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少尹吩咐下去,将带来的人马分成了十小队,分散搜索。李纤凝跟着其中一队。
其时暮色已残,夜色渐浓,天上虽有月光,终不甚明亮,府兵们人人手举火把。李纤凝起初混在队伍中,渐渐的,趁人不察,脱队独行。
她很快在墙壁上找到云字标记,顺着那些云字标记来到坊南一处废弃的观音庙。
月色如昧,观音庙内树影斑驳,风吹森森。一霎野狐飞掠而过,更增光怪之感。
李纤凝步子落的极轻,庙里搜寻一圈,没有收获,来到庙后松林。周遭松树生的奇形怪状,给月光映在地上,张牙舞爪,如从地底墓穴爬出的鬼魅。
“在找我吗?”
静极之地,背后传来人声。李纤凝倏地转身。
陆槐打松枝上跃下来,落地极轻。
李纤凝环视左右,“明成坤呢?”
陆槐不答反问,“收到我送你的礼物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李纤凝气血翻涌,“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的女儿三岁了,我想送她一份礼物。”
“你敢打我女儿的主意,你叫你尸骨无存。”
陆槐衣襟半敞,周遭一切事物晦暗不明,唯有他颈上的琥珀,吸饱了太阴精华,反射出夺目光彩,连同裹在里面的八爪蜘蛛一并熠熠生辉。
“好绝情的话,真叫人伤心。”陆槐靠近她,单手抬起她的下巴,“你是不是忘记我们什么关系了?”
劲风扫来,陆槐倏然弹开。退至丈远,再看李纤凝手上那根磨得尖利的木枝,双瞳陡暗。
喉咙之上,一线血迹显现。若非他闪躲及时,木枝已然贯穿他咽喉。好狠的女人。
陆槐桀桀的笑了,“夫人真是一线情面不留。”
“你死我活的局,焉能手下留情。”
李纤凝手持木枝,待要上去厮杀,陆槐避战之意甚浓,早退去三丈外,“追兵展眼及至,没功夫陪你玩了,临别之际,送你一份礼物。”
见李纤凝面露疑惑,“女儿都送了,娘亲怎可不送。”
示意左侧。
李纤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初时未觉,细看之方省悟松荫下卧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明成坤。
明成坤手脚受缚,嘴巴被封,意识卓然清醒。方才他们的对话,他一字不漏全听去了。
李纤凝惊怒异常,陆槐却已经怀着愉悦的心情消失无踪。
不杀之杀,真厉害,这一局他又赢了。而她的机会不多了。
薄雾散开,月光亮了,上下如银。松荫移到后面,明成坤的身体露出来。
脸上两道泪痕,粼粼波动。他拱起身子,不直腰的磕头。嘴里呜呜有声,不需听也知是求饶之语。
火把向此移来,官兵会很快找到这里。李纤凝必须迅速做出抉择。
第120章 残月篇(十三)夫妻相见
回到牢里已是子夜,李纤凝躺到单薄的床板上,手搭额前。脑海中思绪万千,翻涌了一夜。
天亮时,明伯被送回来。狱卒们议论,“听说舌头被姓陆的豁成了蛇信子,多亏了仇夫人及时赶到,救下他,否则性命难保。”
“哟,仇夫人这么有本事,一出手就从陆槐手中救下人,先前那么多次,人都死了。”
狱卒声音压低,“听说夫人以前在万年县衙,是刑狱追踪的一把好手,巾帼不让须眉。要不那些衙役就那么听她的话?”
“快别说了,夫人不就是栽在这上头。日后还不知如何呢。”
“夫人若是立下大功,擒获天仙子,没准将功折罪。”
两人正说着话,上面来人了,福王传唤李纤凝。
福王过酉即去,从不逗留。今早上值方知明成坤救下来了,遗憾没能一举擒获陆槐。眼下仇少尹陈都尉仍耽搁在怀德坊,掘地三尺搜查。
李纤凝走进大堂,以待罪之身向福王行礼。
李纤凝以为福王会表扬她救下明成坤,谁知福王开口却是:“昨日匆忙了,忘了问,回到家觉出不对劲儿,你如何得知府兵在长兴坊春石巷拿获了明成德?”
李纤凝神色微怔,顷刻淡定:“明成坤没交待么,那间房子是我租下的。”
福王好整以暇。
“他用那份忏悔录威胁我,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我没做过那些事,解释起来未免麻烦,竟还是别声张出去的好。百般恐惧之下,藏匿了他。”
“泄露他的住址给官府的也是你?”
“怎么会,我图什么。”
福王竟不知说什么了,低低感叹,“仇夫人啊仇夫人,你身上事还真不少,旧罪未去,又添了一项窝藏案犯。你说说,教本王拿你怎么办?”
“纤凝的性命系于王爷一身,全凭王爷发落。”
福王不置可否。
“纤凝有一事央求王爷。”
“说说看。”
“我怀疑陆槐下一步会对我女儿下手。”
“为何这样怀疑?”
