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璋知她不想再教水冲眼睛,也懒得再折腾。自窗牖望下,楼下仍聚集着大批坊民,好奇地看着仵作验尸,解小菲带着几个衙役在维持秩序。
“凶犯已死,看来此案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完结。”
“未必。”李纤凝说,“有些案子看似普通,往往绕手得很,我有种预感,这起案子不会顺利。”
下至楼下,仵作验尸已毕,两具尸首,衙役抬着一前一后去了,经过李纤凝身旁时略作停顿。李纤凝揭开受害者尸身上的白布瞧了眼,讶异一瞬,挥手叫衙役过去。验尸薄上写着死者身上有七处致命伤,三处在胸腹四处在后心,此外四肢及腰肋上还分布着不同程度的割伤刺伤共计一十六处。二十三处伤口,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恨意?
验尸薄上写着受害者姓名:梁凤娘。李纤凝进入梁凤娘住处,门前卧着一滩血迹,正是她毙命之所,却非袭击开始之处,地面上有一道从卧室延伸出来的血痕,痕迹蜿蜒,布满血手印。李纤凝循着血迹来到卧室,室内凌乱狼藉,柜中衣裳大半倾泻出来,一件青绫衫子被随意抛掷其上。李纤凝拎起来,落目处或大或小,重重叠叠的血点教人几乎辨不出衣裳的本来面目。
交与身旁差役,“发现凶手行凶时所穿血衣一件。”
目光旁扫,梳妆台上脂粉盒子均被打开,各式各样的脂脂膏膏暴露于天光下,香腻之气与血腥味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充斥空气中。好在李纤凝吐过一回,已不再对腥气敏感。
梳妆台左近摆着桑木凳,凳上放着一盆红水。再往左就是床榻了。榻上同样卧着一滩血迹,干透在褥上,发黑发硬。床上左侧帐幔低垂,右侧则被大力扯落,一半儿搭在床沿儿上,一半儿委顿于地。半截腰两个血手印宛然如新。
李纤凝站在床尾,想象凶手是怎样趁着梁凤娘熟睡袭击了她,在重创她的身体后冷眼旁观,看她拖着血淋淋的身子挣扎求生,她爬出卧室,爬到房门口,以为看到了一线希望,她再次举起刀,痛下杀手。一刀接着一刀,痛快发泄着心中的恨意,她当时一定迷离了,快感占据了一切,等回过神时,梁凤娘已经被戳成了筛子,体无完肤。
她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从动手开始,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眼前再次闪现横刀割颈的画面。近在咫尺,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利刃划开皮肤,割破血管,血液似泉喷、似河涌,尽管腥气冲天,倒映在眼底,却是别样唯美。裙摆在空中转啊转,艳丽夺目的绛色罗裙,隐隐闪过山茶鸟雀暗纹,青丝、步摇一齐摇曳,泪珠与血珠同飞,她承认,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死亡。
“阿凝?”
仇璋见李纤凝神游物外,轻声唤了唤她。
李纤凝回神,“死者丈夫何在,怎么没有看到?”
解小菲答:“他在邻居家。”
“嗯?”
“他受了惊吓。”
“不是没吓死么,带回衙门,我要问话。”
“好嘞,我亲自给小姐带回去。”
“不,你留下,给周围坊民都录一遍口供,看看是否能得到有用线索。”
解小菲答应着下去了。李纤凝和仇璋随后回了衙署。
死者丈夫葛长山已在刑房中等候多时,他染血的衣裳尚未换去,脸孔也没清洗,混杂着油光与血污,着实糟糕透顶。环顾刑房里摆设的种种刑具,两股战战,带着股下木椅也跟着咯噔咯噔响个不停。哭丧着脸咕哝:“人又不是我杀的,你们这是干嘛,想屈打成招?”
