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好那位“大好消息”的爸妈,正坐在她家出租房的客厅里,嗑着楼下买回来的、刚出锅的炒瓜子,听她妈妈挂断电话后的吹牛。
大概话术她都能猜到。
不外乎是这些,“我家沐子呀,给她介绍那么多优秀的男生都没看上,真不知道她想找什么样子的,唉,只能让孩子见面试试,能不能行我可不保证”。
一定要搭配着对眼光高的女儿的无奈,一定不能承认心急找女婿的是他们自己。
昨晚从家里出来前,许沐子曾听见妈妈在和亲戚们抱怨。
妈妈说她只知道练琴,从小到大泡在琴房里。
“前几年家里经济情况不好,又在勤工俭学,一点接触异性的时间都没有,我们沐子到现在还没谈过恋爱,没经验,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和异性好好相处。”
许沐子想:
自己情商的确是算不上高,也做不成八面玲珑的人。
但说到和异性相处这个方面,她也不是全然没有经验的。
就在刚刚,她不是还在和异性疯狂接吻么?
多激烈呢,亲到头发都散开了。
许沐子把厚浴袍抖开,披在身上,又蹲下去捡起掉在地上的发绳。
她思索着,动作缓慢地拢握长发,用发绳束起。
和邓昀相处,就不需要有任何经验。
他们是很默契的同谋,背地里密谋着的都是些上房揭瓦的鬼点子,在长辈面前一起装听话、装不熟。
过去有一次,他们出现在同张餐桌上。
能容纳二十多人的酒店餐桌,菜肴也丰盛,许沐子垂涎其中一道鸡翅。
她趁长辈们聊天的时候转桌子,好不容易把鸡翅转到面前,美滋滋地伸长筷子,刚准备去夹,不知道是谁那么没眼色,把鸡翅给转走了。
许沐子举着筷子,扫视餐桌,发现转桌子的人居然是邓昀。
她以为他是没看到她要夹菜,无心之举,没和他计较,等到无人夹菜的空隙里,又把鸡翅转回到自己面前。
一伸筷子,鸡翅又被转跑了。
许沐子瞪向邓昀。
邓昀嘴角挂着一抹笑,垂头按手机。
许沐子这边很快收到邓昀发来信息:
“又想催吐?”
“鸡翅里有菠萝。”
行吧。
可是当许沐子去夹另一道菜,邓昀也还是转了桌子。
椒盐排骨里能有什么她过敏的食材?!
她马上拿起手机,发信息过去质问他,“你怎么回事”。
邓昀笑着回她三个字,“看错了”。
长辈们在聊电视黄金档的某几位影视剧演员,聊得正欢,没人留意到隔着七、八个座位互动的他们。
许沐子深吸一口气,对着邓昀狠狠一歪头。
意思是在说:邓昀!你!给我出来!
邓昀笑着垂头,给她比了个OK的手势。
许沐子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开餐桌,很快邓昀也跟着出来。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问他,是不是故意在逗她。
邓昀沉默地看向许沐子背后的方向,突然收敛起一身的不正经,礼貌叫了一声“许叔叔”。
许沐子吓死了,僵硬地转头,结果看见偏中式装修风格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又被诓了。
她猛地转回头,看见他在笑,跺跺脚,往他背上打一下:“邓昀!”
叫完又紧张兮兮地捂住嘴,连连询问:“我刚才说话声音大么?他们在里面能听见么?”
“合着我挨打还得给你放哨?”
“别闹了,问你话呢。”
邓昀笑着:“声音不大,打人力气倒是挺大。”
仔细想想,那时候长辈们会频繁地聊到电视剧和演员,应该是已经在做错误的投资了吧?
在那之后,仅仅半年时间,大酒店包厢里满面红光、推杯问盏的生意人们,几乎都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失意人。
从别墅搬出来那天,许沐子和邓昀有过最后一次见面。
他们已经雇不起搬家公司,全靠自己收拾,把一箱箱物品搬上好不容易借到的面包车,运往新租的房子。
许沐子爸妈第一趟发车走后,只剩许沐子自己在物品杂乱的别墅客厅里做整理、搬运。
邓昀来过,他接下她手里的纸箱,还逗她:“不是说等以后发达,要学那些钢琴家给手上保险,现在舍得搬东西了?”
