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都是假的,一定是你们对玉盈用了刑,将玉盈屈打成招,龟年他怎么可能……玉盈又怎么可能……”
“这么说邹署令是不知道春宫图的事?”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邹元佐腾地站起来,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这件事你不知道情有可原,戚行光的所作所为你也不知道?”
邹元佐神色惘惘地跌回椅子里,忽然掩面痛哭:“我三令五申不准她去,然而玉盈救兄心切,竟不顾我的警告独自去了。事情既已发生还能怎么办,我唯有借此向戚行光讨情,先把子禄救出来。”
“为救儿子,便不顾女儿的死活。”
“我能什么办法,戚家权大势大,我们唯有吃下这个哑巴亏。当时玉盈还没嫁人,传扬出去,她的下半辈子岂不毁了。”
杜正卿微顿片刻:“邹玉盈承认雇凶杀人,然却不肯说出所雇凶手系何人,邹署令进去后好好劝劝她,争取宽大处理,不祸及家人。”
邹元佐仿佛一瞬间苍老十岁,定定坐着,许久才想起应答,“我要单独见玉盈。”
杜正卿命裴缜带邹元佐去牢房,裴缜将邹元佐送去,闻知府上有人来找,匆匆赶至门口,来人却是六饼。
六饼沮丧着脸:“二爷,不好了,大夫人要撵畔儿姐姐出府,您快回去瞧瞧吧。”
“为什么撵她出府?”裴缜疾步往马厩去,六饼小跑方能跟上他。
“底下人赌钱的事传到大夫人耳朵里的,大夫人昨夜派周大娘抓赌,抓个正着,坐更的婆子们把畔儿姐供出去了,大夫人说凡参与聚赌的一应撵出府。”
裴缜急匆匆赶回去,奈何林畔儿已经被撵出去了。
何婆焦急道:“二爷打哪个门回来?畔儿从西角门出去的,我交代她在门口等着,说二爷回来一定能留住她。”
裴缜没等何婆说完便去了,然而西角门外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有。裴缜接着往附近两条街上寻去,寻了一个多时辰,愣是不见林畔儿踪迹。大日头底下,裴缜身子本就不济,略有中暑的迹象,六饼怕出事,忙将他搀扶回府。
甬道上走着,好巧不巧遇到大夫人,大夫人见裴缜脸色不济,关切道:“二叔怎么了,莫是旧病犯了?阿盈,去请大夫。”
周盈应声欲走,忽听裴缜道:“不必了。”
六饼嘴快:“二爷出去找畔儿姐姐,晒中暑了。”
“哪来的畔儿姐姐这么重要,值得二叔大太阳底下找人。”
周盈正要提醒大夫人所谓的畔儿姐姐正是被她赶出去的林畔儿,却见裴缜冷冷道:“还不是多亏大嫂,大嫂不把我的人赶出去,纵是我想到太阳底下晒也没机会。”
“原来为这个。”大夫人转过味来,爽朗道:“原是她犯错在先,若不一视同仁地处罚,倒显得我偏心,别说她,纵是有体面的老人我这次也没心软。好丫头有得是,改日挑个好的送到二叔房里。”
“一个紫燕不够,还要送来一个?好监视我?”
大夫人讪讪:“二叔这话是怎么说的……”
裴缜吩咐六饼:“扶我回房。”
目送着裴缜消失在转角,周盈方敢吱声:“先头提醒大夫人不要动二爷房里的人大夫人不听,您又不是不知道二爷忌讳这个,这下子好了。”
大夫人抚了抚头上水嫩嫩的芍药花,并不以为意:“闹几日情绪就完了,也值得你怕?碍于这个碍于那个,今后甭用管家了。”
裴缜歇了小半日,期间派人去找,皆一无所获。裴缜想不通,难道她一点儿不留恋这里吗?说消失就消失,都不等他回来。
门口来了只小猫,喵喵地叫唤,紫燕听得心烦,上前驱赶,“哪来的野猫,滚出去。”
“闭嘴。”
裴缜闭眼道。
紫燕委屈道:“我怕它吵着二爷。”
“它能吵着我什么。你出去,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紫燕委委屈屈去了。
小猫折回来,这次无人驱赶,它放心大胆走进来,边走边左右张望,陌生又畏惧。
“你来找畔儿吗?”
小猫喵了一声。
“她走了,不要我们了。”
小猫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鼻子四下嗅闻,忽然跳上矮榻,蜷于一条香帕上。
香帕是林畔儿的,上面沾着她味儿。
裴缜午后回到大理寺,邹元佐已经离开。他进牢房去见邹玉盈,见她面墙躺着,腰部的位置凹陷下去,瘦的不盈一握。
裴缜待要转出去,目光忽被一抹绿色吸引。物件被邹玉盈握在手里,小人模样。裴缜忽地想起邹玉盈房间里的陶俑摆件。
红玉的话同时响在二侧:“谈不上喜欢,拿来做摆设的,前些日子被风吹落窗外摔碎了几个,也没见夫人在意。”
既然不在意,为何坐牢也要随身携带?
