅。
她被带到一处别院,迟全正坐在花坛前闭目养神。
迟奕上前:“爸爸,迟小姐来了。”
迟全缓缓睁眼,顺着声音努力偏头。
双鬓已然黄白,眼尾的沟壑堆叠,他被岁月折磨得沧桑。
迟全挤出一抹笑,依旧和蔼。
“小迟啊?”
第28章 (二十八)你有点好看
迟休抿唇:“嗯。”
迟全自顾自地笑起来:“我就说你肯定能成画家吧……”
迟奕冲迟休微微颔首,随后离开。
“这么多年,你也长成大姑娘了。”
迟休手抚上轮椅把手,轻声道:“我带您走走吧。”
“好啊。”
迟全的瞳仁从最开始的棕褐变成如今的灰白,双目依旧无光。
“也不知道那片老城区有没有拆迁。”
“没有。”
“哈哈,是吗?那我得抽空回去看看。”
迟休垂睫:“你又看不到。”
迟全沉默两秒,又笑道:“我能听到。”
“现在是三月,再等一段时间,木香花就该开了。”
“嗯。”
迟全稍稍偏头。
“小迟。”
“嗯。”
“你替我――”迟全一顿,“去看看花还开吗?”
迟休把轮椅停在一处喷泉前,自己站到一边。
“怎么不自己回去看?”
迟全含笑不语。
“老迟……你会走吗?”
“当然。”
迟休闷头,低声喃语:“不能……不走吗……”
迟全淡淡一笑:“你觉着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挺好。”
“我是说心情。”
迟休犹豫道:“很好。”
迟全无奈笑笑,深叹口气。
“一个人走后,他在世间留下的东西,总能让人把断续的悲伤拼凑成思念。”
“可我只希望,你们是在笑声中想起我。”
迟全缓缓阖眼,仿佛又忆起芳华岁月。
“我希望你们能笑着,看日落,看花开。”
“并借此思念我。”
“我喜欢木香。”迟全淡淡仰头,“只要木香开了――”
“我就高兴。”
-
和迟全道别,天色已晚。
迟休点上一支烟咬在唇边,在冬末春始的大街上缓步。
在找到迟宽之前,迟休一度憧憬,迟全会不会是她那失踪的父亲。
可当她知道迟全的来历后,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迟休遇到迟全的那一年,正是迟全失明的第一年。
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给迟全带去过什么,印象里,永远只有安静坐在她身后的慈祥老人。
脸上的和蔼笑意丝毫不减。
迟休轻吐着烟,脑海里又回荡起迟奕的话。
“……医生也说时间不长了……”
“他一直说想见你,又怕你不肯来……”
“讲心里话,我很感谢你。”
“如果当年没遇到你,我父亲也不会从那场车祸撑到现在……”
迟休掐掉烟,在路边拦下一辆车返回小区。
走进单元楼电梯,迟休刚准备摁下关门键,韶谌的手忽然拦在门口。
随后走进。
韶谌身上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迟休撇过头,透过镜片看到韶谌发顶的水珠。
“外面下雨了?”迟休出声。
“嗯。”
韶谌一手插兜,神色淡淡。
迟休无意盯了他几秒。
注意到她的目光,韶谌侧过脸好整以暇地看着迟休。
“怎么?看得无法自拔了?”
“……”
迟休无语,收回视线。
但确实。
挺好看的。
尤其是喉结。
高中那会儿,迟休经常被郑连依拉去看他们打篮球。
篮球场外总会围上几圈女生,郑连依拽住迟休拼命往里边挤,迟休不明不白地跟着遭罪。
好不容易在人群前站稳脚,迟休面无表情地推推眼镜,不明白一群人到底在瞎喊什么。
直到。
韶谌手里抱着篮球,站在场边等待上场,不时跟身旁的男生说笑两句。
迟休没能把视线移开。
湛桥一中校服短袖是立领正肩,领口设有三个纽扣。
对面的少年领口解开,露出的锁骨线条蜿蜒至隐没,喉结不时滑动。
迟休那时便觉得,一个男生的喉结也可以很好看。
当然。
仅限韶谌。
电梯抵达九楼,韶谌走出门,迟休抬眸又瞟了一眼。
回到家,迟休琢磨着弄点晚饭吃,打开冰箱,几瓶酒映入眼帘。
她有些心痒。
另一头。
韶谌回家放下电脑包,转进浴室冲澡。
随后躺回卧室。
许久,他又走出来环视屋子。
猫呢?
韶谌挑眉。
正愁没理由去楼上。
连外套都懒得披,韶谌拿起钥匙嚣张出门。
上楼,像往常一样敲门。
没动静。
又敲。
屋内终于响起拖鞋的啪嗒声。
开门。
迟休一身黑色家居服,长发落肩,木然望着门外的韶谌。
韶谌抬了抬下巴:“你看看阳台,猫是不是又跑你那儿了?”
迟休摇头。
“你看了?”
迟休又摇头。
韶谌扬眉:“你都没看怎么知道,快点,找猫。”
听言,迟休原本平静的脸忽然皱眉,上手抓起韶谌胸前的衣料往屋里拽。
韶谌被迟休的抓力一吓,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拉进门内。
迟休拽着他直往阳台上带,韶谌不得不顺从她微躬身子。
经过客厅,他瞥见茶几上的酒瓶。
眉心一跳。
迟休喝酒了?
没等韶谌多想,迟休已然把他拽到阳台上,然后直视他。
韶谌象征性地往阳台扫了一眼。
“哦,不在。”
其实刚才韶谌出门时,秋天已经从他床底下钻出来。
韶谌看见了。
闻言,迟休又扯起他的衣襟往客厅里带。
韶谌垂眸注视自己被扯变形的衣服,默不作声。
走到茶几前,迟休忽又停下,像是在思考什么。
韶谌安静看她。
顷刻,迟休转身,却被自己绊倒,直直往韶谌身上扑。
韶谌忙伸手扶住迟休,自己也失去支点往后倒,跌坐在地毯上。
迟休坐在韶谌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挣扎一下,韶谌将身体半靠在沙发边,没好气地注视迟休。
“看这么久,看清我是谁了么?”韶谌见迟休正眯眼看他,不禁失笑。
迟休愣怔几秒,缓缓道:“看清了。”
“哦?”韶谌挑眉,“那我是谁?”
“……好像是韶谌。”
韶谌忍不住嘴角上扬。
“眼神还行。”
迟休又直愣愣地盯了他许久。
韶谌散漫偏头:“在我脸上看出什么名堂了?”
迟休皱眉,像是在认真思考。
“看出……”
“嗯?”
“你好像,有点儿好看。”
韶谌一愣,忽又笑出声,耳稍却红得明显。
“哪儿好看?”
迟休闻言,蓦然向前倾斜身子,韶谌看着近在眼前的白皙脸庞,呼吸略滞。
“干什么?”韶谌哑了嗓子,“想趁人之危?”
迟休没应他,目光直白地落在他脸上,缓缓向下游走。
韶谌也抬睫,视线却停在她的左眉尾。
原本应该有一颗痣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痣被祛掉后的浅印。
韶谌直盯迟休的眉尾。
那颗痣。
他本来很喜欢的。
措手不及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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