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潜捏起那块碎银,让她看成色:“香州白通的雪花银,非此地不能出。”
“所以我阿爹是玉衡人?”
晏白在信里说她瞧见这银子自会知晓他的意思。
“你没听过他的事?”山潜皱眉。
玉衡香州与天枢白通交界处的山间银矿,半数存于地底,没有引路人,寻常人连矿洞的门都摸不着。
传闻这庞大的地下银矿至今都掌握在一个玉衡商人手中,这人既不愿归顺也不受人拉拢,各方势力从未间断过找他,玉衡地界内王室下了通缉令,但都所寻无果。
“所以他的意思是有人听见风声会来寻我?”信的尾处晏白让她提防生人,尤其是各地来的行商。
“他为何能瞧出来你与乌宁的干系?”山潜问。
许三七走到水缸边,对着摸了摸脸,恍然道:“他当是见过我阿爹。”
所以那时候晏白才会觉得她长得像自己认识的人,而许三七当时只以为对方说的是许婉。
思及此处,她倒是放下心了。
能认出她的人应当不多。
“大公子能解决此事。”山潜提醒她,“于他而言,银矿未必重于你。”
“这点我不疑心。”许三七说。
一个数十年没见过的爹,一个虚无缥缈的银矿,和开阳将来的粮仓相比,孰轻孰重,沈更不是傻子,自然能掂量得清楚,而此前她也已然多番试探过了。
“你是不想欠沈家的人情?”山潜揣摩她的态度,“以夫子的声望,兴许也能护得住你......”
“但无论如何,沈家都会知晓此事。”许三七打断他。
沈家一开始派人来就不单是为了看顾她,即使沈更的手段还算是亲和温善,她也从没忘记过这点。
她接着道:“我需要沈家的人手,但这桩生意干系在我。”
山潜听懂了。
她想把许木兰从此事中撇开。
“你似乎很不想她进沈家,为什么?”山潜问。
此前她明里暗里同沈调也说过,不希望沈家用她牵制她妹妹。
许三七笑看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问:“如果不在沈家,你会去哪儿?”
山潜还是头一回被这么问,他尚且还不知事时就进沈家了,也从没想过去别的地方。
不光是他们这些鲲字牌的人,沈家门下的客卿也是如此,承过沈家的惠,就再难去它处了。
“...无处可去。”他答。
许三七有一瞬的怔愣,但很快又回过神,她声调柔和清淡,却也难免直白:“我不想她也如此。”
木兰年岁不大,没必要跟着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盼少女能去她自己想去的地方,做她真正想做的事,这是许三七认为自己作为年长者,理应为她考虑周旋的事。
即使她们只是短暂地成为了家人。
或可说,即使那个人不是木兰,许三七依旧会这么想。
这世上的女子常被琐事牵绊,受世道掣肘,如若可以,她盼她们的路都能宽广些,更宽广些。
“我传信回去,大公子兴许会见你。”山潜知晓她言下之意了。
这个兴许并未成真,沈更甚至是早于她得知的消息。
“夫子叫我前去,就是为的此事。”木兰今日比寻常回来得晚了些,傍晚下了场小雨,她进屋时身上带着水汽。
“你午时怎么不告诉我?”许三七一时纳闷。
“你迟早要知道。”木兰说着,往自家院墙上看了一眼。
山潜掰着指头数了数,夸赞她道:“六个,你比沈春贵了。”
许三七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被夸的事,她抻着脖子往外瞅,好奇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会一直在这儿守着?”
“北边出了些乱子,有人趁机南下,沈家逮到了两只耗子,今儿一早审出来的。”木兰灌了口凉水,神色淡淡道。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牵连出了北面几个小门小户,故而沈更先同徐庐通了气。
“那我是不是这几日还是不出门为好?”许三七问。
木兰摇头,“倒也不必如此,沈家封锁了消息,那群人不定能进开阳境内。”
知道此事的人为独吞银矿必定不会大肆宣扬,无非是伪装成行商,或是在以北的世族中寻求庇护,图以缓缓南下,沈家从一部分人入手,杀鸡儆猴就能打消不少人的心思。
......
一连十几日,许三七还是照旧每日去铺面上,有时忙起来她也就忘了身后还有人跟着,直到此事尘埃落定。
“查了十二郡,揪出不少浑水摸鱼的,短时是能安分一阵了。”
沈调来时,她正在后院翻地。
“这事儿闹这么大了啊。”许三七感叹道。
沈调帮她打上来一桶水,试图套近乎:“你是真不知道家里有矿?”
许三七不置可否,反问他:“我若是有矿还费老大劲儿为你们沈家办事?”
说是如此,但她心种还是略有些不安定,许婉在的时候,许家从不缺银钱花,她似乎在钱庄有银印......
