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很放心,你一跟我保证我又不放心了。”
解小菲目光幽幽地。
“放心放心,快吃吧。”李纤凝摸摸狗头。
把甜瓜一扫而空,解小菲抹抹嘴巴,拿上青笺去了。
仇璋晚上终究没能提早回来,甚至没能回来,长随来报,需夜审犯人,不回了。李纤凝一个人吃了他爱吃的菜。
寝时,奶娘照例来抱阿玥去隔壁睡,李纤凝说:“不必抱了,今晚阿玥和我睡。”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非但奶娘讶异,素馨亦是惊讶万分,过来逗阿玥,“我们小小姐今天和娘亲一起睡觉,开不开心?”
阿玥抓素馨头上的流苏玩,对她来讲,只是换一个地方睡觉,有什么开心不开心。
素馨陪阿玥玩闹片时,阿玥玩累了,入寝时极快睡熟。李纤凝支棱着脑袋躺在她身侧,端详她的五官,发觉她的鼻子很像仇璋,眼睛也像,嘴巴最像,全身竟没有一处像她。
未免惆怅。
夜凉如水,夜乌如墨,已经是子夜了,李纤凝没有一丝困意。她知道,身处光德坊的仇璋必然同她一样,睡意全无。
此时此刻的他在做什么,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什么。
不管他想什么做什么,这必是难熬的一夜。
过了这一夜,他会以怎样的目光看她,李纤凝心里没底。
丑时二刻左右,匹练似的银光灌入室内,满室生辉。
月亮升起了,今晚的月相是残月。月有阴晴圆缺,残月预示着一个月即将走到尽头。
残月升至高处,月光也从床脚爬到了床头,爬到了阿玥软亸亸的脸蛋上,把她脸上绒毛照得纤毫毕现。李纤凝亲了亲女儿的眼睛鼻子嘴巴,今夜之后,她会有多久看不到她?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抑或永诀,李纤凝不知。
她希望可以很快很快,很快解决掉麻烦,很快一家团圆,为此她要拼上性命。一场从她十七岁就定下来的泼天豪赌,赢了,她可以维持现状。输了,她将赔上她的所有。
没等月痕印上中天,晨光已熹微。
素馨进来服侍她洗漱,惊讶她眼睑乌黑,一夜不曾睡的模样。
没等开口询问,李纤凝塞给她一封信,叫她拿着这封信去见罗婋,听罗婋吩咐。
素馨不胜疑惑,“表小姐要吩咐我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服侍小姐用过早饭就去。”
“现在去,莫耽搁。”
“何以这样急?”
“路上逢人不要说去见表小姐,说替我办事。”李纤凝把信塞给素馨,“去吧。”
素馨怀着莫大的疑惑去了,到罗府见了罗婋,信递上去,罗婋拆信默读。
素馨问:“表小姐有什么吩咐我的,没有吩咐我先回了,今天小姐气色不对,我总也不放心。”
罗婋放下信,面色凝重道:“你回不去了。”
与此同时,大批京兆府府兵包围了仇宅。
陈都尉亲自领兵,手执利器,公然闯入中堂。
仇家人愕然失色,须知这是二品大员的府邸,说闯就闯,肆无忌惮,俨然有惊天之变故,无须顾忌。
仇家人非但下人们栗栗危惧,主子们同样惴惴不安。
均想是不是之前闹的天翻地覆的大秦寺案牵扯到了自家,没道理呀,仇璋亲自带兵捉了大秦寺一干人等谁人不知,怎会引火烧身?
人心惊疑浮动之际,仇侍中站了出来。气度镇定,丝毫不乱。
“陈都尉带兵闯我府邸,所谓何事?”
陈都尉执下官礼,双手奉书,“仇侍中,这是福王殿下御批的逮捕文书,请您过目。”
仇侍中过目之后大惊失色,“你们要抓我儿媳,我儿媳所犯何罪?”
