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似乎没被掀起任何波澜,又确确实实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
在悲喜中夹缝。
她麻木得。
看不懂自己。
迟休坐在雨帘中,不知何时睡着了。
她突然有点恨秋英浅。
没去梦里跟她告别。
再有意识时,迟休被陌生的声音叫醒。
恍惚睁眼,一个少年正面无表情地注视她。
紧接着,少年身后的年轻女人上前,看着自己,却喊出了母亲的名字。
迟休对二人没有印象,但听到女人说出她的姓氏以及是母亲朋友的女儿时,顿悟。
秋英浅跟她说过,母亲秋晚在世时,曾和一个程姓男子为挚友,对方在迟休两岁前常来家里。
迟休两岁那年,秋晚因病过世,而那名程姓男子也再无音讯。
迟休伸出手,被女子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
这是这些天来。
她唯一感觉到的温度。
跟着两人走进程家,迟休当时只意识到一点。
程家。
很有钱。
被带到程见君身前,不出意外,他开口第一声叫出的也是母亲的名字。
程见君难掩激动,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迟休静静注视他,没什么感觉。
再后来。
她见到了齐湘。
面对迟休,齐湘脸色变化得精彩,迟休心底有个猜想。
“秋晚?”
果不其然。
齐湘看见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在怀疑中叫出母亲的名字。
只因此,迟休好像能勉强确定一件事,但还不够确切。
齐湘为她改了名字,迟休没有拒绝。
她能看出,齐湘不喜欢自己。
顺其自然地,迟休住进了程家。
程氏一家四口性格直爽,迟休没怎么觉得拘束,因为平时除了齐湘,其余三人因为学业或事业很少回来。
可毕竟是别人的家庭,迟休只是插足其中。
违和感一直缠绕她。
迟休不想去猜齐湘对自己的看法,但与齐湘的交涉中,她都识趣地保持距离。
如此这般,迟休在程家不知不觉住了六年。
平静被无意打破。
高二那年,迟休被造黄谣,事情愈传愈烈。
学校要求家长出面,迟休给程见君打了电话。
迟休高中时被请家长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些无中生有的谣言,好在程见君每次能赶来与校方交涉,她才免于受困于此。
从学校结束谈话回去后,程见君从来不会说迟休什么,只是沉默。
让人窒息的沉默。
但那次不一样。
那天,迟休站在办公室里,看到来人时脸色一僵。
齐湘缓步靠近,在迟休身前站定。
迟休忘了那天齐湘跟教导主任以及陆长远说过的话,她只记得跟在齐湘身后走出办公室,女人高跟落地的脆响。
如同铁锤裂骨,一下一下敲在迟休看似坚硬的心上。
刻意保持的距离,在此时被彻底撕开屏障,她直白而赤裸地落入齐湘掌中,等待审判。
在教学楼拐角的楼道里,齐湘停下脚,转身垂眸注视迟休。
“上次月考,多少分?”
迟休面色平静:“六百五十一。”
齐湘看她,冷嗤一声。
“怎么?没考好就可以闲了是吗?”
迟休抬眸,对上齐湘审视而冷厉的目光。
“我没有。”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我说了――”迟休蹙眉,直直盯着齐湘,“我没有。”
齐湘面露不悦:“那你给我解释解释,谣言怎么回事儿?”
