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盯着看个不停。
“怎么了,这块儿墙腻子有什么奇怪的吗?”沈浊脑袋凑过来。
裴缜吩咐林畔儿:“畔儿,坐到床上。”
床上被褥没换过,血迹犹存,林畔儿铺上一条帕子,这才坐下。裴缜目光来来回回在她与墙壁之间转换,嘴里念念有词:“不对呀,完全不对……”
“什么不对?”
“对了对了。”
“诶?”沈浊简直要急死,“什么对了又不对,你到底在搞什么?”
“沈浊,你和畔儿换一下。”
虽然满腹疑惑,沈浊还是配合地坐了过去。
裴缜翻箱倒柜,找出一捆细麻绳,叫林畔儿抓着一头,固定在与黄泥同高的位置。自己则牵着另一头,朝沈浊走来。
“这就对了。你和江秉烛皆高八尺,畔儿只有六尺五寸,必然差上一截。”裴缜走到沈浊面前,麻绳不偏不倚,停在他胸口的位置,“如今,刚刚好。”
沈浊愈发大惑不解:“什么刚刚好?”
裴缜没有回答,抛下麻绳,直奔隔壁房间。同一面墙同一位置,果然也有黄泥涂抹的痕迹。
沈浊林畔儿跟过来,只见裴缜抚摸着墙壁,如释重负地冲他们微笑:“我想我已经抓到凶手了。”
第34章 .百戏篇(十三)青枫林
青枫林作为坟场,埋葬着蓝玉县古往今来所有无主的孤魂。无根的浮萍,客死异乡已足够凄凉,更凄凉的是这些尸体会成为山狼野狗的腹中餐。
说不清哪一任县令,望着路边的骸骨,思及离家千里的自己,兴起兔死狐悲之叹,将城外一片长满青枫的林子辟作坟场,来安葬客死的异乡人。
江秉烛便葬在此地。
他的坟算是气派的一个,高高的坟包,坟前立着青石墓碑,碑上刻有“亡夫江秉烛”字样。碑是窦献忠帮着立着,下葬那天梅七巧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哭了一场。如今再站在这里,她心潮如平,脸上淡漠的好像对面坟包里埋葬的不是她的亡夫。
青枫林位于阴面,阳光常年照射不进来,潮湿阴凉,站久了,窦献忠的两条腿不住地打颤。
“我说裴寺丞,你把我们叫来这里干什么,总不见得一直盯着坟包看,就能把凶手看出来吧?”
“窦县令稍安勿躁,待人到齐,我自有分晓。”
窦县令环顾一圈,除了裴寺丞和那位林姑娘以及他们夫妻二人,现场还有赵师爷和两个差役,谁知道还要等谁。
阴风平地而起,搅得林中枫叶沙沙作响,宛若鬼魅穿行其中。吓得窦县令忙抱紧双臂,躲到梅七巧身后。
似有响动从北面传来,窦县令紧张抓住梅七巧胳膊,“什么东西响……”梅七巧举目望去,见沈浊带着葛亮薛敬武走了过来。
葛亮还算讲良心,见到她叫了声师娘,薛敬武就没那副好肠子,对她视若无睹。梅七巧也懒得去搭理他。
“裴寺丞,这会子人来齐了吗?”窦县令问。
裴缜点点头:“这次召大家来大家心里清楚为了什么,江秉烛一案虽经窦县令之手完结了,尚有诸多疑点未能理清,甚至重要的凶器亦不知所踪。此案里,我一向主张凶器至关重要,找到了凶器也就找到了凶手。”
“这么说裴寺丞已经找到了凶器?”
裴缜道:“可以这么说。”
众人面面相觑。
“为此,”裴缜沉声道,“我必须撅坟开棺。”
此言一出,议论四起。薛敬武尤其激动:“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入土为安,如今再把他撅出来,不是让他不得安生吗?”
“吵什么吵,破案要紧。”沈浊厉声喝止,走到梅七巧面前,“梅夫人没意见吧?”
