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槐捉摸不透少女用意,迟疑的功夫,少女已经坐了下来。斟满两杯酒,一杯推向他。
酒气香冽,似琼浆玉液,陆槐用麻劲还没散的手端起酒杯,颤巍巍送到唇边,慢慢灌进嘴巴,嘴巴还是不太好使,大部分酒沿着嘴角漏出来。
少女拈起帕子,为他擦拭嘴角。
陆槐惊悚。
“酒有助于血液通畅,多喝两杯血液流动开就好了。”
如少女所言,三五杯酒下肚,陆槐的血脉渐渐通畅,四肢的僵麻感渐渐消失,嘴巴也能咀嚼食物了。
吃了些许饭,饮了一壶酒,陆槐渐往酩酊上去,少女扶他到床上歇息,为他盖好被子,随即掩门而去。
陆槐午夜醒来,月光洒满室,窗根下蟋蟀低鸣。
天地静悄悄的,房间静悄悄的,他的心怦怦怦怦密如擂鼓。
他慢慢起身慢慢下床,寻遍室内,连地下密室也检查过了,没有少女踪迹。
莫非她就这么留下他走了?她凭什么断定他不会跑,哼,妄自尊大的女人,以为可以凭小小手段令他拜倒在石榴裙下,她想错了。
陆槐趁着夜色掩护溜出小院,他不知道他能去哪,但去哪都比留在这里受她折磨强。一路望东而去,奔着春明门,预备明天一早出城。
岂知还未走出宣阳坊,即被武侯察觉行踪。跑了十条街,终遭擒缚。
武侯拷问他姓名、住址,何故犯夜。他说叫陈平,居所也一并说了,犯夜的理由没等编好,其中一个武侯举起灯笼,直往他脸上照。嘀咕说:“这小子有点眼熟。”
陆槐心头咯噔。一旦他连环凶杀案凶手的身份曝光,焉有命在?
“回去同几张通缉画像对比对比,没准是逃犯,咱们可有的赚了。”
武侯押着他欲往武侯铺去,陆槐苦思脱身之策,忽然看到前方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月光下,少女婷婷而立,内里一袭紫衣,外搭纯白披风,手捏一杆宫灯,晃如月下仙人。
她不要命了,敢出现在这里,陆槐诧异万分。
武侯们显然也看到她了,没有呵斥没有上前抓捕,反而笑脸相迎:“大晚上的,小姐不就寝,何故出来吹冷风?”
小姐?陆槐看向少女,不胜狐疑。
“不必押他去武侯铺,他是我的人。”少女的语声寒夜里听来更显清脆,如檐下冰凌,“你们做的很好,下值后拿去吃酒罢。”
少女抛来一只荷包。
为首的武侯接下,“嗐,小姐又试我们,究竟有什么不放心。”
陆槐反拧的手臂被放开,武侯在他肩上一拍,“兄弟,得罪了。”
少女盈盈转身,不忘叫上他,“走吧,阿平。”
陆槐难掩心惊,低头匆匆跟上。
走到无人空巷,陆槐方敢问:“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陆槐问了无数次,终于得到了少女的正面回答。
她停下脚步,面向他黠黠一笑,“你可以叫我阿云,抑或云娘。”
阿云。
他记得初见她,她通身白衣,如拥云堆雪,天下叫云娘的女子何其多,多到使“云”字生俗,唯有她还原了此字的高洁、飘渺、不惹尘埃。
此后的两年里,阿云换着花样折磨陆槐,既折磨他的身体,也折磨他的心神。
阿云深谙驭人之道,不紧不慢地磋磨、摧毁他的意志。驯狗易,驯狼难,她愿意花费时间,循序渐进地将他攥入掌心,叫他再难逃脱。
在日复一日的戏弄折磨中,陆槐变得阴冷邪肆,对阿云的恨与日俱增。只是不得机会下手,倘若有朝一日给他得机会,他定要手刃她,喝光她身上血,方得消心中之恨。
两年里,陆槐逃了六次,均被阿云捉回。她仿佛在他身上装了眼睛,无论他逃到哪里皆被她掌控。
直到第七次。
这一次他逃走以后阿云再未找来,他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足足等了六个月。
六个月后,他明白他脱离了她的掌控。然而他并不开心,心头甚至升腾起一股烦躁,杀人也无法平息这股烦躁。
更糟糕的是,这次杀人再没有当初那种感觉了,他不理解,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来找他,他恨她,愚弄了他那么久,又轻飘飘的撂开。他要找到她,杀了她,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必须付诸行动。
他回到了宣阳坊。通过蹲守,他找到了她的踪迹,原来她是万年县令的女儿,常年宿在内宅。为了接近她了解她,他混入县衙做了杂役。
一面做事一面观察她。
她的身边经常跟着一个开朗活泼的少年衙役。那衙役他认得,名叫解小菲,同他搭过几次讪,自来熟地管他叫宋大哥。那时他姓宋,他有无数个假身份来着。此外,他还发现她和衙里的仇县丞存在首尾。
很快,他发现了她更大的秘密。
那是个普通的春日早晨,她一身利落男装独自出门去了,姓解的衙役想跟她同去,被她厉声呵斥,委屈巴巴走开。他立刻意识到她这次出行不简单,贿赂马厩的马夫借来一匹马,尾随其后。
陆槐尾随她出了春明门,来到东郊一处人迹罕至的清雅小院前。
阿云直接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小院的主人是个青衣儒士,头戴幞头,相貌堂堂,有清逸之风。手捧古卷,当窗吟哦诗赋,看到阿云这个不速之客,脸上浮现讶异之色,迎出来询问。
阿云不知与他说了什么,儒士引她入内。
两人相对而坐,窗外杏花烟润,缤纷如霞。
陆槐伏在栅栏下,怕人察觉,只远远观形。
两人对谈,阿云神色如常,儒士却渐渐变了色,目露骇异,阿云又言数语,儒士面露悲痛,竟潸然泪下。
陆槐急于想知道阿云说了什么,冒险往前移动数步。阿云忽的转头望向往窗外,陆槐急忙止步,低伏身子。好在阿云压根没有留意他。
“春到人间,草木先觉,先生看这一树杏花开的多好啊,春花化泥尚且不忍,难道先生就忍心看到他们化作腐水,遍地横流吗?”