“凶手畏罪自尽,安邑坊百姓有目共睹。叫你来只为了解一些情况,下面本官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切莫东拉西扯,模糊重点。”与同李纤凝说话时柔和的嗓音不同,面对无关紧要之人,仇璋可谓冷酷至极。
李纤凝参与查案兴趣使然,衙门规矩坏不得。盘问的活儿还得仇璋来,她在隔壁房间旁听。
“死者梁凤娘亡于戌时至丑时之间,这几个时辰里你在何处?”
“我在何威家里喝酒。”
“何威是谁?为何在其家中喝酒?”
“何威在坊东开一家酒馆,我们是朋友,我经常过他那里喝酒。”
“事发当晚,你几时离家?”
葛长山说之前拿眼睛睃了一下仇璋,“酉时三刻。”
“说谎!”仇璋拔高音量,“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几时?”
倒给隔壁李纤凝吓了一跳,捂着扑扑乱跳的心脏想这哪里是询问证人,分明是审问犯人。自缝隙里瞧葛长山,慌乱全表现在脸上,脱口而出,“戌时,戌时快尽了,大人,您高抬贵手,千万别治我的犯夜之罪。”
“你离家时梁凤娘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等我回来就死了。”前句高亢,后句低沉,接着涕泗长流,“偏偏叫我摊上这等倒霉事,那么多人家,那个疯子偏偏挑中我家,我的凤娘,我可怜的娘子——”
仇璋望向隔壁,不出意料的话,此时此刻李纤凝的目光中理应流露和他同样的困惑。
“你不认识行凶之人?”
“那个疯子,当然不认识。”
捅了二十多刀,怎么看都像是仇杀,二女之间必有深仇大恨,为何其丈夫说不认识凶手?仇璋念头一闪,已经继续下一个问题:“你第一个到达案发现场,当时是什么情形?”
“当时我喝的迷迷糊糊,走进来时还叫什么给绊了一跤,手掌摸到一片黏黏糊糊的液体,我当时实在醉糊涂了,随手往衣服上蹭了蹭,爬起来继续往卧房走。等走进卧房,看到有个女人坐在梳妆台前描眉敷粉,还当是我的凤娘,上前抱住了她,谁知她突然回头说‘你看看我是你的娘子吗?’她的语气很奇怪,我睁开眼睛看了看,果真不是凤娘,酒给吓醒了一半,接着看到房间里的血和外面的尸体,另一半酒也醒了,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向街坊四邻求助……”
受到回忆的刺激,葛长山抖得更厉害了,全身有如抽搐一般。仇璋叫衙役给他送盏热茶,他双手捧着茶盏,一口一口喝了。热茶流入肠胃,颤抖的身体渐渐平息。
仇璋过到隔壁,“被你料中。无法确定凶手身份,杀人动机不明,情形变得棘手了。”
李纤凝抱臂道:“但愿小菲那边儿有收获。”
两人里面私语,外面的葛长山一味抹泪,时不时飘来两句懊悔之语,“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喝那顿酒,假设我不去喝酒,就没这档子事了。凤娘啊凤娘,你年纪轻轻走了,留下我和儿子,叫我们爷俩怎么活啊!”
仇璋李纤凝听到他的话愕然相顾。葛长山犹自不觉,悔得猛拍大腿。
“你们有孩子?”李纤凝推开门,冲到葛长山面前质问。
葛长山不明白哪里来的女人,但见她气势汹汹,下意识回,“可不是,一个五岁的儿子,小名叫小宝,长的虎头虎脑的,平时和他娘最亲了。”说到此处,眼睛忽然僵直,大喝道:“哎呀,我的小宝呢?!”
仇李二人无语。
第3章 上弦月篇(其三)东市进食
李纤凝等人赶去的路上,解小菲早已先一步从坊民口中获悉了葛梁夫妇有个儿子的事实,带着几个衙役在葛家搜查。
“我的小宝,我的小宝……”葛长山一路哭跑着回安邑坊,至家中,没头苍蝇一般乱闯乱冲,床下、箱笼里、任何能藏人的犄角旮旯,一气地乱翻。
他找的那些地方解小菲通通找了一遍,孩子的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找到。蹭到李纤凝身边,端着手咕哝,“奇了怪了,母亲的尸体留在这,难不成孩子的尸体会扔掉,她再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自杀,她图什么?”
