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就连试试推这车的手感是不是轻松舒适的机会都没有。
阿诚作为随从,真是最贴心不过了。他伶俐得实在不像流民出身,黎锦有时对此感到很可惜。
两人来到一家杂货铺门前,黎锦让阿诚在外面等候兼看守小推车,她自己径直走了进去。
这家是个大买卖,看起来明显比别家商铺气派。但东西卖得也比较贵。
虽然黎锦想在起步的时候省钱,但有些钱是没法省下的。
这家的糖虽然比别家的卖得贵一些,但只有在这家才能买到白糖和冰糖,别家都只能买到红糖。
也不能说一分钱一分货,只是因为这家买卖大、货品全罢了。
“一斤白糖要三十文钱?!”黎锦简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这辆小推车讲过价后才花了十文钱。一斤白糖能买三辆小推车?
“一斤鲜羊肉才十五文钱。你这一斤白糖,能买两斤好羊肉?!”黎锦不满地说道,“这也太黑了吧!”
店家道:“大小姐,话不能这么说。羊肉虽然是肉,却是本地出产的。白糖虽然是调料,却是自海上进口的西洋糖,稀罕得很。这一条街上也只有小店才狠心进了些货,就是为了您这样的贵人。成本高,自然不能卖得便宜了。”
听见店家称自己贵人,黎锦脸就一热。
她上街时有意穿着朴素布衣,更没戴什么簪钗,只用一块灰色头巾包着粗粗梳理的发髻。
如此穿着打扮,黎锦自以为与平民百姓的妇人无异。
想不到店家一眼便看破了,还以“大小姐”“贵人”称呼,这更让刚失了身份不久的黎锦深感窘迫。
她只得依然硬着头皮说道:“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我穷得很。家里有孩子闹着要吃这个,我非得买不可。你便便宜些吧!”
店家先是沉默了一阵子,被黎锦的目光看得急了,便无奈道:“大小姐,并不是我们亏心卖高价,实在是因为白糖这东西进价就高。我们是做生意的,总不能赔钱吧?”
黎锦道:“便宜些。”
店家想了想,道:“你若卖得多,便算你二十八文钱一斤。”
黎锦依然道:“便宜些。”
店家勉强道:“二十七文钱一斤吧。”
黎锦道:“二十文钱一斤。”
店家道:“这决不可。我们进价也是要二十一文钱的。”
黎锦道:“真这么贵?”
店家道:“实是如此。”
黎锦道:“那二十一文钱一斤。”
店家笑道:“这如何使得?大小姐你若是开买卖能这样让价吗?”
黎锦与店家软磨硬泡了好久,终于以二十二文钱一斤的价钱,买下了五斤白糖。
虽然买了糖,也不能就这样立刻离开。
店家吝啬,不肯免费送黎锦一个容器,这白糖就拿不回去。装白糖的器皿竟然还要黎锦另外出钱购买,须得五文钱。
店家道:“这么好的白糖,自然要用精致的坛子罐子装着才称得上。我这罐子虽然不大,却是青花瓷的,你看这花纹多么漂亮精美,岂不值得五文钱么?”
黎锦以鼻音“嗯”了一声,表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倒也是同意店家的说法。
这青花罐子做工非常精细。一丝割手的毛碴毛边都没有,更没有气泡、小孔等瓷器常见的瑕疵,釉彩的图案看似朴素却很整洁。虽然不是上等品,但在民间已算得上极好的器皿,五文钱倒也算不上高价。
但黎锦终究还是心疼这五文钱,她又问道:“罐子太贵了,可有袋子能送我一个么?”
店家道:“袋子是有,不能送你。你若要买,五文钱。”
黎锦吃惊道:“一个袋子为何也要五文钱?”
店家道:“那是上好白缎子做的袋子!白糖这样珍贵的东西,怎能用布袋装着?布袋粗糙,容易漏了,岂不心疼?”
黎锦不太懂行,但觉他说得有理,便道:“你把那缎袋子拿来给我看看。”
店家自柜台后面又取了个雪白的袋子出来,小心翼翼地拿给黎锦看,道:“你若是不买,便只许看,不许摸。这袋子洁净无比,你若摸脏了,算谁的?”