陆槐不解其意。
儒士哽咽,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陆槐一句没听清。然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阿云原本是跪坐之姿,忽然直起身子膝行到儒士面前,揽着他肩膀说:“没关系的,不会太久,我向你保证。”
儒士小兔一般偎在阿云身前,忽然大叫,“不,不!”推开阿云,跌跌撞撞朝着门口跑。
阿云轻蔑冷哼,“愚蠢又畏死的人类。”
一边解腰间蹀躞带,一边走向儒士。儒士太过慌张,出门时被门槛绊倒,半天兀自挣扎不起。
阿云赶上他,脚踏其背,蹀躞带绕其颈。
“不要,不要……”儒士眼角渗泪。
双腿有力的踢蹬,充满了不甘与对生的渴望。双手抓挠草地,往前爬……往前爬……几乎爬到杏树下。然死已成定局,无法凭借他的意愿更改,约莫一刻钟后,儒士动也不动了。
阿云杀完人,取回蹀躞带,重新系回腰间。目光四下逡巡,见案上有颜料,取来撕开儒士衣衫在其背上描描画画。杏花时时飘落,她于花雨间给尸体作画,竟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陆槐在一切结束,阿云策马远走后方敢上前查看,儒士的尸体俯卧在地,十指嵌入泥地,后背袒露,绘着一朵花,陆槐定睛一辨,骇然倒退半步。
她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天仙子。
此后三五日,陆槐陆陆续续听到此案的风声。原来被阿云勒杀之人名叫吕阳,是国子监直讲。
吕阳的尸体经人发现报官,官府搜查其住所,居然在其屋中搜出三具年轻男性尸体,其中一具甚至就在其卧室床下。
三具尸体均遭到过侵犯、猥亵。
大波轩然四起。
人们这才了悟,原来吕阳竟是此前国子监失踪案的凶手。
自去年季秋始,国子监先后有三名学子失踪,下落不明,哪承想是被自己老师诱去住所谋害了。死后尸身甚而遭到亵渎。若非天仙子出手,不知道还要葬送有多少学子性命。一时坊间热议沸腾,一面痛骂凶手一面谴责官府无能。
一手促成这一切的女人淡然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吩咐侍女给她打水沐浴。
陆槐暗中观察,侍女调好浴汤即掩门而去。机不可失,他袖怀利器闪入浴室。
想象女人看到他大惊失色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得意极了。为了活命,她将跪下来痛哭流涕的求他。赤身裸体,跪地哀求,失尽威风与尊严,想象着那画面,陆槐兴奋直冲脑际,头脑里炸开一蓬烟花。
痛快,太痛快了。
现实却是阿云看到他进来不惊不讶。
“来了数月,终于舍得见我了。”
她成熟了,比之三年前更具妖娆风韵。水汽蒸腾之下,云鬟如风如雾,杏眼含水,波波盈盈。
陆槐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你、你知道我潜伏在衙里?”
“衙里的任何事都瞒不过我。”阿云拧一条帕子敷在脸上,身子靠向桶壁,惬意放松。
陆槐为她的松弛感到惊讶,更感恼怒,刀子往前一送,抵在她颈上,“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怀着一肚子疑问,这样杀了我不觉草率吗?”阿云的声音从帕子下面传来。
“什么疑问?”他明知故问,隔上片时,终于挨不住,“你是天仙子?”
“不错。”
“你既然是天仙子,为何不杀我,反而救我?”
“我说过了,要你做我的奴隶。”阿云取下热气散尽的帕子,重新投入水中。浴汤香暖,她借帕子往肩头上撩水。
“或许奴隶不太好听,没关系,我们换个称呼。”阿云睇视陆槐,“我想你成为我的同伴。”
“哼,这两个词儿貌似不是一回事。”
“于我就是一回事。”
“为什么选我?”陆槐问,“为什么不选吕阳,或者其他被你杀害的凶手,为什么偏偏是我?”