“我纵有意见你们便不挖吗?”
沈浊见她不反对,道声冒犯,领着两个差役上前,对着墓碑拜了三拜,旋即使锸的使锸使铲的使铲,大动干戈挖起来。
一炷香后,棺材露出土面,沈浊下去情理掉浮土。万事俱备,只欠开棺。沈浊请示裴缜。
裴缜命林畔儿给下面的三人分发面巾:“一会儿棺材打开,尸臭味涌上来,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了的,面巾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最好屏住呼吸。”
沈浊和两个差役戴上面巾,逐个撬开棺木上的榫子,一同用力,推开沉重的棺盖。饶是早有心里准备,当尸气涌出来时三个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哕了,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尸臭味熏得他们晕头转向,顷刻间逃出土坑,连滚带爬到远处。
上面的人也不好受,纷纷遮住口鼻,面容扭曲。
沈浊扑到一棵枫树下,干呕不止,林畔儿递上香囊给他嗅闻,香囊中含有降真香,有驱邪避秽的功效,沈浊猛吸片刻,感受许多。见两个差役躺在地上不知死活,恋恋不舍地丢给他们嗅。
气味散了片刻,不那么浓烈了,裴缜用香囊捂住口鼻,来到棺木前。
尸首的血肉腐烂殆尽,只剩少许挂在骨头上,说不出的颜色,看一眼三天不想吃饭。裴缜忍着巨大的不适,手持火夹在里面翻找。
窦县令同情道:“裴寺丞要找什么,吩咐一声,叫下面的人去找,哪能叫你亲力亲为。”
赵师爷闻言不动声色退了两步。两个差役躺在地上装死,沈浊则直接表示给他一间金屋他都不再过去了。
葛亮薛敬武师兄弟俩怔怔看着,不知是不是林子太过阴森的缘故,葛亮的身体一直在发抖,颈上全是冷汗。薛敬武紧紧握着拳头,眼睛瞪得像匹狼。
腐肉与衣裳交缠在一起,每翻动一下,尸气便浓重一分,熏上来,裴缜连连作呕,背脊弯成一把弓,时不时地抽搐。
沈浊纵是再受不了那气味也不能叫裴缜继续了,欲上前接替他,林畔儿先他一步走了过去。
林畔儿握住裴缜的手,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接过火夹子,“二爷到旁边休息会儿,我来。”
“不……”裴缜痛苦的甚至没办法张口说话,身子软绵无力,肠胃一阵一阵地痉挛。沈浊上前将他扶至空气清新处。
“畔儿……”
“别担心了,畔儿身子骨儿比你强,且她天生带香,能够压制尸臭气。”
仿佛真如沈浊所言一般,畔儿无惧尸臭味,不急不躁地在尸体的胸腔里翻找,气定神闲的姿态,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具腐尸。
终于,拨开层层叠叠的衣衫和腐烂的血肉,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当她夹着东西走到众人面前时,众人相继倒吸一口凉气。
裴缜在沈浊的搀扶下走来,凶器和他的判断如出一辙,故而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林畔儿将东西掷到薛葛二人脚下。
葛亮脸色苍白地后退一步。
“葛亮、薛敬武你们两个想必对这东西不陌生吧?”
薛敬武看着脚下的柳叶镖,嘲弄地撇了下嘴。
窦县令此刻恍然大悟:“莫非,莫非这柳叶镖就是凶器?”
“窦县令以为呢?”沈浊无语。
“这么说,敬武才是凶手……”梅七巧不可置信地看向薛敬武,“但是为什么,就因为秉烛不许他练飞镖吗?”
“梅夫人错了,杀死江秉烛的不是薛敬武,是葛亮。”
“什么,小亮?”梅七巧惊叫出声。
“杀这个字不准确,合该是误杀才是,对吗葛亮?”