“昨夜我们打过照面,我从他手上救下明成坤,他必然怀恨于心。”
“就因为这个?”
“昨日于春石巷民居发现泥偶一尊,系陆槐留下。他不会平白无故留下泥偶,泥偶是孩童玩物,他下一个目标是我女儿。”
福王沉吟道:“发现人偶在晌午,与陆槐打照面在夜晚,他如何预知你会从他手上救走明成坤,怀恨于心,进而对你的女儿下手?”
“之前在县衙,我也有调查过天仙子案,也许那时他已注意到我也未可知。”
“牵强附会。”
“请福王信我一次,我知道我解释不清楚,可是我有直觉。依赖多年办案的经验,我的直觉很少出错。”
福王眯缝着眼眸,似在衡量李纤凝的话有几分可信。
“你想我做什么?”
“我想请福王派兵守住仇府,若能允许我回去见阿玥一面,再好不过。”
“你的这两桩请求本王一个也满足不了。”
“王爷!”
“来人,送她回牢。”
仇少尹午时回衙,须发皆张,动了大怒,没眼力劲上前与之搭话的人全被他臭骂一顿。仇少尹脸带怒色,不好来见福王,他手下的官吏进来回:仇少尹带人搜了一晚上外加一上午,不得凶徒踪迹,胸中已是愤愤,偏那狡猾促狭的凶徒还要送花嘲讽。约莫巳时三刻,坊外来个乞丐,手里掐着一把天仙子,声称有人给他两张胡饼,叫他把花送到姓仇的官员手中。仇少尹气了个倒仰。现在火气还未消。
福王听罢,不禁笑了。
底下官员疑惑。
“王爷?”
“本王想到了仇少尹发怒的样子。”
仇少尹惯爱发怒,京兆府官员私下里将他比做河豚,气鼓鼓之态肖似。
众官员闻福王之言,会心一笑。笑过之后,忧愁漫上心头,陆槐又一次从他们手上逃脱,他想杀之人皆已杀尽,若就此罢手,遁迹山林,后续如何是好?
福王亦为此忧心,圣人一直关注此案,长安百姓们也盯着,注定此案无法不了了之,必须有个结果。
想到李纤凝的话,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唤来仇少尹,叫他挑选几个机灵善应变的府兵,着常服,安插进仇府,暗中保护阿玥。
“没这个必要吧,我四哥家里门户甚严,夜里有人打更。崇仁坊又不比别的坊,武侯们个个骁勇。陆槐去那里不是自寻死路吗?我估摸着她就是想孩子了,毕竟离开这么多日子。”
“照本王说的做。”
仇少尹去了,府兵也安插了,末了还带回了。仇璋听说这里的情况,坚持要来探望李纤凝。
李纤凝下狱以来,他忧愁终日,偏生李纤凝留字要他静默,于是合家静默,不管不问,时间长到足以把人逼疯。他心里有太多疑问,尤其被免职以来,李纤凝算没算到这一变故?眼见她身上的罪名越堆越重,他们是否还要沉默下去,而不是施以援手?
她是他的妻子,她身陷大牢,他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更折磨他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每天有无数人来问他,父亲问,岳母问,外头的解小菲也紧追着问。他快受不住了,他也想问问她,此事何时能够了结,他们一家人还有机会团聚吗?
他是待罪之身,合该等候发落,不便随意出府。恰好仇少尹来了,央他寻个由头将他带到京兆府。
大牢里,夫妻二人相见,觉察对方均憔悴清减了。
李纤凝其实很害怕看到仇璋,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他。及至真的见了,也并不如何,满心凄楚酸涩。
“阿玥好吗?”
“阿玥很好,就是吵着要娘。”
“骗人,若是你不见了,不出两日,必吵着找你。换做我这个娘,十天半个月也未见得找。”
“还不是你平时陪她的时间太少,她和你不亲。”微顿须臾,“以后多陪陪她罢。”
李纤凝没答,仇璋也没追问,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是否还有那一天。曾经习以为常的日子,如今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要经过这么多分离与困苦之后才晓得,能够陪在家人身边,与他们共度寻常岁月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家里人都很担心你。”
“好好安抚他们,尤其我娘,别叫她为我的事上火,也不必为我奔走,我有打算。”
“阿凝。”仇璋直视李纤凝的眼睛,“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用我们十几年感情发誓,保证跟我说的是实话——你到底是不是天仙子?”