许沐子有些提不起精神:“哪还有发达的机会。”
邓昀像在琴房那次一样,用指背关节处叩许沐子额头。
然后他问她:“说说你的打算。”
许沐子说,她还是想继续上学。
但奖学金还没发,学费有些凑不够,目前还在找赚钱的办法。
办法是邓昀给找的。
他像早料到她的困境,帮她投了简历,给国外某家正在招聘钢琴师的酒店。
许沐子获得过的奖项足够多,学校又知名,酒店发邮件回复,同意面谈。
“你什么时候帮我投过简历?”
“你回国前。”
“可是那些奖项......”
“你妈妈每次喝多了都要给人背一遍,我能知道也不奇怪吧。”
许沐子鼻子有点酸。
邓昀说:“别这么刺激,忍着点,你在我面前掉完眼泪,我会失眠。”
那天邓昀说,再多的忙他也帮不上,只能许沐子自己加油。
爸妈回来前,邓昀就离开了。
和之前每天翻墙约见的那段日子一样,就像很快会再见,分开时,他们没有说“再见”“保重”之类的正式告别。
他们那些背着长辈们进行的交流,无论是深夜的叛逆活动、不正经的插科打诨和嬉笑打骂,还是最后正经的探讨出路,从来都是十分自然的。
不像现在,哪怕刚刚亲密过,还是有些别扭。
许沐子走到露台门边,敲两下玻璃。
她在邓昀回头后,把门推开一道缝隙:“我......接完电话了。”
邓昀进屋。
他身上沾染了着雨里的清新,走过她身边,坐进电脑桌前的椅子里。
两个人都已经恢复理智。
刚才心擂如鼓的煎胶续弦,像一时冲动。
邓昀平静地问:“刚才还要谢什么来着?”
许沐子头发绑得有些不舒服,头皮疼,揪着一撮发丝调整几下,同时也在心里整理过措辞。
她开口:“去年年底,我收到了你以前准备的生日礼物。”
她把和那位男生家重新联络的事情讲了大概,隐去男生对邓昀家不够尊重的话语,只说是因为她家生意失利,人家想着避嫌,才没能及时收到礼物。
当年许沐子问过邓昀,是不是因为变故才忘记她的生日。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说。
没有提过礼服的存在,也没有解释过任何。
那条礼服,是某小众品牌的秀款。
在他们两家破产负债前,花费大几万块钱买一条裙子,对邓昀来说也许不算大事。
他有些赚钱的路子,自己手里有存款,顶多算一笔较常规稍大些的开销,但绝对不过分。
只是,他们都经历过生活变动,放在现在来讲,礼服价格显然过于昂贵。
“谢谢,礼服很漂亮。”
当许沐子把这份感谢郑重地说出口,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这些感谢说出来,似乎很像告别?
她有些慌了。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并不是那种意思。
到客栈后回忆起的所有关于邓昀的事情,以及刚才的吻......
这些,一切,她都并不想要告别。
慌乱中,许沐子有些担心邓昀也说出类似的话,比如为刚才的冲动道歉。
她很怕会听见“抱歉”“对不起”,匆匆抬眼看过去——
邓昀坐在电脑椅里,非常平静。
明明接吻时还在皱眉的人,目光里的犹豫和迟疑都消失了,沉着、冷静地看着她,像是已经做好了某种决定后的尘埃落定。
许沐子不知道邓昀心里关于道德层面的挣扎,只觉得他已经恢复到过去那种万事从容的状态。
邓昀没有对之前的行为表现出任何懊悔,坦然地提起见面以来他们都在避免的问题。
他问:“许沐子,这几年你过得好么?”
第30章 03:00-PM (2)
这几年过得好么?