思虑再多也无益。
许婉如今寻不见人,鉴于乌宁这个便宜爹能离家十来年,一点儿音讯都不叫妻女知道,找银矿的人就算上门来,在许三七这儿也问不出什么。
沈调想想觉得也是,秋初时她还过得有上顿没下顿的,不说别的,照他看,她手中若是真有矿,打早儿怎么会没银钱给她那妹妹交束脩?
“沈更让我同你说,蹲在你家的人已经撤下了。”他叼着根长草,百无聊赖道:“叫得最欢的那几个安分了,余下的,山潜守着你就够了。”
若不是有人特意藏了人,这事儿还能解决得更快。
许三七点头,说:“知道了。”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带怕的?”沈调听着都觉着稀奇,寻常人若是平白冒出个被通缉的爹,指不定得吓成什么样。
“我对沈家还有用,抛开这以条,你们也不会叫我落在别人手上。”许三七淡淡道。
沈调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错,沈家确是为此放了不少半真半假的消息出去。
他还想说什么,忽地听她嚷嚷起来——
“你不要扯我的葱!”
许三七一会儿没看着,这人就把葱秧子当杂草拔了。
沈调:“......”都长一个样他哪认得出来!
拾掇完菜地,许三七关了铺面回平安巷。
进屋前她忍不住偷偷往院墙上瞥了一眼。
“他们走了。”山潜帮她把背篓提进屋,自己也松了口气。
院里人一多,总有人跟他抢活儿干,每每这样他就会生出一丝将要被人抢饭碗的别扭,吃饭都不踏实。
“还是人少的时候自在。”许三七抱着腿随意地坐在门槛上。
不然她总觉得背后毛毛的,有时候恍然间会忽地看向某一处,发觉没人后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会更强烈。
这些事张云一点儿不知道,这一阵木工坊忙起来了,她早出晚归的,只抽空去看了回铺面,有几日连朝食都没在家吃。
但许三七这段日子和从前有所不同她还是能瞧得出来的,毕竟在熟识人的面前,她向来不太能藏得住事。
沈家的人是下半天走的,话是哺食后问的:
“事儿过了?”
许三七挪了马扎在她身边坐下,接过她手里已经浸过一道的碗,卖乖道:“暂且算是过了。”
“那就好。”张云嫌她身上沾了灶灰,不叫她碰碗,“你快洗洗去,明儿还要赶早开铺子。”
许三七闻言嘿嘿的笑了两声,起身前还趁机揉了揉木兰的脑袋,被她掐了一把脸上还带着笑。
她在沈调面前还能装模作样一番,回了家,只有山潜看着,她身上那种松了一口气的自在感根本不加掩饰。
只是这自在感不过夜。
夜幕低垂,灯火将熄之时,有人从院墙翻过,打破了月色的沉寂。
“有人来了。”木兰将许三七推醒。
“嗯?”许三七迷迷糊糊地披衣坐起。
院里传来一声惊叫,紧接是黏黏糊糊的水声,旁屋也有了声响。
许三七趿上鞋,快步下楼,张云也正从屋里出来。
几人掌了烛台到院里,只见山观从院墙上跳下来,而靠墙根有一团模糊人影在扭曲着痛喊:“我...我的眼睛!”
“张宏?”许三七捏着鼻子照清了半张人脸。
这人掉到她酵鸡粪挖的沟里了,一身的粘稠粪水,他那只眼本就坏了,这会儿进了腌臜物,自然是痛的。
他还在痛骂,多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下九流的话,骂得是谁不言而喻。
许三七犹豫没过一瞬,突然拉过张云喊了一声:“是水鬼!”
她随手捡起一根竹棍,便往地上的人身上招呼,竹棍舞起来的风呼呼作响,张云怔愣着,也自然而然地捡起了棍子。
“别打了别打了!”地上的人开始求饶。
竹棍细而尖,打在人身上是抽条的皮肉之痛,许三七一面打一面喊:“别听他的,他不是人!”
这喊声给张云壮了胆,她睁着眼睛下手抽,一点儿不留情。
“我是张宏....张云我是你二叔!”张宏痛得受不了了,竹条抽出红痕破了口,皮肤沾了粪水像在被红铁烧烫。
“你撒谎!”许三七喊道,“张宏来我家做什么?”