“连你也这样问。”李纤凝低下头。
“别低头,看着我的眼睛。”仇璋不觉提高声音,“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李纤凝看着他的眼睛,一滴泪珠儿落下来,“不是。”
“你发誓。”
李纤凝伸出三根手指,“我发誓,我不是天仙子,若有半句谎言,叫我……”
“——算了。”
仇璋握住她的手指,“不要发誓。”
仇璋缓缓的把妻子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叙了些短长,架不住仇少尹三番四次催促,忍泪别过。
送走侄子后,仇少尹忙了些公务,酉时左右,仇府打发小厮来问,仇璋什么时候回去。
仇少尹惊呼:“文璨早回去了。”
小厮说:“若回了,何必来问八爷。”
消息传到牢里,惊出李纤凝一身冷汗。
她错了。陆槐真正的目标是仇璋,不是阿玥。
他利用她对阿玥的舐犊之情搅乱了她的心,令她失去判断,她自乱阵脚,引出仇璋,给了他可趁之机。
仇璋危在旦夕。
只有她可以找到他。
她疯狂的砸牢房的门,哀求放她出去。福王回府了,仇少尹带人在外面找仇璋,没人理她,任她嚎破嗓子也没用。
王狱丞安抚她,“夫人,您别白费力气了,我们是不会放您出去的,我们哪里担的起这个罪过。仇少尹已经在找了,您且安安心。没准天亮就有消息了。”
李纤凝抹去眼泪,“你说的对,王狱丞,是我情绪过于激动,冲撞了您。您别往心里去。”
“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得,您歇着,我过前头去了。”
“王狱丞可以给我送一盆热水吗?”
“没问题,您等着。”
须臾,王狱丞端着热水回来。这一程子,李纤凝和狱卒们混的相当熟了,连他们家里几口人,什么情况,平时有什么嗜好清清楚楚。
他们从不防着她,送水这种事从来是打开牢门直接送进来。
王狱丞把水放下,没等直起身子,颈上骤然吃了一记,人晕晕乎乎倒下。
李纤凝跑到外面喊,“不好了,王狱丞晕倒了。”
狱卒不疑有他,进来查看。李纤凝趁机锁上牢门。
“仇夫人,您这是……”狱卒们完全是懵的。
“叫你们休息一会儿。顺道长个教训,无论对谁,切莫疏忽大意。”
外面还剩几个,李纤凝轻松撂倒了,换上他们的衣服,迅速逃离了京兆府大牢。
清风阵阵,月色朗朗,值此佳夜,李纤凝毫无心思欣赏。她的心被忧愁和急切填满了。
陆槐会在哪里呢?
他要对付她,必然要选一个对她不利的地点。
哪里对她不利,哪里是她的弱点?
很快,李纤凝有了答案。
第121章 残月篇(十四)虺蜴
青龙寺外,百亩竹林。
李纤凝静静伏于坡地上,借着茂密翠竹掩护,观察对面小屋。小屋竹木搭就,年头久了,退去初初落成时的青碧,显现出积年的黄。
半个时辰前,李纤凝于此发现陆槐踪迹,此后一直密切观察,不敢轻举妄动。她奔驰了近一天一夜抵达这里,全靠一双脚,期间还要躲避坊间巡逻的士兵,体力透支严重。
她不能进去,她需要恢复体力,陆槐以逸待劳,她贸然闯入无异自投罗网,非但救不了仇璋,连她自己也得搭进去。
光歇息不行,还得有食物。可恶此片竹林只产春笋,她想挖笋吃也没有,肚子饿的咕噜咕噜直叫。忽闻不远处雉鸡叫,是了,此地多雉鸡狐兔。李纤凝离开一阵儿,回来时身上揣着几枚雉鸡蛋。
她饿的打晃,追不上雉鸡,反意外收获雉鸡蛋。比雉鸡强,用不着茹毛饮血了。
李纤凝在竹子上敲开蛋,咕嘟咕嘟喝下蛋液,一共五枚,须臾之间全喝光了。
精神大复,接着在石上打磨篾刀。蔑刀系林中捡来,锈迹斑斑,刀刃多处崩坏。李纤凝打磨了半个时辰,没那么钝了,多少见些锋利。
日影西斜,太阳宛若一颗红丸,悄坠到竹梢后头,林中光影变幻不定。
李纤凝体力恢复了八层,她不想再等了,她急于见到仇璋,明确他的安危,手中攥紧篾刀,正待行动。
陆槐忽然提着鱼竿从竹屋里走出来。竹屋东侧有一口深坑,不知是人挖的还是天然形成,雨季时水深足有三丈,是个水塘,塘中有鱼。
陆槐来到池塘边,摆开架势钓鱼,李纤凝不知道他此举有何目的,不敢轻举妄动,观察了一会儿,见他只是坐着不动钓鱼,提起的心慢慢落回腔子,按照原计划接近竹屋。
她猫着腰,动作极轻极慢,一面走,眼睛一面盯着陆槐,对方背对着她,始终没有转头。
李纤凝顺利进入竹屋。
竹屋比之竹林里又昏暗了一层,李纤凝在房中搜索一圈,没有发现仇璋的踪迹,见东侧还有一间小室,去拉小室的门。
猛的,她顿住手。身子似弓,一下子绷紧,小心翼翼挪动两步,来到门缝处。透过门缝往里探看,瞬间汗流浃背。
仇璋被绑缚在一张椅子上,神智昏迷。而他的正前方,居然是一把乌森森的弓弩。和杀死吉和如出一辙的机关设置,只是这一次,弓弩不再朝外,而是朝内。但凡她刚才手快一点儿,拉开了门,此刻的仇璋已是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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