裴缜叫来沈浊,命他去陆府将红玉带来。
“一个小丫鬟,你见她做甚?”
“来不及细说,你且把她来带,我有要重要的话问。”
沈浊见裴缜神情严肃,没敢耽搁,当即过去将人提了过来。
红玉被莫名其妙叫来,慌张的像只跌进陷阱的小鹿。裴缜安慰她:“你别怕,叫你来只为问几个问题。”
红玉勉强镇定下来:“官爷要问什么?”
裴缜道:“你家夫人西窗上的摆件还在不在?”
“官爷说的是陶俑娃娃?”红玉摇头,“不在了,被夫人带走了。当时大理寺的人传唤夫人,夫人什么也没带,只带了那只陶俑娃娃。”
“记得上次你曾说陶俑摔碎过几个。”
“是有这回事。”
“一共碎了几个?”
“应该是三个。”红玉回忆道,“我来那天窗下摆了三个,窗外躺着一个碎的。我因见陶俑可爱,还心疼来着。问过夫人知道一共是四个。”
“你是上月二十五来的。”
“官爷记性真好。”
裴缜心“咯噔”一声,上月二十五正是戚行光遇害第二天。
“你还记得第二个陶俑几时碎的吗?”
红玉懵懵懂懂道:“记不得了,但是我那天去到厨房,听见婆子们谈论城里又死了一个大官,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大官姓崔,是常来府上的崔老爷。”
“第三个陶俑是六月初四碎的。”
“官爷神了。”红玉惊讶不已,“可不就是六月初四碎的,那天老爷的死讯传来,夫人哭的可伤心了……陶俑莫名其妙又碎了一个,像是追随老爷而去一样……”
“我错了,错得离谱……”裴缜喃喃道。
“怎么了?”
“我曾怀疑过邹元佐,认为他也有作案动机。”
“那又怎样?”
“我看错了邹元佐这个人,我以为他还有几分良知,从不曾设想他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更不曾设想邹玉盈会弑父……”
“什么……弑父?”沈浊震惊道。
“是的,凶杀案还没有结束,邹元佐是第四个谋杀对象。”
第20章 .蛇女篇(二十)雨落纷纷
邹元佐是第四个谋杀对象。当裴缜对邹玉盈说出这句话时,邹玉盈眸光微动,惊讶地抬头看着裴缜,旋即又低垂下去。像是被一颗石子惊扰的湖面,随着涟漪的扩散,渐渐归于平静。
“不想说点什么吗?”裴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说什么?”邹玉盈的声音有气无力,“裴寺丞明察秋毫、料事如神?”
“这么说你承认了?”
邹玉盈闭上眼睛,二十三来年种种经历一幕幕闪过脑海。
她自幼丧母,被父亲拉扯着长大。因生得灵秀娇美,深得父亲宠爱。兄长邹子禄则没这份福气,他打小贪吃,肥胖臃肿,父亲每次见到他大快朵颐的样子都气不打一处来,动辄打骂。
邹玉盈以为她才是邹元佐的心头肉。直到邹子禄打死人的消息传来。
邹元佐多方奔走无效后,一夜愁白了头发。邹玉盈在他病床前照顾,哀泣不能为他分忧,谁知邹元佐竟然抓住她的手说:“玉盈真想为父分忧?”
“当然。”
“眼下有个机会,如若成功可免去你兄长的死罪。”
“请父亲吩咐。”
“戚小姐明日办生辰宴,你带着礼物前去道喜,借机向戚将军求情。有了戚将军的帮助,还怕不能转危为安吗?”
“可是戚将军会帮咱们吗?”
“你放心,只要你开口求情,戚将军一定相帮。”
邹玉盈万万没有想到她成了父亲手中的一枚棋子,戚行光好色人尽皆知,貌若天仙的邹玉盈到了他面前焉有完璧而归的道理?
一切如邹元佐所料,戚行光强行占有了邹玉盈,邹元佐上门讨要说法,自然而然与戚行光达成条件,救出邹子禄。
邹玉盈的人生就此暗淡下去,这时间,陆龟年从天而降为她的人生注入了光彩。
彬彬有礼的青年才俊很快走入她的内心,而陆龟年也为她的美貌迷醉。急不可待地像邹元佐求娶。邹元佐欣然应允。
新婚之夜,邹玉盈向陆龟年坦白自己失身之事,不料陆龟年闻言性情大变,竟要她像狗一样跪在地上,说了整整一夜“我错了,我对不起夫君”。
第二天清晨,陆龟年又变回了那个彬彬有礼的清贵公子,他声称是太爱邹玉盈了才容忍不了她出现瑕疵,求邹玉盈原谅他……邹玉盈当然原谅了他。
她天真地以为他们会恩爱圆满。
却原来恩爱圆满只存在于书里。陆龟年隔三差五地发作,一边用难听字眼辱骂她一边对她施暴。下人们偶尔会听见,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卖掉,对外声称是她容不下他们……邹玉盈原以为这就是折磨的极限了,不承想还有更恐怖的深渊在静候着她。
当崔郁提出要画春宫时,她惊讶得无以复加。
“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也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怎么能去做那种不堪之事?”