身后人等闻听此言,尽皆骇异,同时带着一丝惶惑,儿媳?哪个儿媳?
“事情尚未明朗,不宜公布罪状,恐有损府上声誉。下官限时拿人,请仇侍中行个方便,交出令媳。”
“我儿何在?我八弟何在?”
“仇少尹与仇县丞皆被扣留在京兆府。”
陈都尉用的字眼是“扣留”,显见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一定地步,没说扣押已留了面子。仇家人人慌乱。
仇侍中沉吟不语。
这时候,一道清朗朗的声音荡开所有迟疑惊惧,落在众人耳畔。伴随着这道声音,李纤凝出现在众人眼前。
“爹不必再问了,我随他们去。”
她打扮过了,上身穿窄袖衫外搭青绿半臂,腰系石榴裙,是她最爱的朱碧配色。
头绾螺髻,简单利落不失威仪。
陈都尉喝命左右上前拿人。
“放肆!”李纤凝严声厉喝,“我是县丞之妻,县令之女,将军之妹,岂是给你们拉扯的。开让,我自己会走。”
陈都尉为她气势所慑,默许府兵让开一条道。
李纤凝款款下拜,执大礼,朝着仇侍中夫妻所在方位磕了三个响头。礼毕方同陈都尉离开。
一队府兵在前,一队府兵在后,李纤凝居中。分明押着她走,然李纤凝腰背挺拔,双手交叠身前,目视前方,风仪万千,竟然走出了被护送的架势。
直到府兵全部从仇宅撤出,仇家人犹久久的回不过神。
第114章 残月篇(其七)真与假
李纤凝被带入一间刑室,周围摆满刑具,其中的大部分她用过,用在别人身上。想象着这些东西施加于已身,想象着抽筋断骨之痛,对于犯人受刑时的恐惧有了几分体会。
脚踝上一凉,有人给她扣上镣铐,镣铐另一端钉死在地上,限制了她的行动。
手上同样上手铐,颇具重量,沉沉的压着腕子。
房门从外面打开,福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护卫随从文吏等人员。
文吏坐到西窗下,摊开纸,研好墨,做好录口供的准备。福王走到李纤凝面前,缓缓撩衣下坐。他身上有种金贵闲雅的气度,举手投足舒展从容,长者的面庞,保养得宜,掩盖了真实年龄。令人觉得亲切、可依,虽然仅仅是表象。
两名带刀护卫面无表情立于福王身后,严阵以待。
福王手上握着一串老山檀念珠,徐徐捻动,珠子与大拇指上的蜜蜡扳指碰撞出沉涩的声调。
李纤凝微微而笑,“能得福王亲自审问,纤凝三生有幸。”
“仇少尹受你牵连,需回避此案,这么大案子,本王不放心别人,只好亲自审讯。”
“八叔和文璨,他们好吗?”
“他们在内宅歇息。”被软禁的含蓄说法。
“我可以见见我的夫君吗?”李纤凝问,旋即又否定,“算了,还是不要见了,见了说什么呢。”
“你知道本王用这么大阵仗请你来是为什么?”
“我知道。”
“这么说你承认了。”福王捻珠子的手微顿,“你就是天仙子。”
“我不是。”李纤凝淡如秋水,不起波皱。
念珠如常捻动。有差役呈上籍册一本,封皮上赫然写着“忏悔录”三字,是大秦寺专门用来记录信徒忏悔内容的籍册。
福王把忏悔录推过去,翻给她看,“这里面一字一句,是你四年前当着吉和的面亲口吐露,由明成坤记录成册,是也不是?”
李纤凝如实道:“是。”
“那么你还敢说你不是天仙子?”
“我不是天仙子。”李纤凝直视福王双目,未有一瞬迟疑,干脆利落地回答。
福王身子靠向椅背,微微抬起下巴打量李纤凝。李纤凝顺势前倾,双手拿到桌面上,锁链哗啦啦响动,两个护卫腰刀半出鞘示威,警告之意甚浓。
李纤凝无奈耸肩,“总得允许人换个姿势,一个姿势保持太久很累的。”
“你不承认你是天仙子,那么这份忏悔录上的内容……你当时在说慌话?”