黎锦微愠道:“我的手也不脏……”
但虽然这样说,她倒也不太在乎店家的话,只是探头去看这缎袋子。
这缎袋子果然也很精美,虽然无法触碰,却仍能看得出来光滑细腻,晶莹洁白,与常见的布袋全然不是一种东西。
黎锦思忖良久。
大杂院那边多半是找不到这般洁净的器皿或口袋了,这里的东西尽管贵,斟酌一番却仍得咬牙在这家购买。
虽然觉得青花瓷罐子更值些钱,但这东西沉重而易碎,并不如白缎袋子实用方便。
于是黎锦道:“这白缎袋子便宜些。”
店家道:“你若是二十三文钱一斤买糖,买五斤我便白送你。”
黎锦果断道:“不行。”
争竞一番,终究是以四文钱买了这漂亮的白缎袋子。
直到这时,黎锦才有缘得摸上它一回。原来质地不仅光滑细腻,而且还很厚实,果然是适合装白糖的袋子。
这些白糖装在白缎袋子里,柔软松散,晶莹如雪,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也确实是好白糖。
“白糖真贵啊。”但黎锦小心翼翼地拎着这袋白糖出了门的时候,依然禁不住心疼地抱怨起来。
阿诚接过白糖袋子,低下头轻轻放在小推车上,很谦恭地说道:“将军说的对。”
听见阿诚说了这话,黎锦便禁不住微笑了,她道:“阿诚说什么呢,你都不知道白糖多少钱一斤,怎知道我说的对?”
阿诚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看着黎锦,道:“我虽然不知道白糖多少钱一斤,但我仍知道将军说的自然是对的。”
黎锦听了,就不自在得脸上浮出一层绯色,她依然微笑道:“我说的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是对的。阿诚你这样想我,却是不怎么对的。”
阿诚道:“将军本无戏言。我为何不能这样想呢?”
黎锦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道:“好啦好啦。该走了,不说这个了。”
阿诚点点头,就推着小车,乖顺地跟在黎锦后面。
手推车有了,白糖也买了,黎锦想买的第三样东西却没有找到。
黎锦略一思忖,便对阿诚说道:“我们先回家去,不推着这糖到处乱走。”
阿诚一向乖巧,自然“嗯”一声便换个方向跟在了黎锦后面。
不多时,两人便赶了回去。黎锦让阿诚把小推车推进大杂院,拎着装白糖的缎袋子进了老将军的房间。
“爹爹。”黎锦道,“孩儿买的西洋白糖,先暂且存放在爹爹这里可好?孩儿现在还有事要出去。”
老将军应该是已经吃完了早饭,他手里依然捏着一件衣服在缝缝补补。
听见黎锦的话,老将军抬起头来,道:“既是如此,可先放这桌子上。”
黎锦放下糖袋子,道:“那孩儿先走了。”
老将军道:“小鱼可吃饭了么?”
黎锦摇头:“这个不急,等办完事再吃。”
老将军道:“吃饭怎么不急?总这样吃饭不应时,身体岂不是要垮了?”
黎锦无奈。心想自己本来就焦虑不安,有些慌乱,哪有心情吃饭?
她却没说,而是点点头道:“爹爹说的对。孩儿再出门时觅些吃食果腹便是了。”
老将军颔首道:“知道这个就好。小鱼快去吃东西吧。”
黎锦转身出了屋子,倒确实有些饥饿起来。
吃东西这回事,若是不说破,黎锦倒没什么感觉;若是说破了,就感觉难熬,她也是无奈。
黎锦有心先弄些东西吃,终究是不把事情办完便安不下心,最后还是忍了下去。
将军府与大杂院旁边,有一条巷子。
这条巷子虽然颇为宽大,建造时却是个死胡同,车马不能来往,是凭空的一片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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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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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片空地上,有十来个孩子正在玩耍。
其中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七八岁,男女都有。
他们的穿着算是很普通的,有些孩子身上的衣裳还有补丁。
但黎锦却看明白了,这群孩子并不是真正的穷人家孩子。当然,肯定也不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孩子。
真正的穷人家孩子,从小就要干活,哪有大把时间同小伙伴们玩耍?