李纤凝拿眼睛横他他全没看见。
果不其然,不等话音落地,葛长山放声哭号,形容之凄惨,闻者生悲。周围邻舍听到哭声,低低议论起来,无外乎感叹这天降横祸令好端端的一家三口一夕之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李纤凝一只耳朵听着葛长山的哭声一只耳朵听着外面的嘈杂议论,忽然问解小菲:“所有地方都搜过了?”
“搜过了,连花瓶都搁只眼睛看过了。就差没掘地三尺。”解小菲对李纤凝不信任悻悻然,心道我在你手底下做事时间也不短了,我你还信不过麽?
“厨房也搜查过了?”
“厨房?”解小菲挠挠头,“搜过了吧……”
李纤凝踱步至厨房。厨房相当整洁,各项器皿皆在其应在的位置,李纤凝揭开米柜看了看,里面放的也只是米而已。
“这厨房里纹丝不乱,怎么可见藏尸……藏人。”解小菲心虚地凑过来。
“为什么断定他死了?”
“也许死了,也许没死,谁知道呀。”肚子叽里咕噜叫个不停,搅得解小菲心烦意乱。
李纤凝的目光落于口门泥灶,泥灶上安置着一口大锅,若要煮饭,七八个人也够吃。目光下移至灶膛,似有余烬。李纤凝经历过太多丧心病狂的案件,人性之恶牵引着她往最坏处寻思,意识到那种可能性,她呼吸都缓了。步履放得极轻,一步步走到泥灶前,缓缓伸出手,去捏木头盖子上的凸起。
“下面有东西吗?”解小菲嘀咕一声,劈手移开木头盖。
瞥见锅中之物,李纤凝倒吸一口凉气。解小菲大大咧咧,喜笑颜开,“竟然真在锅里,好小子,也不怕被煮了。”
铁锅正中团着瘦瘦小小的男孩,木头盖揭开的那一刻,阳光射进来,照亮他白瘦满是泪痕的小脸上。眼睛圆溜溜,惊恐地看着李纤凝与解小菲。
解小菲掐着胳肢窝把孩子抱下来,问他:“你叫葛小宝?”
孩子缩瑟着不肯说话,两个肩膀向里扣,几乎合到一起,眼睛瞅着地面,面容呆滞。
“你这孩子,问你话怎么不答,你娘是不是叫梁凤娘,爹叫葛长山?”
半晌不闻回答,抬头对李纤凝说:“这小孩不灵光。”
“估摸吓着了,先交给葛长山抚慰一番。”
解小菲把孩子带给葛长山,葛长山见了儿子,搂过来好一顿查看。葛小宝则木木的,像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任葛长问什么也不说。邻舍们围拢过来,唏嘘着说这孩子定然是看到娘亲被杀,魂吓飞了。教葛长山各种办法给孩子“招魂”。
趁这功夫,李纤凝询问解小菲这边的进展。
“小姐你别说,我们这头收获不小。”捻开记事的薄子欲给李纤凝看。
李纤凝道:“不忙,大家早上没用饭,忙活了许多时辰,腹中必然饥馑,叫上衙役们,去东市。咱们边吃边说。”
解小菲最爱吃饭了,听说吃饭两眼放光,当下招呼衙役们去东市。
庚酉食肆,是他们常去的一间食肆,坐定后衙役各自点了自己喜欢吃的食物。解小菲见胡麻饼新鲜出炉,也不等老板腾出空儿,自顾拣了十张,拿到桌上来吃。李纤凝要了一碗云母粥一小碟芹齑,看解小菲的胡饼鲜香流油,跟着吃了一个。
桌上,解小菲把薄子摊开,指着其中一处给李纤凝看:“我询问过左右邻舍,有两人觉浅,在子时左右听到了类似女子惨叫的声音,两三声,过后又没了。谁也没搁心上。直到天亮事发,才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解小菲边吃边说饼渣子乱喷,落在薄子上,油渍晕开,本就潦草显脏的字迹更加狼藉不堪入眼。