葛亮整个人垮下来,如一具抽干灵魂的行尸走肉。衣服、头发全被汗水浸透,苍白如蜡的脸上不断滴汗,薛敬武抓住他的手,冷冰冰的。
没等薛敬武反应过来,他已经倒下了。
因着这一场变故,众人回到县衙方才获悉事件的来龙去脉。
“是我叫小亮瞒着的,不承想还是难逃一劫。”薛敬武眼里铺着薄薄的余烬,黯淡且无光,“那晚我们喝多了酒,疯疯癫癫,在间房里练靶子,说什么也没想到会脱靶,柳叶镖直奔墙壁飞去,竟然穿墙而过。”
“小亮吓坏了,镖是他掷出去的,他生怕挨师父骂。我们贴墙听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料想师父师娘睡下了。小亮想到师父明天一早发现飞镖定要大发雷霆,担心得睡不着觉,我叫他到时候往我身上推……那时候我们压根没想到那枚飞镖竟然坏了师父的命。第二天清晨,我们被师娘的尖叫声惊醒,听见她说什么‘死人’这才慌了神,想到那种可能,出门前我叮嘱小亮无论待会儿见到什么务必闭紧嘴巴。”
“我们冲进房间,见到死去的师父,正是那枚小小的飞镖闯了大祸。我叫葛亮把师娘抱出去,打发老板娘去报官,试图拽出飞镖,销毁证据。飞镖没进去太深,仅有一截红布条露在外面,红布条绑的不牢靠,一扯就出来了,血点就是那时溅上去的,本来想擦,看热闹的人涌进来,没能得手。后来仵作过来验尸,竟没发现飞镖,我们权当老天爷都在帮我们,扔掉断裂的门闩,用黄泥修补好墙壁,只等风头过去。”
“畜生,害死了自己的师父,居然还妄想逃脱罪责!”窦县令厉声叱道。
“那怎么办,小亮又不是故意的,总不见得把他的命也搭进去吧?”
窦县令一时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气的呼呼大喘气。
“裴寺丞。”薛敬武目光朝裴缜望来,“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识破的吗?”
“一旦认可了梅七巧的证词,案发地是间密室,那么有什么办法打破这间密室呢?”裴缜看着薛敬武道,“我首先想到了你的九穿杨。”
“我单独和尸体接触过,站在裴寺丞的角度,凶器大概率已经被我取走了,为什么还深信不疑它在师父身体里?”
“验尸薄上说死者背部相同位置有黑紫淤痕,表明凶器入体极深,差点刺个对穿。旁的凶器倒还罢,柳叶镖……常年走江湖卖艺的大多宽肩厚背,怕是很难取出。仵作验看尸体看漏了也是有的。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凭借直觉。那日在茶楼上,你们师兄弟俩给我感觉很不安,像是……”裴缜思索形容词,“像是在等待着石头落地。”
“您的直觉真准,您的到来的确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我们无时无刻不期待石头落地……”
“为什么不挖开棺椁取走飞镖?”
“小亮他不敢……”又问,“假如我们取走凶器,能逃出生天吗?”
裴缜摇摇头:“葛亮性格软弱,一旦弄清了作案手法,他挨不过推问。”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和小亮,您是怎么锁定小亮的?”
“和梅七巧谈话时她曾提到过,江秉烛想让你们的心思用在鱼龙曼延上,葛亮很听话,你则难以驯服。是否证明,葛亮也精通柳叶镖?春波桥茶馆的小二曾说,你们原是摇鼗鼓的陪衬。言下之意,你二人并不精通鱼龙曼延,而葛亮偏要舍长取短又是为何?我大胆猜测是因为他害死了自己师父,再也不愿意碰柳叶镖,对吗?”
薛敬武目不转睛地看着裴缜,眼睛忽蒙上一层阴翳:“我多么希望裴寺丞从未来过蓝玉县,从未经手过这件案子。”
裴缜报以沉默。
“小亮会怎么样?”