这些孩子,应当是穷人中的上中等人家的孩子吧。
他们会在这里,大概是学堂的先生突然有事或休假了一天,这些孩子没事做,就到这片空地上玩耍的关系。
因此黎锦才能今天一大早就见到他们。平时想看见他们,大概要等到下午或傍晚放学的时间才行。
黎锦昨天出去散心的时候,似乎就见到这些孩子们在空地上玩,她当时心情迷茫混沌,倒没在意。
等心情舒缓了,黎锦就想起了昨天看见的孩子们,当时便心想他们要是早上也在这里就好了。
现在试着往这方向多走了几步,居然真的见到孩子们又在这里玩,不由得大喜。
自己的运气有时还是可以的,黎锦心想。
这些孩子玩的,是一种叫“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一人扮演“老鹰”为进攻方,一人扮演“母鸡”为防守方,余者均扮演“小鸡”为躲避方。
规则似乎是这样:
老鹰只能灵活跑动绕到母鸡身后,不得推搡拉扯踢打母鸡。
母鸡张开双臂横向来回移动,阻止老鹰前进到自己后方抓到小鸡。
小鸡们必须紧紧抓住或抱住母鸡或前面的小鸡,并躲避老鹰的捕捉,如果被老鹰抓到了或是抱着前面的伙伴时脱手了,都算输。
小鸡被老鹰抓到,或是脱手的时候,小鸡就要去扮演老鹰。而老鹰则进入小鸡的队伍,成为新的小鸡。
基本规则应该就是这些吧,黎锦也没机会玩过,都是她在一边看热闹时猜测总结的。
看起来,这游戏真是挺无聊的,但这些孩子却玩得不亦乐乎。就连黎锦在一旁看了,居然也油然生出羡慕之意。
“将军为何叹息?”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在身旁响起,瞬间便把黎锦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咦?”阿诚的询问,让黎锦愣了一下。
自己刚才叹气了吗?就连黎锦本人都没注意到。
黎锦回忆了一番刚才朦胧模糊的想法,微微伤感道:“大概是因为我很羡慕他们吧?我从小就很孤独,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年纪相近的朋友伙伴,连学堂也没去过。十四岁就去戍边了好几年,也没立到什么功劳,后来果然被贬回去了。一事无成,连条咸鱼都不如。”
黎锦本想顺口自怨自艾几句,但转念一想,这样聪明伶俐的阿诚,还是孩子时就沦为流民,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自己与他比起来,命岂不是好得多了?想到这里,她又深觉羞惭,便住了口。
阿诚生来命便很苦。但他从不抱怨。
父母早亡,遇到黎锦之前,阿诚不知经历了多少颠沛流离。他应当是好人家的孩子,不但识字、颇知礼义,账算得竟然比黎锦还好。
黎锦文武双全,自然不是不会算账。但她算大一些的数就要用上纸笔或算筹,不比阿诚能以心智强算。
收留了阿诚之后,黎锦发现阿诚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就把自己采购算账的私事全都交给了他。以阿诚的忠厚老实,想来不会是爱占小便宜、会贪墨的人。
阿诚也确实十分值得信赖,跟着黎锦也有好几年了,别说实打实的错事,就连一件可疑的事情,黎锦都没见到他做过。
是以,黎锦要回京的时候,想到自己走了,阿诚留在那里无人照拂,很放心不下。而她也不怎么情愿与阿诚就此别离。
不料阿诚主动提出要跟着她回去,当时也让心乱如麻的黎锦多少安稳了一些。
黎锦正在回忆往事的时候,阿诚却神色严肃,似乎在思索她方才的话。
黎锦更觉得不好意思,她方才说那一番话,不过些许感伤而已,若是阿诚误会了黎锦的意思,对她出言安慰,她便更要惭愧了。
但没想到阿诚思索了一番,却是开口问道:“将军可是想玩耍什么游戏么?将军若是也想玩游戏,阿诚可以随时陪着将军的。”
阿诚说出这番话,实是出乎黎锦意料。她又细一思索,觉得阿诚其实问得不错,自己确实偶尔也想玩耍些什么。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现在就连吃饭都要忍到把事情办完了才能安心果腹,哪里有什么玩游戏的时间。
何时家境回到了小康之上,或许还能认真想想。
黎锦想到这里,对阿诚笑道:“谋生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哪有时间玩耍啊?以后再说吧。阿诚,谢谢你啦。”
阿诚听了,微微不喜道:“将军真不必对我说谢字的。”
黎锦的笑容更加明朗,她抬手抚了抚阿诚的头顶:“好啦好啦。别计较这个,咱们还是办正事吧。”
说完,黎锦立刻转身,也不看阿诚此时的表情,而是走近那一群孩子,朗声打断了他们的游戏。
“孩子们,想不想要一笔零花钱呀?”
黎锦声音清朗,音量虽然算不上很大,却显得很高,一开口附近的几个孩子便都听到了。
黎锦对他们打招呼的内容,算不上很有诱惑力,反而有些像拐子在哄骗小孩。
但黎锦相貌华贵,气质洒脱,怎么看也不像坏人。
因此孩子们听见黎锦的话,并没什么不安的反应,只是停下来一齐望着她。
扮演母鸡的孩子道:“无功不受禄。你是要我们做什么才肯给钱?”
他们居然连这个道理都知道,黎锦不由得感到有些稀奇。
黎锦笑道:“你们可知道‘山里红’?红红的,有指甲大小。出了城,山中树上常见这种野果子。你们若是摘了……”
她用手臂比了一个洗脸盆大小的圆圈,道:“谁若是拿来这一盆‘山里红’,我便给他十文钱。若是凑不够或是比那些多,也拿来给我,我按份量给他钱便是了。”
“山里红”这种东西,在山上的确是很常见的野果。
别名“大山楂”,它颜色鲜红,圆滚滚的,卖相很好看,山上长得也多。
虽然好看,却没几个人吃,多是晒干了送去药铺,入药可治积食。
原因无他,太酸。
京城人无论贫富,均是喜甜厌酸。
除了病人,害喜的人或是性情口味实在古怪的人,恐怕没人想过要打这种野果的主意。
所以黎锦在市场上转了两天,都找不到出售这种野果的买卖。她又不愿亲自去山里采摘,也只能花些钱让这些小孩们来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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