李纤凝嫌弃道:“咽下去说话,别把渣子喷我碗里了。”
解小菲咬一口饼,接着说:“所以我推测梁凤娘的遇害时间在子时左右。”
李纤凝道:“夜里宵禁,她必住坊中。”
“这个我也打听着了。”说着想起什么,指了指身旁的韩杞,“其实是小韩最先发现的。”薄子推过去,“小韩,你跟小姐说。”
解小菲识字有限,薄子上多处均用简笔小画代替,可谓图文并茂,韩杞扫了一眼,淡淡道:“案情不该向县令县丞汇报吗?没听说向县令小姐汇报的道理。”
李纤凝抬起眼皮瞭他,他不紧不慢吃着碗中汤饼,神色之安然,仿佛刚才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解小菲急了,小声斥他,“你怎么回事儿,不是跟你说过了小姐她……你脑子是浆糊做的吗?怎么不开窍呢?”又向李纤凝赔笑,“小姐你别理他,新来的,不懂事,拾掇拾掇就好了。”
李纤凝示意解小菲接着说。
解小菲拿回薄子,对照薄子说:“凶手确实住在坊里,但不是安邑坊人。她打八月初七日入住了坊内神仙居客店,一直到今早自尽身亡,期间未曾离开过。她的房间在二楼正中,斜对面就是葛家。周围坊民曾多次目睹她在葛家门前徘徊。据我分析,她分明是有预谋地要杀害梁凤娘,一早做了准备,每天监视梁凤娘,趁着昨夜葛长山外出喝酒,果断行动,酿下了惨案。”
解小菲一段话说完,一张胡饼也已吃完。
李纤凝道:“她入住客栈时登记的姓名是什么?”
解小菲翻他的小薄子,“我记下了,这会儿怎么找不着了……”
薄子上铺满了画和字,也不知道他把名字塞哪个角落去了。李纤凝静静喝粥,一时间耳边净是哗哗翻页声。
韩杞看不下去,缓缓吐出俩字儿,“秋言。”
“秋言……对对对,就是秋言。秋天的秋,言多必失的言。”解小菲拍拍韩杞肩膀,“还是你记性好。”
“秋言,真假勿论,倒是个好名字。她住的房间你们搜过了吗?”
“搜过了,只找到一些替换衣物。除此以外,什么也没留下。”
李纤凝点点头,看大伙儿都吃差不多了,摸出一锭银子叫解小菲去结账。韩杞跟着解小菲过去,单独付了自己那份。
“你干嘛,小姐请。”
“我不用她请。”
“你跟她有仇怎么着?”
“没仇,只是用不着。”
“怪人。”
李纤凝默默听他们交谈,觉得这个韩杞有点意思。
银子有剩余,李纤凝想起仇璋还没用饭,且时值晌午,唤过衙役小姜,叫他拿上剩余银两去金馔楼买上一份生鱼脍给仇璋带回去。
小姜去后衙役们纷纷打趣李纤凝,“小姐待仇县丞就是不一样,请他吃生鱼脍,只用汤饼胡饼打发我们,什么时候也请我们吃一吃生鱼脍?”
“谁请他,要付钱的。”
“小姐会问仇县丞讨钱,我不信。”
“对呀,谁不知道仇县丞和小姐青梅竹马,好着呢。小姐早晚要做仇家人。”
“再胡吣一句,小心你那一口好牙。”
“小姐害羞了,还不住嘴!”
“小姐面上害羞,心里美滋滋。”
“不收拾你们不行了,刚刚谁说我美滋滋,把脸伸过来。”李纤凝举起巴掌。
哪有衙役上前,一溜烟全跑了。一时间李纤凝身边只剩下韩杞,不紧不慢跟她身旁走着。
“韩启。”李纤凝喃喃道,“天启的启?”
“枸杞的杞。”
李纤凝“哦”了一声,随后沉默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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