“哼,你早已是个不洁之人,还讲什么廉耻?”陆龟年的羞辱击溃了她的最后一丝尊严。
她终究叫他如愿以偿了。
每次画过之后,他总是“婊子”“荡妇”地羞辱她,连着几天不给她好脸色,夜里的折磨更是必不可少。
邹玉盈试图将这一切告诉邹元佐,然而每次才提个头便被邹元佐岔开,直到有一次邹玉盈无意撞见邹元佐与陆龟年的交谈。
“玉盈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最近些许过火,岳父大人不必在意。”
“我自己的女儿,如何不在意?”
陆龟年自袖中掏出一摞银票推到邹元佐面前:“这是小婿孝敬岳父的。”
邹元佐笑吟吟收下:“玉盈嫁了你是她的福气。”
直到那一刻邹玉盈才知道,她在世间茕茕孑立,身后已无任何依靠。
她想到了死。
初冬十月湖面尚未结冻的时候,她投了冰湖,入水的那一刹那,寒意化作成千上万根小针,攒刺着她的肌肤、骨头。本能的求生意念使她挣扎,水花声吸引来好心人将她救起。
“死亡太痛苦了,从那时起我便想,死的为什么不是他们?”
邹玉盈将遭遇一一道来,娓娓的语调,仿佛在细数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而不是痛苦的回忆。
隔壁房间里的邹元佐听完这一切,怒从心起:“白眼狼,我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她却想要我的命,这种女儿要她何用!”
沈浊心直口快:“邹署令的辛辛苦苦是指在需要的时候把到送到达官贵人的床上吗?”
“你这个当差的,怎么说话!”矛头直指杜正卿,“杜正卿,你们大理寺就是这么教导属下的?”
杜正卿厌恶其为人,冷冷道:“邹署令别忘了,你还得靠我的属下保护呢!”
这话叫邹元佐生出一激灵:“这样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趁早逼问出杀手的名字才是正经。”
“哼!”杜正卿一振袖,愤而离去。
入夜,百余名兵士将邹宅围得铁桶也似,苍蝇难飞进一只。
裴缜沈浊坐于天井下,月光如水,将他们衣上暗纹映得分明,好似活物。
“你觉得杀手今晚会来吗?”
“我要知道我不成杀手了。”
“你不是料事如神嘛!”
“其实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沈浊问。
“三只陶俑分别在三人死亡后碎掉,证明邹玉盈压根不知动手的时间,陶俑好像也仅仅是一个象征,而不是邹玉盈与凶手约定的暗号。那么凶手又是怎么与邹玉盈联系的?他动手的依据是什么?并且前三起案子间隔极短,为何最后一起间隔这么长,杀手迟迟不下手究竟是何用意?”
“哎呀你都把我绕晕了,何必想那么麻烦,没准儿明早推门一瞧,姓邹那个王八蛋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被宰了。”
谁知邹元佐也想到了这种可能,请沈浊进屋守着。沈浊裴缜见他这般惜命也是啼笑皆非。
一夜平安度过。
翌日是个阴天,黑云压城,空气灼热闷湿,逼得人透不过气来。王狱丞过来传话,称邹玉盈想见裴缜。
“你想明白了,要交代凶手的身份?”裴缜看着牢里的邹玉盈。
邹玉盈凄凄道:“据说摘星楼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我想去那里瞧瞧风景。”
“你忘了你现在是待罪之身?”
“我若是说出杀手的名字怕是再没有机会走出大牢,在此之前我想再看一眼长安。”
裴缜犹豫片刻,前去回禀杜正卿。杜正卿权衡再三决定答应她的要求。他先派人去摘星楼布置,随后命裴缜亲自押送邹玉盈前往摘星楼。
摘星楼高近百尺,站在楼顶上能将长安一百零八坊尽收眼底。
如果栏杆处不曾有兵士守卫阻挡风景的话想必会更完美。
邹玉盈试图靠近,左右两旁的卫兵立刻横伸出手臂,拦住她去路。
裴缜道:“陆夫人还是莫要靠近栏杆,这样对大家都好。”
起风了。风儿拂过脸庞,带走湿腻腻的汗水,送来阵阵清凉。
“要下雨了……”
邹玉盈喃喃道。
“入夏至今未下过一场雨,好几次天阴欲雨,终究没有下下来,不知这次是不是也是虚晃一枪。”
“我会被处以极刑吗?”邹玉盈突然话锋一转。
裴缜忽地怔住,脸上浮现不忍的神情:“夫人若能趁早供出杀手,或可争取宽大处理。”
邹玉盈没有讲话。
裴缜默了一会儿道:“可以请教夫人一个问题吗?”
“请说。”
“为什么让他们死得那样漫长而痛苦,单纯为了报复吗?”
“痛苦么……对于深处痛苦中的我又有谁真正询问过?”邹玉盈凄凉一笑,“那样做无非是想让他们好好反思一下前半生的过错罢了,可惜他们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假如他们肯承认便也不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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