“自保之下的权宜之计,福王见谅。”
“我看不见得吧。”福王翻到一页,给她瞧。那是发生在元和十二年升平坊的灭门案,天仙子沉寂四年后做下的第二起案子。
一家四口在半年之内相继遇害,连六岁稚子也惨遭毒手,一家人中但凡有谁落单,必遭索命。李含章一开始按仇杀侦查,查来查去也未发现受害者一家有跟谁结仇,尤其男主人孙木匠,是远近闻名的老好人。
后意外得知惨案未发生前,孙木匠家曾发生一桩怪事,有人三经半夜贴于窗下威胁,叫他们尽快搬离升平坊,否则要他们好看。孙木匠追出去,对方早已不见踪影。
李含章推断,凶手极有可能是这个神秘人,他一开始叫孙木匠一家搬离,莫非孙木匠一家的存在妨碍或影响到了他?能妨碍或影响的多半是邻居。李含章从街坊四邻入手,迅速锁定了嫌疑人——隔壁赵翁。
赵翁儿子赵举人,考了二十几年进士,屡试不第。他不说自己儿子无能,反说孙木匠家太吵,经常传来锯木头声以及小孩子的吵闹声,影响他儿子温书考状元。街坊四邻悉听过他的抱怨。且有人看到孙木匠的小儿子遇害当天赵翁同他讲过话。
李含章拘捕了赵翁,审问之下,惊悉凶手不是赵翁,而是赵举人。
李含章即刻派人捉拿赵举人归案,官差抵达赵家,赵举人已遭杀害。尸体旁边静静躺着一朵天仙子。
“当时令尊负责这起案子,你跟吉和忏悔时自称偷听到审讯过程,获悉凶手是赵举人,赶在官差前面杀了他,你现在想否定这一说法吗?”
“是。”
福王嘴角浮起讥笑,“从知道凶手是赵举人,到官差抵达赵家,中间不足半个时辰,消息仅限几人知道,假如不是你,天仙子怎么会那么时机凑巧的赶过去把人杀了?”
“天仙子不是一直以神出鬼没著称吗?”李纤凝说,“何况那天我压根不在衙门,不信你去问我爹,那么特别的日子,我相信他会记得。”
“你是说这些全部是你编的?”
“万年县经办的天仙子案一共四起,我全部看过卷宗,了解案情,伪装成凶手,编的严丝合缝不难。福王仔细看忏悔录,上面详细记载了作案细节的是不是只有这四起案子,其他案子我没看过卷宗,不了解,自然不好编造。”
福王眸色明暗不定,李纤凝的狡辩在他意料之中,示意差役呈上证物。
差役抖开证物,却是一条石榴裙,形制和她身上所着之裙毫无二致,仅有大小的区别。
“仇夫人认得这裙子?”福王问。
“认得。”李纤凝怔怔看着那裙子,过往回忆闪过脑海,眼底慢慢起了雾,“这是我九岁那年失踪时所穿的石榴裙。”
“这是凶案现场遗留的裙子。”怕她装不懂,刻意补充,“天仙子首次作案的凶案现场。”
竹林案事发,李含章藏匿了石榴裙,后石榴裙被盗,盗贼以此威胁李纤凝,勒索她钱财。
李纤凝猜测此人必属县衙中人,心中留意,发觉周县丞的衣裳料子料子竟然越来越好,暗中调查,查出他是幕后勒索之人。
李纤凝不动声色,逢勒索信送来,照旧给他钱财。
随后被困大秦寺,为保韩杞,吐露了这一秘密。咄喝从周县丞手上拿到石榴裙,辗转落到福王手上,出现在她眼前。
隔着二十年光阴再看,石榴裙还是那么美,李纤凝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活泼肆意,骄矜叛逆,假如没有经历那场变故,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和今天有几分相像?
