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逃得掉?”李含章吼她,“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那韦家是你开罪得起的?你这般做法与谁有好处?那张豫全家都死光了,谁在意他是不是冤枉,为这事闹得两县交恶,叫我背了一个背后算计同僚的骂名,其他同僚会怎么看我,我还怎么在朝中行走,这些你都有想过吗?”
李纤凝道:“白骨案与安邑坊案息息相关,我做不到绕开它,也不会绕开。凡我经手的案子,结案卷宗必须完美无瑕,扫清浮尘,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这就是我想做的。”
“都是我纵了你,默许你参与查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破了几个案子,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益发骄纵自大,竟骑到了我头上来。”李含章这次当真动了怒,气得脸红脖子粗,呵斥李纤凝,“你立刻给我收拾东西,回家闭门思过去,这衙门再不许你涉足半步。胆敢违抗父命,我宁愿打折你这双腿,养你一辈子!”
仇璋从旁规劝,“李县令消消气,我们越过您行事是我们的不对。却不能说我们做的事不对,难道要我们眼见冤案视而不见吗?为官者,不能秉公任直,这官做得还有何意义?”
“没叫你不秉公办事。这不是没必要嘛。”李含章苦口婆心,“案子翻过来无一活人受益,反而要给无数人招致麻烦,这种案子翻它干嘛?再有个万一,叫大理寺驳回,你以为你县丞的位子还能坐稳?趁着事态没恶化,把卷宗要回来,权当卖韦县令一个面子。咱们继续相安无事。”
李纤凝冷哂,“韦县令那种小肚鸡肠的小人,爹爹以为要回了卷宗便可与他相安无事?错,他会暗记于心,找机会算计你。”
“你还有脸说,你做下的好事!四处为我树敌、惹麻烦,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女儿?!”
“万年县是富庶县,韦从安觊觎你的位置不是一天两天,走马上任长安县令之前就曾在朝中多方使力,欲撬你的位置,全凭你在任上功绩卓著才没给他得逞。这是爹爹当年亲口说的,怎么事到如今成了我为爹爹树敌?”
“你这个不孝女,你还敢顶嘴?”
“纤凝说的在理,李县令一心想同僚和睦,韦县令怕是未必这么想。”
“你们两个是一丘之貉,我犯不着和你们磨嘴皮子,来人,备马,本县亲赴大理寺取回卷宗,回来再收拾你们。”
李纤凝不急不躁,慢悠悠说:“爹爹去大理寺,正好我也回趟家,和娘亲巩固巩固母女情,顺道把爹爹外面养外室的事告诉给她知道。”
仇璋不料李纤凝的杀手锏是这个,一时间哭笑不得,观摩李含章异彩纷呈的脸色,在经历短暂的错愕后,他跳起来大喊大叫,“你这孩子,你说什么疯话。”
“爹爹不肯承认?”李纤凝智珠在握,“那好啊,韩杞呢,把他叫来,我们当场对质。”
听到韩杞的名字,李含章意识到自己彻底败露,态度登时一变,讨好地对李纤凝说:“乖女儿,万万使不得。这事说什么不能叫你娘知道,她脾气急,一点儿小事暴跳如雷,万一给她气病了,你做女儿的这不孝的罪过就大了。”
李纤凝冷冷瞥他。
李含章愈发心虚,“爹知道,爹这事做的不对,爹不该瞒你娘,容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你娘心平气和谈一谈。长辈之间的事,你就甭掺和了。”
“什么合适的机会?临终忏悔的时候吗?”
“你看看你这孩子,怎么和爹说话呢?”尴尬地转向仇璋,赧然一笑,“都是我把她惯坏了。”
仇璋咳了咳,“没事的话,下官先回了。”
“没你的事儿了,快去吧快去吧。”李含章巴不得仇璋赶紧走,丢人丢到小辈面前了。
李纤凝顺势道:“走吧走吧,我也走。爹你不是去大理寺么,赶紧些,一东一西,迟了,大理寺该散衙了。”
“爹不去大理寺了,你也别回家了。”
“那怎么行,爹不是叫我滚家去闭门思过吗?我是爹的乖女儿,自当唯父亲大人之命是从,我马上叫素馨收拾行李,回家!”