其实不太好。
由奢入俭是很困难的过程。小别墅和汽车不必再提, 家里其他能卖的值钱物件也都陆陆续续卖掉了。
包括家具、电子设备、许沐子爸爸收藏的红酒和手表、许沐子妈妈买的包包和首饰。
也包括许沐子的两架钢琴。
它们陪伴许沐子从幼儿园到大学,陪她走过最漫长难挨的苦练时光。
却不得不转手他人。
爸妈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生出白发。
他们睡不着觉, 整夜叹气,总在出租屋的小客厅里来来回回走着。
有一阵子, 许沐子非常担心他们会因急火攻心而生病, 也担心他们会想不开,生出什么轻生的念头。
“穷在闹市无人问”。
因为想要借钱周转,许沐子和爸妈接连被几位相对信任的亲朋拒之门外。
他们听到过一些刻薄的话语, 也受到过一些不耐烦的白眼。
许沐子爸妈爱吹牛皮, 却也善良、心软。
他们家里生意很好的时候,也尽力去帮助过一些人。可等到破产后,再去求助, 却尝遍失望。
有人犹犹豫豫;
有人闭门不见;
有人嘴上说着帮忙, 最后只拿出几百块钱打发他们;
也有人拉黑了他们的联系方式。
那段困难的日子, 许沐子曾因为午饭被撞撒在地上,蹲下去崩溃大哭过。
也因为兼职时间过长,整夜手疼。
如果是大一时的温室花朵许沐子, 她一定会把经历过的心酸和苦难全盘托出,一桩桩、一件件倾吐给邓昀听。
但现在的许沐子已经长大了。
她淡淡笑着, 轻描淡写:“最开始有过很多不适应,后面就还好, 过得还不错。”
窗外乌云滚滚,把白昼变成子夜。
见面后第十二个小时, 他们开始坐下来叙旧。
许沐子告诉邓昀, 多亏有他帮忙投出去的那份简历。
她带着所有奖杯、奖状和证书去酒店面试,把塞到拉链几乎爆开的登山包拿给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看。
工作人员看得目瞪口呆。
没能成为钢琴家是许沐子的天赋不足, 但只是在酒店做钢琴师工作,以她的能力,还是能够胜任的。
试用期只持续了两天,经理找到许沐子,谈了长期合作的问题。
兼职也有好处。
反正她每天也要练琴的,客人少的时候,可以自选曲目去弹。
又能练琴又能赚钱,不提辛苦,还是挺不错的。
每天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半,节假日可能需要加班到夜里十二点。
会有一笔额外的加班费用。
邓昀一直静静地听着许沐子讲述,听她的苦中作乐。
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生出些韧劲,聊天时想到值得高兴的事情,眼睛都亮了些。
她说,有段时间,一位老人住在她工作的酒店里住下。每天下午,老人都会坐在钢琴不远处的休息椅上听几首曲子。
老人出手阔绰,她收到过很多次小费,退房时还收到过老人在前台给她留下纸条:
“Your zest for life is contagious.”
许沐子坐在邓昀房间的沙发上,无意识地摆弄着手指上的按摩器,弹簧状金属环来来回回滚过指关节。
邓昀始终在看着许沐子,目光灼灼,随着她的小动作把视线落到她手上。
片刻后,他关心地问她:“手严重么?”
许沐子心跳漏掉一拍,摇摇头:“不严重,小毛病了,我同学很多都有的。”
“还是劳损?”
“嗯,劳损和腱鞘炎。”
平时还好,练琴六小时以内只会产生酸胀。
超过六小时,尤其到八小时以上,或者遇见阴雨天,才会严重些。
许沐子想,这些就不用告诉邓昀了吧。
邓昀向他右侧看过,有一瞬的思考,似是在问他已经知晓答案的问题:“你爸妈,他们还好么?”
许沐子琢磨着邓昀那一瞬的神情,短暂沉默,然后才乐观地回答。
过去她一直觉得爸妈喝酒、熬夜次数太多,健康的运动又太少,对身体肯定不好。
没钱之后,酒局和应酬没了,爸妈不得不自己动手做家务。
步行去周围市场买菜、扫码路边的自行车去谈事情......
“感觉现在这种生活,我爸妈的身体都变健康了许多。”
她说现在家里情况有所好转,最近爸妈他们心情也算不错。
许沐子一直认为,投资失败那件事,她爸妈的责任更大些。
提起来心中有愧,但她还是问了:“邓昀,你爸妈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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