“判决不在我的职责范围。”
薛敬武悲伤地垂下头。
案子完结了,心里却空落落的,裴缜不禁扪心自问,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他想要的么,瞬即想通,他想不想要不重要。
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前方出现林畔儿清冷袅娜的身影,池塘里嵌着许多石头,平时不见踪迹,一旦遇到旱天气,争相露出水面。林畔儿光着脚丫在石头上跳来跳去,鱼儿在她脚下游动,红莲在她裙下盛开。
裴缜悄无声息靠近,企图吓她一吓,谁知林畔儿突然转过身,反把他惊了,一只脚陷下去,碗大一朵红莲被踩入淤泥。
“呀,花儿……”
裴缜歉疚地拔出脚,“本想吓吓你,不料误伤了花。”
林畔儿看着他滴水的靴子:“回去换双鞋袜吧,免得着凉。”
并肩回去的路上,裴缜问林畔儿:“喜欢红莲?”
“嗯。”
“喜欢它什么?”
“红红的。”
“我以为你不喜欢热闹的东西。”
“红莲不热闹。”
裴缜仔细想了想,红莲的确有别于其他红花,它孤独、神秘、一碗碗簇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会给人热火朝天的感觉,它永远孤凉、永远凄清,透着深邃的绝望。
绝望。裴缜被这两个字刺痛,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林畔儿,悲伤地发现,她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女子。
第35章 .百戏篇(十四)坏女人
枝头的树叶松动了,荡悠悠落下来,不及着地,转瞬被风卷走,越过门廊、屋脊飘向广袤的天空。裴缜站在窗前感慨道:“要变天了。”
林畔儿坐在床前整理衣裳,闻言单拎出一条浅青色曲水纹的披风挂在衣架上,“这件披风不薄不厚,穿来正好。”
裴缜回望她那一身单衣,倍觉清冷,“你也多穿些,什么时候了还穿那么单薄,纵是底子好也禁不住要生病。”
林畔儿却摇摇头:“我从不生病。”
“又犟嘴。”
“不生就是不生,我为什么要跟二爷犟嘴?”
“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
“没有。”
裴缜不禁笑了:“你这么厉害?”
顷刻又续道:“你父母养着你岂不是很省心?”
林畔儿闻言睫毛微颤,整理衣裳的动作不经意慢下来。裴缜察觉到她的不自然,未及询问,沈浊大喇喇走了进来,裴缜便道:“你来的正好,这摞子卷宗帮我还给赵师爷。”
沈浊上手掂掂,足有三四十斤重:“好嘛,我不来你也不送。”
“废话那么多,你送不送?”
“送送送,裴二爷有吩咐,小的岂敢不遵。”走上前去,随手翻了翻,“都是什么啊,密密麻麻,亏你看得进去。”
一页纸飘飘然滑了出来。
沈浊弯腰捡起来,拿在手里一看,呆住了。裴缜站在他旁边,瞥见是他当初画给林畔儿看的简笔小画,过后随手夹在卷宗里,竟给忘了。劈手夺过来,“这个与案子无关。”
沈浊手更快,眨眼间小画又回到他手上,“什么嘛,难不成这东西是你画的?”
林畔儿走过来瞧一眼道:“卷宗上说吴良以舌奸淫妇女,我不懂怎么做到,二爷给我画了这个,一目了然。”
裴缜欲阻止已然来不及,只能平静承接沈浊接下来的嘲笑:“好你个裴玄朗,居然还有这一手,以后纵是落魄了也无需犯愁,每月画几副送到一字生香铺卖,维持个家计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裴缜瞪着眼夺来,两三下撕成碎纸,掷入竹篓。
沈浊笑嘻嘻道:“撕什么,放在卷宗里,以便后人解惑岂非是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裴缜着恼道:“说完了没,说完了去送卷宗。”
沈浊吐吐舌头,搬起卷宗走了。裴缜火气未消,转向林畔儿道:“愈发没大没小了,以后我和旁人说话,你不许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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