李纤凝把“回家”两个字咬得极重,李含章哪里肯放她,挽住她胳膊,“乖女儿,乖女儿你息怒,爹不是跟你说着玩么,你怎么还当真了?你我父女之间连句玩笑也开不得?”
仇璋示意李纤凝适可而止。
李纤凝沉默须臾,“那韦县令怎么办?”
“管他去,他再来,爹有法子对付他。”李含章中气十足。
李纤凝又说,“我手里没有银子花了。”
李含章赶紧说一会儿散值归家叫管事给她送来,苦了谁也不能苦了他的掌上明珠。李纤凝这才善罢甘休。
李含章如他所言,确实有法子对付韦从安,因见案子不曾回撤,第二天他再次前来县衙拜访。李含章敷衍的功夫一流,无论他说什么,只是装傻充愣,韦从安见软的不行来硬的,言语之间锋意毕露。李含章全然不接招,只顾左右而言他。气得韦从安摔杯而去。
魏斯年最初奉命调查白骨案,收集到几条线索,尽管未能收入卷宗,他并不曾气馁弃毁,妥善收藏至今。李纤凝过目一遍,对其中两点格外注意。一点是孟光失踪前的穿着,当时魏斯年问孟家要了一张清单,有绫罗衣物也有玉佩扳指,倘若孟光当真被劫财害命,凶手必然销赃,清单上的物品就是突破口。魏斯年带领心腹手下,挨个当铺走访,在西市一家当铺发现端倪,据当铺伙计所言,他们确曾收到过这样一批物品,奇怪的是当铺账本上并无记录,掌柜的则说绝没有这回事儿,是伙计记错了。伙计见掌柜的矢口否认,伶俐改口,称确实是他记错了。魏斯年早得到消息,这间当铺是间黑铺,经常收些来历不明的物件,并不听掌柜狡辩,直接架到衙门刑房。未等拷问出端倪,韦县令突然宣布接手此案,给魏斯年另指派了别的差事,支走了他。韦县令接手后不重视当铺这条线索,直接把人放了,魏斯年一直深以为憾。另一点则是发现白骨的张三,魏斯年调查过此人背景,以贩柴为生,好赌好嫖,案发前三天在永安坊妓女荷姑面前吹嘘他即将飞黄腾达。魏斯年怎么琢磨怎么有问题,和张三几次周旋,无奈张三油滑,始终没能赚得他改口,后来由于韦县令阻挠,这条线索也中断了。
李纤凝打算先从张三入手。张三四年前得了孟家赏钱,发达过一阵儿,过了半年酒池肉林的生活,银钱挥霍一空后,贩柴的营生也捡不起来。目前在城外给大户人家看果园。
园中果树长势颇好,枝头挂满了黄澄澄的鹅梨,解小菲不知客气为何物,拽下一只,在衣服上蹭了蹭,送入口中。
鹅梨皮薄多浆,解小菲一口咬下去,汁水刹那飞溅,不幸溅到李纤凝脸上两点,李纤凝拈起帕子试了试。
解小菲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一只鹅梨,又去摘下只,林中茅屋中忽然走出个邋遢汉子,一边搓着身上泥丸一边冲他二人喊,“做什么的,敢来这里偷梨吃,知道谁的园子吗?说出来吓死你们,识相的赶紧付了梨钱,一只梨五十文,胆敢有半个‘不’字,我报告给主人家,有你们受的。”
李纤凝懒得在这种人身上浪费功夫,示意解小菲,“干脆利落点。”
解小菲把梨在手上抛了两抛,忽然抡圆了臂膀。鹅梨飞掷出去,登时在汉子脸上开了花。不等汉子揩净颜面,当胸受了一脚,人仰面飞出。
汉子见对方不好惹,爬起来讨饶:“大爷大爷,饶了我吧,梨你们想吃多少吃多少,千万别打我啊!”
李纤凝目光斜睨,“你叫张三?”
张三咧开缺了三颗门牙的嘴,“有什么能为小姐效劳的?”