她越喊,张云抽得越起劲,她像是着了魔,可又知晓自己十分清醒,烛影之中,她早看清了地下的人。
“别..别打了,我没钱了,我来拿钱...别打了...”抽打之下,张宏终于说了实话。
“哦。”许三七停了手,吐出一口气,将烛台放下,蹲下来用竹棍挑起他的下巴,淡淡道:“原来是你啊,张二叔。”
山海斋的柏油烛燃着很亮,大半个院子都笼罩着烛光,但她的语气像是才看清人。
“我还以为是夜里有小鬼爬墙呢。”
第95章 糖醋鱼
夜里府衙的人来了一趟,张宏被押走了。
许三七有些心痛自己酵的那一槽鸡粪,为了不臭着院子,前头她闷的半缸果子醴酪都掺进去了,被他这么一搅合,槽里的肥冲出来不少。
简直就是搅屎棍!方才该多抽他几下的。
翌日清早山潜带了消息来,屋里刚烧灶,他熟练地往灶里添柴:
“他并不知晓银矿之事,只是见你开铺子生意红火,才想着趁夜来谋财。”
如张宏一般的泼皮无赖,也就敢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真见了官吏,那就是个软骨头,人还未押进府衙,心里想的那些腌臜事就一股脑儿交代了。
锅里炒着索饼,许三七问:“他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
“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山潜说。
他身上有伤,过了一夜大半的口子都开始溃烂了,一桶凉水冲掉身上的秽物,狱卒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没法子,指不定得反复烂上几月。
张云闻言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许三七后头没再过问这事儿,铺面上的生意忙到了月底,到了禁渔期,蟹黄包和酸汤没得卖了,她才松快了点儿。
麻酱拌面的主线任务之后,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逛也没能触发新的。
手头上攒的种子倒是多,只是这会儿天冷,河道上结了薄冰,她怕雪下下来,会冻根,也就不急着种了。
沈家的鲜蔬生意紧锣密鼓地开了张,沈调在城北搭了个四通八达的鲜蔬集市,架上三成的菜出自许三七的菜地,番柿子大葱一类的,余下七成是从岛上来的大小瓜果,和零零散散几十筐叶子菜。
海上停了船,城里已经吃了半月的咸鱼干菜,这时候的鲜蔬是最好卖的。
沈调为这事儿急得嘴皮子起泡,日日跑到铺面上来,时不时进后院给菜地添点儿乱。
“他不肯卖贵价你上我这儿来念叨有什么用?”翻完一块新地,许三七杵着锄头站在田垄间歇气。
这桩生意沈家前前后后往里投了不少银子,她起初也说过了,若是想不亏钱,第一批鲜蔬只能往上供。鲜蔬不似米面能长年囤积,番柿子冷天放十天半个月就算长了,不卖贵价,寻常百姓也能吃得起,前期挣的是蝇头小利,搬空了仓也填不上往里投的。
“忙活几个月,一点儿不挣还得往里搭银子,族里几个老头一天到晚就找我吵架。”沈调暴躁地在地里来回走。
沈小六嫌弃地瞥他一眼,悄声同许三七说:“这事儿沈更已经做了决断,他也就敢上咱们这儿来发发牢骚。”
“不贵价卖也有不贵价卖的好处,看得长远些也没什么不好。”许三七给两人分了铲子,动手挖排水沟。
其中道理沈调也知道,若是开了贵价的头,后头再想往下卖就难了,众口难调,到时候那些吃了亏的名门望族指不定要从中使绊子。
沈调手上没使几分力,心不在焉地帮她挖沟,想一出是一出地问:“春种的事你有几成把握?”
“要地,要人手。”
“你怎么不自己同沈更说?”
“这才几月,雪都还没下下来。”许三七抬眼望天,呼出一口气,“等开春儿了再操心也不迟。”
入了冬,地里能做的也就是埋埋肥,兴农的事本就急不来,她就一个人一双手,忙活不了几块地。
沈调挖了一铲子土堆出去,愤愤道:“你两是不急。”
百来斤的番柿子,记在沈更名下,月前账就给她结过了,这铺面上每日挣得也不少,她自然是不急。
沈更整日不见人,那些族老也找不着他的麻烦。
就他自个儿每日为这些事烦心!
“你急什么?”许三七瞥他一眼,“你们摊子摊得太大了,少说也要等明年秋末才供得上。”
瞧他这模样,她也能猜到点儿。照他们这么个卖法,这集市开不了几日就能把仓里囤的那些菜掏干净。
“你有法子?”沈调跟在她身后问。
“我没法子。”许三七答得老实。
天冷地里的菜不长就是不长,日月轮换,四时更替,当下谁也没法子。
沈调泄气了,问她:“那你急着挖地做什么?”
“埋粪啊。”许三七把挑子扔给他,指他看院墙底下堆着的两座小山,支使道:“你快帮我挑两筐来。”
这是前头她在城东荒坡那儿堆过的肥,腐熟后的猪粪一点儿味都没了,这会儿埋下去,开春了下种就能省些功夫。
“不埋不成?”沈调不懂这些,但还是听她的话乖乖挑了两筐粪下地。
“估摸着是不成。”许三七没给准话,但想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她留种的那一盆大葱,在没埋过肥的地里种得就不是太好,长得也慢。
“那是不是得再多弄些?”沈小六常来找她,已经埋过好几回粪了,也算是略懂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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