迟休不作声。
“呵。”
齐湘别过脸扯起嘴角,忽又看向迟休。
“别学你妈。”齐湘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姑娘家,自重点。”
迟休强忍怒火,咬牙道:“我没有。”
“另外,我告诉你。”齐湘目光睥睨,压低声音,“记清楚,你姓迟,你跟程家――”
“连收养关系都不是。”
齐湘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迟休杵在原地,木然注视反光的地面。
秋英浅走后,她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
哪怕面对唯一至亲的死亡,也没能唤起她的悲情。
迟休记得一句话。
绝望是后知后觉的汹涌。
那一刻,迟休才真实意识到噎在心里的感觉。
她被抛弃了。
不被信任地,不被选择地,不被欢迎地。
遗留世间。
多年前的猜想被印证。
程家更多地,是将对秋晚的感情投射在迟休身上,无论是感激、憎恨还是愧意。
都不是为她。
被无力感侵蚀,迟休也不想去争辩什么,沉默离去。
直到,那个名叫韶谌的转校生闯进她的世界。
迟休对他的桀骜感到莫名其妙。
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直率与热烈,又带着少年独有的乖戾轻狂。
不曾想,他愿意相信她。
不顾一切。
当她走进教室面对猜疑时,当她等待宣读检讨时,韶谌出现的瞬间,迟休堵在胸口的感觉终于清晰――
委屈。
明明她也不知道谣言是怎么回事,却要在真相被掩埋的时候被迫承担一切。
望向少年,少有地,迟休有了一个奢望。
或许有离别的前提。
但那一次。
她想。
视他为救赎。
然而光被她亲手撕碎。
那年夏天,少年的眼底盛满温柔,告白被小心说出,却藏不住热烈。
“迟休,我喜欢你。”
迟休静静注视他,眉眼淡漠,克制地说出冰冷至极的话。
“你难道不会烦吗?”一顿,迟休低睫,“我烦了,抱歉。”
声音很轻。
但足够中伤少年纯粹而桀骜的心。
韶谌怔在原地,半晌,终于出声。
“好,抱歉。”少年哑了声,“那你走吧。”
她漠然转身。
再没回头。
第33章 (三十三)续租
从墓碑前站起身,迟休头发被雨水沾湿了些。
掐掉烟,又迈步去往秋晚的墓前。
盯了石碑几秒,她把从路上折下的一截木香花藤放在碑前,转身离开。
迟休对母亲的印象甚浅,更别提感情。
地下安息的女人,只是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和迟宽无异。
就只是。
生了她的人。
从陵园走出,迟休打车准备返回酒店,忽又想起什么,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街巷中穿行,迟休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往破房子走去。
走进那扇熟悉的大门,迟休略微仰头,错综杂乱的木香藤只挂了新叶,还没长出花苞。
跨进屋,顺着扶梯缓步向上走,迟休在木门前踌躇片刻。
推门而入。
屋里散发着淡淡霉味,环视一圈,一切陈设似乎都在原来的位置上。
走到木桌前,迟休指尖抚过桌面,眉头微蹙。
桌面竟一尘不染。
迟休设想过这里会有其他人找来,来来往往中,或许也会像她一样遇到迟全。
又或许。
也会有个少年坐在这里怀抱吉他。
沉口气,迟休又面向木柜。
一排排发黄的书中,她取下之前留在里面的绘本,放进包里。
又走向不远处的钢琴,迟休抬手按下一两个琴键,琴音已然走调。
没过多停留,迟休离开了画室。
回酒店拿上行李,她坐上当晚的航班返回朔柳。
回到小区,电梯开门的瞬间迟休怔了几秒。
韶谌恰从停车场上来。
“怎么?”韶谌挑眉,“倒也不用一看见我就走不动路。”
“……”
迟休沉默走进。
韶谌瞥了瞥迟休的行李箱。
“回湛桥了?”
“嗯。”
迟休余光扫过韶谌,欲言又止。
电梯在九楼停下。
“走了。”韶谌散漫跨出电梯。
“韶谌。”
韶谌应声止步,撇头看她。
迟休抿了抿唇。
她想问。
你去过画室吗?
湛山寺的木香还开吗?
吉他还在吗?
什么时候学会吃辣的?
腿伤现在会疼吗?
你――
有喜欢的人了吗?
见迟休叫住自己半晌又不出声,韶谌扬眉笑道:“有事儿?”
凝结话语,迟休眸色渐沉,脱口而出地却是另外一句。
“没,晚安。”
韶谌一愣,随即点头。
“晚安。”
电梯门合上。
-
迟休发现韶谌似乎并没对那件事上多大心,她甚至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毕竟依他的性格,这种话也只如信手拈来般容易。
又可能是真的百毒不侵。
被人强吻了还能淡定自如。
迟休自己反而念念在心,和韶谌现在的距离仿佛有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暧昧。
无论上下班,互道早安或晚安好像逐渐成了两人的习惯,韶谌有时嘴贱两句,有时就沉默和她待上一会儿。
出差时,也会照常把秋天搁迟休家里。
置物柜里,依旧有吃不完的甜食。
另外。
韶谌家热水器坏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迟休坐在沙发上,看着又来蹭浴室的韶谌陷入沉思。
“你没想过换一个热水器吗?”