“你别说,还真有一桩。”
等到张三能够再次开口说话,已然被倒吊于梨树之上。林里有一方粪池,留做浇灌果树之中,李纤凝进来时便有留意,想想正是拷问人的最佳地点。此时粪池相距张三的脸不足半尺,臭气汹涌。熏得张三眼睁不得,鼻吸不能,连连告饶。
“小姐,小姐,菩萨心肠的小姐,小人哪里有得罪的地方您告诉我,小人给您磕头赔罪。您可千万别我扔进去啊!”张三看着粪池里蠕动的白蛆,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纤凝手帕捂住口鼻,蹲在池边,冷眼旁观。待到张三折腾得筋疲力尽了,方如施恩一般开启金口,“我有几句话问你,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是是是,小姐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四年前,是你发现了孟光的遗骸?”
张三不解李纤凝为何问起这个,来不及思索,赶着回答,“是小人发现的。”啰哩巴嗦重复了一遍李纤凝在卷宗上看到的内容。
“你有没有撒谎?”
“小人句句属实,不敢对小姐撒谎。”
李纤凝露出失望的表情。解小菲手里的绳索一松,张三嚎叫着下滑数寸,头皮已然紧贴粪池。带着尾巴的肥蛆爬上来,不一会儿遍布了整张脸,张三嗷嗷大叫,叫解小菲赶紧把他拉上去。
解小菲好整以暇地欣赏,“你先回答我们小姐的问题。”
蛆不断爬,张三当真怕了,把什么都交待了。那具尸体压根不是孟光。彼时孟光失踪,孟家贴出告示悬赏,死活不论,只要找到孟光,一律有赏。
张三常去山中砍柴,见过不少无主白骨,一来二去,心思活动,寻思何不以此换取孟家的赏钱?遂精心挑选一具白骨,折了指骨。有了后面的一切。
解小菲听得来气,“为了几个赏钱,害别人家破人亡,你这畜生。合该下去洗一遭。”
张三慌了,四肢空中乱扭,“小姐小姐,你答应过我的。”
“放了他。”李纤凝命令。
解小菲深知李纤凝言出必践,无奈拽动绳索。张三身子对折挂在树上,犹如阎王殿前走一遭,整个人都虚脱了。
孟光的尸骨是假的,但孟光的衣物却出现在了当铺,证明他属实遇害。阴影之下,还潜藏着另一股势力。李纤凝所料不差的话,威胁魏斯年的人正是出自这股势力。这样一来,当铺掌柜的供词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对待当铺掌柜李纤凝用了同样的法子,不过这位洪姓掌柜比张三有骨气多了,愣是叫粪水没过鼻梁,驱虫爬满全身才开口。
据他所言,他经常收一些来历不明的物件,送来孟光衣裳饰品的人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对方姓丁,经常在小合山一带出没,具体做什么的不清楚,倒是听他提起过官府里有个哥哥。
问及对方长相,杨掌柜说:“络腮胡,黑皮肤,生得五大三粗。”
再问却问不出来了。
李纤凝和魏斯年分享了获悉的线索,魏斯年把衙署里几个姓丁的吏员在脑海里回想一遍,依他看法,皆不像能做这种事情的人。且“哥哥”不一定是同姓兄弟,结义的也有可能。至于那丁姓凶徒,他既敢做这种事,八成是个不在户的流民。查起来有千难万难。
李纤凝拄腮若有所思。
“李小姐……?”