“你知道那天吕阳和我说了什么吗?”阿云问。
陆槐侧耳。
“他说他喜欢他们软绵绵的躺在他身边,任他支配任他控制的感觉,那样让他觉得自己很强大。”
陆槐当然知道“他们”指的谁。
“哼,这等无能之辈,怎配与我同行。其他人亦各有各的缺陷,唯有你完美无缺,令我满意。”阿云拨开陆槐的刀子,随着一阵哗啦水响,她来到浴桶近缘,与他四目相对。
“考虑清楚,要加入吗?”
陆槐思索须臾,“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阿云洗耳恭听。
“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专杀凶手?惩恶扬善?抑或对官府不满?”
阿云沉默良久,正当陆槐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时,她忽然幽幽道:“因为普通人无法满足我。”
“什么?”
“强者抽刀向更强者,宰一只兔子有什么意思,与豺狼虎豹相搏才叫一个其乐无穷。他们主宰他人生命,我主宰他们的生命,不觉得想一想都兴奋得颤栗吗?”阿云癫狂大笑。
陆槐先是骇异于她的想法,内心随即升起同样的兴奋。
血液在身体里汩汩奔流、躁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对杀人感到无趣了,他需要更高阶的刺激。需要可以令他的血液沸腾炸裂的刺激。
他决定暂缓复仇,加入阿云。而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只是她精心物色的替罪羔羊罢了。
第126章 残月篇(十九)蟾光冷
仇璋两天未来了,李纤凝感到奇怪。
李夫人也纳闷,“往常天天过来,这两天是怎么了,莫非嫌你在娘家呆太久,心中有怨言?”
“娘,文璨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谁还钻他心里看,依我说你竟别在娘家赖着,明儿就回罢。”
“接我来是您,赶我走也是您。”李纤凝嗔怪。
“娘是为你好,你现在这副样子,面色枯黄,憔悴支离,没有半分颜色,鬼见了也不喜欢,万一他再有二心。”
“他能有什么二心。”
“你忘了他罢官那会儿沉迷风月的事,一旦沾上,哪那么容易戒掉。没准你不在家的日子,他乐得夜不归宿。”
李纤凝笑着摇摇头。
晚上一家人用饭。阿玥早早爬到李灰膝头坐稳,如今李灰已是个小小少年郎,清朗端正,十分有做表哥的样子,一口一口喂阿玥吃饭。
李纤凝看不惯,“阿玥,又欺负哥哥。”
阿玥哪里懂什么叫欺负,只是笑嘻嘻地抓着李灰衣襟,叫唤,“饭,饭。”
李灰说:“阿玥没欺负我,我喜欢喂阿玥吃饭。”
李纤凝哼了一哼,“等回了家,我看谁喂她。纵的她!”
李夫人说:“你怎么忘了你小时候全家人纵着你了?”
“所以我现在骄纵任性啊。”
李纤凝与李夫人你来我往。饭桌另一头,李家父子聊着朝堂见闻,李衔义忽然提到天仙子案有可能重审。
“不是已经定案了,怎么又重审?”李含章问。
李衔义说还不是党争引起的,朝堂上个别大臣对福王不满,天仙子案又是福王代理京兆府尹期间办理的案件,那些大臣抓住把柄,指责福王失职,没能查清老伯真实身份。更有一种激进言论,认为老伯还活着,福王有意包庇老伯。
“还有这种事。”李含章讶然。
“饭桌上不许谈朝堂事。”李夫人止住二人话头,“这个天仙子,谁沾上谁倒霉,要不是他,我们阿凝何至于伤成这副样子。”
李纤凝捧着饭碗,一口饭含嘴里半天不见咽。晚饭过后,李纤凝同李夫人提出晚上家去住,李夫人说也好,两家离的近,什么时候想家了再回来住,她和她嫂子也会常去看她。
当即收拾东西,抱上阿玥回家。李纤凝还不能自己行走,坐轮椅上,素馨一路推着回去。进了房门,看到仇璋在他们床上坐着。
“你在家呀,怎么不去瞧我,害我娘以为你有什么二心。”李纤凝微嗔。
仇璋情绪低落,只说了句,“你回来了。”
“你怎么了,不高兴了?”
“没有。”仇璋看她张开双臂,将她抱到床上。
脸孔扭去一边,不肯看她,也没有任何亲昵。晚上就寝,面朝墙,留给她一个背影。
“文璨……”李纤凝侧过身子,搂他肩膀,“哪里得罪你了,干嘛冷落我?”
仇璋声音闷闷的,撞在墙上,从墙上反弹进她的耳朵。
“我去过桃花村了。”
李纤凝的手陡然僵住,面孔刹那惨白。是么,去过桃花村了,那么他合该已经知晓李云娘,否则不会是这个态度。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但是是他的话,应该立刻联想到了她罢。
李纤凝慢慢缩回手,徐徐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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