刚准备拐进浴室的韶谌撇头。
“怎么?”
“这个月。”迟休扳了扳手指,面色平静,“你已经来过二十次了。”
韶谌故作疑惑地皱眉:“是吗?”
“今天是第二十一次。”
“很多次吗?”
迟休蹙眉:“一个月才三十来天。”
“昂。”韶谌眉梢一挑,淡定走进浴室,“这不还没到一个月吗?”
破罐子破摔。
就是想来蹭你浴室,怎么着?
韶谌的理直气壮已经上升到嚣张的程度。
迟休无语靠住沙发。
雨声晓忽然打来电话。
“姐?”
迟休放下水杯:“有事?”
“白天的事我想了很久,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去。”
迟休没应他。
雨声晓继续道:“只是一个奖项,而且被选上的话,那也应该是你当之无愧的荣誉。”
“你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会入选?”
那边忽然结巴起来:“不……我……我觉得迟休姐很优秀,不该放弃机会。”
迟休抿唇:“谢谢,不过,我暂时不考虑。”
“啊……”
“你不用想太多,只是我个人意愿。”
“好吧。”
挂断电话,迟休看着手机屏幕,白天的一幕幕在脑海闪过。
难得有空闲,三人在工作室一块静下来画画。
门被人敲响。
迟休推了推眼镜,看清来人时略惊。
“你好,迟休小姐。”迟奕站在门口,淡淡弯唇,“我代表国家美术协会,前来拜访。”
盛叶和雨声晓不约而同地往门口望去,听到来者身份,愣怔许久。
“抱歉。”迟休往迟奕面前放下一杯水,“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不用,你能抽出空来和我闲聊足矣。”
迟休低睫:“老迟,最近怎么样?”
“情况还算稳定,但也只能在病床上躺着。”迟奕叹口气,“除了医生谁也不愿意见,我夫人本想悄悄去照顾他,没想到老头子耳朵灵着呢,三下五除二便把她打发出去了。”
迟休闻言,抿了抿唇。
“等他愿意见人的时候,我想再去看看他。”
迟奕笑:“当然可以。”
“不过,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想和你谈谈。”
迟奕从手机上调出一张图片,递给迟休,内容是去年迟休画展上的其中一幅――《逢》。
画面由大片暖光构成,少年微微侧头,只露出左眼眼角,发丝和睫羽被阳光镀上金色轮廓,耳廓与下颚陷在主视角度的阴影里。
整幅画就像是真实的曝光,又给人一种朦胧的回忆感。
颜色明亮强烈,融合整体看去,却似乎倾注了创作者所有的温柔与细腻。
“如果可以。”迟奕指指手机,“我希望这幅画能参与今年‘无声诗’美术奖的评选。”
无声诗。
全国最高级别的美术奖项。
迟休盯了手机许久,沉默。
《逢》,她画了两年。
其原型是她在朔柳大学图书馆里遇见的一个人。
那人每周都会来,迟休在图书馆看见过多次,但每次对方只留一个背影给她。
他似乎总是在等人,安静待着,没有看书,也没有其余动作,就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迟休。
只有一次。
那人侧过脸,被窗外透进的暖阳笼罩,迟休怔怔注视他,只勉强看清了后半侧脸,对方便起身离开。
自此以后,她的目光总不自觉地停在他的背影上。
迟休有时会妄想。
那个拥有让她无比熟悉的眼角的人。
是韶谌。
可迟休始终没敢上前看清他的正脸,而且同校的郑连依也跟她说过,韶谌报考了隅桐大学。
不知不觉,那个背影刻进脑海,迟休突发奇想,拿起画笔,开始雕琢记忆里那张模糊的侧脸。
并命名为《逢》。
逢他。
逢少年。
逢克制的欢喜。
迟休目光与迟奕相对,几秒,摇了摇头。
“能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迟休把手机还给迟奕:“难当此殊遇。”
迟奕见状,也没强求,但还是和善道:“没关系,但近期如果你改变主意了,仍然可以来找我,随时欢迎。”
送走迟奕,迟休这才面对工作室里另外两张吃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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