“听说小合山的红叶极美,择个好日子,前往游赏,料想是一桩惬意美事。”
第13章 上弦月篇(十三)小合山
朝岚未散,从城门的位置远眺,小合山像是由赭石雄黄与孔雀石拼接而成的色块,红黄绿三色或泾渭分明或交缠融合,斑斓绮丽,如隔着面纱看美人儿,别具朦胧美态。
待马车驶到山脚下,雾气的影响变得无足轻重,火红的枫叶展现于眼底,还有那些来不及变红,黄着绿着的……整座山仿佛只剩下这三种色彩,与天际深阔的蓝遥相呼应,倍觉心旷神怡。
仇璋今日旬休,李纤凝拉他出来游赏山间红叶。两个人先后跳下马车,手挽着手并肩往山中进发。来之不易的独处,素馨和解小菲不想打搅他们。素馨取出车厢里的包裹,解小菲卸下车辕,包裹甩马背上,牵过辔头,两人一马慢悠悠踱步进山。
山间空气清甜,夹道枫叶瑟瑟,李纤凝行走其间,心情大是畅快。她今天穿了一身缭绫直领袍,内搭石榴红抹胸,下着孔雀蓝丝罗长裙,腰间缀有宝玉葫芦、红色流苏,颈上挂着镶七宝璎珞圈,耳戴翠珰,头绾飞天髻,簪金钗、贴花钿。通身富贵逼人。
仇璋是奢侈惯的,一向只嫌李纤凝太素,今天这身装扮委实合他心意,看她那双绣着石斛的绣履在山石间腾挪跳跃,鞋尖上珍珠流光溢彩,不禁怦然心动,挨近她,“你今天像仙子下凡。”
李纤凝眉目含情,挑逗引诱,“那你倒是过来亲亲你的仙子呀?”
仇璋手扶上她的腰,望着唇上那抹丹朱,正欲吻下去。李纤凝忽然一把推开他,笑着逃开,“仙子哪有那么容易得手,来追我,追到了才给亲。”
仇璋兴味盎然,“追到了可不是一个吻那么简单了。”
李纤凝见仇璋动起真格来,提起裙摆忙忙跑开,笑声若银铃,撒了一路。到底穿着绣鞋跑不快,半途又给胡枝子勾住裙摆,李纤凝不得已停下,下一秒给仇璋扑个正着。
“抓到你了。”
“讨厌,人家裙摆给勾住了。”
仇璋蹲下为她拆解。
“有没有勾破?”
“没有。”
一朝得自由,李纤凝又想跑,仇璋早早看穿她的意图,猝不及防握住她脚踝。李纤凝扑倒,庆幸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未曾摔痛。
仇璋双手撑在她身侧,把她牢牢圈禁在自己的范围内,“看你还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李纤凝越过仇璋的肩膀看向天空,“你看,天好蓝。”
仇璋躺到李纤凝身旁,和她一起看天。枫叶扶疏,红过胭脂,在枫叶和枫叶之间,有一条窄窄的河流,纯净翠蓝,从他们头顶缓缓流淌而过。
仇璋侧过头,看李纤凝睫毛纤纤,棕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宝石蓝,熠熠生辉。手搭在她腰侧,在她侧头的一瞬间吻上去。
他的吻温柔绵长,手移到胸前,徐缓有致地揉捏。李纤凝的抹胸给他揉皱了,气息也给他吻乱了,手撑在他胸膛上,欲推舍不得推,可怜兮兮地咕哝,“唇脂吻花了没处补去。”
“偏要吻花,叫你招惹我。”
“哪有,分明是你见色起意,看人家打扮的漂亮,把持不住。”
“我把持不住?”仇璋在她耳边低笑,“就当我把持不住好了。”
李纤凝的上半身几乎半裸在秋光里,咿呀嗔怪,“素馨他们快上来了。”
“你还怕这个?”
李纤凝睨他,“敢情你仪容不乱。”促狭心思上来,一把扯开他的腰带,强行剥他衣服。仇璋给她吓得不轻,手护胸前,李纤凝反手脱掉他的靴子。仇璋不甘示弱,捉过双足,一对绣鞋凌空抛掷他处。
素馨解小菲牵马赶上来,目睹他们衣衫不整的模样,只道是事后,震惊的说不出话。素馨齿关打颤,“我们、我们再去逛一圈……”
“一味瞎逛什么,快把我的绣鞋捡回来。”李纤凝对着素馨说话,眼睛睨着仇璋。
仇璋从没这般丢人现眼过,一边束玉带一边回瞪。
解小菲眼睛不知该往哪望,佯装和马儿说话。
方才一番嬉戏,闹得李纤凝口干舌燥,问素馨讨了水喝。饮毕,叫素馨和解小菲牵着马往前走,到血枫林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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