也许完全不像罢。
“你承认到过凶案现场?”
福王的问题拉回李纤凝的思绪,李纤凝淡淡道:“我的确在现场。”
“在现场,竹郎却非你所杀,你也不是天仙子。接着来你是不是想这样说。”
“福王忘了,我当时只有九岁。”
“拿上来。”福王扬声道。
这时衙役又捧出一件物证,抖开来,是条小女孩穿的齐胸襦裙,裙子饱蘸鲜血,几经岁月沧桑,血暗了、旧了,硬扎扎烙在裙子上,把一条好好的裙子染的污迹斑斑,辨不出本来面目,却看得出是撒花的图案,撒着细碎的、柔美的鹅黄小花。
“凶案现场的血衣,你在忏悔时说当年穿着它行凶,竹郎腹部有一道横贯伤,凶手用怎样的攻击方式才会留下那样的伤口?假如是小孩子,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还有呢?”
“竹郎右眼眼窝里插着一支竹签,这样残忍的手段你四年前又使了一回。”福王有节奏的捻动念珠,不疾不徐,“据吉和口供,竹林一役,他们收回来的尸体中,有一具双目遭人插烂。如出一辙的手笔。再往前推,五年前,京兆府逃脱了三个江洋大盗,据仇夫人交待,仇夫人不幸和他们遭遇,其中一盗贼垂涎仇夫人美色,施暴于仇夫人,仇夫人奋起反抗,于是他的头就被砸烂了。仇夫人纵非普通闺阁女子,这种手段亦未免太过残暴。”
“福王不能因为我打杀了几个歹人就给我扣上天仙子的帽子。暴徒凶残,不以严酷手段扼杀,死的就是我。”
“血衣的事你还没有解释。”
“血衣的确出自我身上。”
福王目视其面,静待下文。
一夜未眠,忧思过度,李纤凝的脸庞憔悴不堪,悲色自双眸间溢出,化作条条藤蔓,几欲将人扼死在当下。
福王饶是定力佳,险些陷进去,被吸入无边无际的忧伤之境。念珠压向穴位,叫那股酸麻之意一激,始才超脱,保持清醒。
“那是我最沉痛的记忆,假如可以,我真希望永生永世也不要回忆,不用向任何人提起。”
李纤凝眼睑慢慢变红,泪意凝成珠,她仰起头,不肯叫它跌落,于是那滴眼泪流向眼角,隐于发丛。
“没错,我当年在那里,确切地说我被囚禁在那里。叫人贩子拐走以后,我被转手卖掉,买我的人是竹郎。福王看过卷宗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竹郎有着怎样变态的嗜好。一天夜里,我听了一个女孩子一夜的哀嚎。那叫声真凄惨啊,直到今天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她们的尖叫声,她们的模样,茵茵死的那一夜,前半夜下了好大的雨,雷声滚滚,老天也不怜惜,假如没有那场雨,她也许就不会死了罢。竹郎把她画的像个艳俗的雏妓,她一直哭一直哭,妆花了,胭脂螺黛晕染开,把她的脸弄得一团糟。她恐惧哭泣挣扎,她反抗的越厉害竹郎越是兴奋,他在她身上耸动,血在床褥上洇开,好红,好腥……”李纤凝说到这里笑了一下,笑容里是行将破碎的自己,“殿下一定想知道我为何知道的如此详细。那是因为当时我像条狗一样关在笼子里被迫看着那一切。”
“雨好大,雷声好响,我们的呼救传不出去……我只能眼睁睁……眼睁睁看着竹郎把茵茵砍碎……福王有看过验尸簿子么,你可知道茵茵的尸首有多惨不忍睹?”
“我不知道夫人经历了这些。”
“正是经历了这些,才更有理由杀竹郎,更有理由成为天仙子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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