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坐在沙发上绣鞋垫,多年没拿针,最先绣的一双花样奇奇怪怪,她留给了自己。绣第二双时就熟练了许多,还没绣完开年老好人出门喝喜酒时就塞进了鞋里,现在她正在绣给凌穹的鞋垫。一只绣完她决定歇歇,走过去一看,纸上就写了“房屋出租”四个字。
“半个小时就写了这么多?”她问。
凌楼看着扔在桌边垃圾桶四周揉成团的废纸,又看看杨燕。杨燕看见那堆废纸吃了一惊,她随手拾起一张展开,歪七扭八写着斗大的“出租”二字。
“这么长时间没写生疏了!”看凌楼和杨燕没有搭腔,老好人又自顾自地说道,“我以前写的字可是我们班上数一数二的好!”杨燕继续捡起地上揉皱的废纸展开看。
“你这写的什么,房屋的地址和电话总要留下吧!”杨燕说。
“放门外就不用写了吧!人家一看那房子,也就知道了!”
“那您这辈子估计是看不到租客了!”凌楼噎她,这巷尾向来少有人来。老好人抓起桌上写好的四字,揉成一团投篮般扔进了垃圾桶。
杨燕睨他一眼,他眼角的皱纹拉到太阳穴,“找出来补几个字,找出来补几个字!”他缩着脖子跑到垃圾桶旁,看了看他儿子,又看了他妻子,不知道该捡哪一张,只好讪讪站在一旁。
“凌楼你写!”杨燕抓起一张纸在桌上拍得山响,她忍住疼痛故作镇定地说。
“写,写!”老好人在一旁挤眉弄眼。
凌楼拿起毛笔,龙飞凤舞了一番,老好人暗笑,果然是个傻小子!“我不会写,从来没写过毛笔字!”凌楼看见自己像母鸡扒出的几个字,苦恼地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此刻伤害的虽然是儿子,心里也在沾沾自喜,儿子扒出的几个字终究不如老子。
“我去警局了!”凌楼踩着废纸出了门。
“饭,你不吃午饭了啊!”
“不了,今天我在外面吃!”凌楼赶紧逃之夭夭。
杨燕收拾好鞋垫,转身到厨房做饭,凌穹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天两餐都在学校食堂解决,这几天出了奇,她中午和下午都准时回家吃饭。
“保温桶呢?”杨燕从厨房门探出头,问低头收拾废纸的老好人,他完全忘了自己给方寸久送过鸡汤这茬。“前天不是让你给方寸久送鸡汤了吗?”
“噢,我不是带回来了吗?你再找找!”提起方寸久他就想到欧阳诗,想到欧阳诗又很自然的想到她那如饿狼般发光的眼神。
杨燕的卷发在门口消失,里面叮叮当当作响,他抓起垃圾袋赶紧逃了出去。
逃出去的他硬着头皮敲响了方家的门,视野里出现一只吐着舌头的大狗,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他惊得吐出了兔牙,狗根本没在意他,扫了他几眼就跑进了屋里。方寸久摸着它的头,它很享受地闭起了眼睛。
“吓着您了吧!”方寸久笑着说。
“没有,”老好人的声音都在颤抖,“我只是没有……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狗!这怕不是一匹狼吧?”
方寸久笑:“它叫九哥,是一只金毛寻回犬!”他解释道。
老好人长了五十一年,只知道军犬猎犬和农家土狗,还没听说过这么个奇怪的名字,他怀着忐忑的心情点头,九哥坐在方寸久身后,老好人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它,所以他干脆低头看地面。狗的模样倒是讨人喜欢,无奈体型太大看着骇人。
“您进来坐!”方寸久让开一条道,他用余光瞟了眼里屋,客厅摆设和欧阳夫妇在世时没什么区别。无限回忆一股脑儿涌起,他拒绝了方寸久的好意。
“我是来拿保温桶的!上次忘了拿——”他低着头,像是在念经。
方寸久一拍脑袋,“那您等下,我去拿!”九哥吐着舌头紧盯对面高大陌生男人,委屈地哼唧了一声,它最会看主人眼色,主人都这么毕恭毕敬,它也要想好好表现。
闻声老好人以为狗看他看得不耐烦了,他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背着手看着院子里的紫藤萝,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它,不过是一只狗而已。
“上次的事情,谢谢您了!”
“小事!”他接过保温桶。
“这个碗也是您家的,上次送了饺子来吃!”
“噢,那我一起拿回去就行!”原本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他还是忙不迭地跑回了家。
除了三个人一只狗和几件衣服,欧阳诗什么都没带,她实在想不出该怎样还老好人和齐奶奶的情。
“你就不要再烦恼了,和人好好相处不行吗?”方寸久走到欧阳诗身边说。她一直都在客厅,老好人来她自然也知道,只是在为怎样还人情苦恼,一苦恼就不想见面。承了情就立马还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不然拖延堆积,以后别人有事有求于你,硬着头皮也要做,前半生过成那样,到了最后树倒猢狲散,谁也不愿伸出手拉一把,下半生就算与世隔绝也绝不能走老路,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好处多于坏处。
中午温度升高,没见着太阳,雪却在融化,融雪从屋檐滴落,院子里湿漉漉。
吃完饭凌穹拿了瓶牛奶就出了家门,家里充斥着一股硝烟弥漫的味道,她可不想被狂轰乱炸。坐在台阶上的九哥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一直想养只狗,无奈老好人强烈反对。
她在那边轻轻唤了狗几声,不敢靠近,有的狗最喜欢放冷口,看它没有咬人的打算,人就麻痹大意,它就趁人放松警惕突然冲过来。九哥抬眼扫了她一眼,纹丝不动。方寸久站在花架前冲它招了招手,它摇着尾巴慢慢走了过去。
凌穹看见方寸久顿了顿走了过去,心里也放心了些,狗的主人在这它会收敛点儿,“我叫凌穹,就住在你隔壁!”她说。
“我知道!”他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便记了下来,配得上这个名字的,一定是眼前这个大嗓门女孩无疑。狗盯着凌穹手中的牛奶,凌穹看透了它的心思。
“你想喝啊?”她弯下腰问。狗把脑袋在方寸久腿上一个劲儿地蹭。凌穹顺手拿了花架下的碗把牛奶全倒了进去,九哥摇着尾巴几下就舔干净了,丁点儿不剩。
方便面嘴角还带着米粒就跑了出来,齐奶奶做饭做得晚了,生火紧赶慢赶不燃,幸好他吃饭一惯快,几口扒完要搭凌穹的便车。
“早知道你在这儿我就慢点吃了!”他跑过来,凌穹完全被狗的吃相吸引,满脸笑意地看狗。
“你留着饭准备下顿吃吗?”方寸久看见他嘴角的饭,方便面一左一右地抹了几下,饭粒终于忍受不了他的不安分逃跑了。“你英语做完了吗?”他问凌穹。
“怎么啦?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和我错得一样!”凌穹只英语勉强过得去。
“好好好,知道了!我保证这次错得不和你一样!你就借我参考参考吧!”他也觉得他缺了一根筋,抄之前明明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不要错得一样,可是只要开抄就忘了初衷。
“我也没做!”下午第一节 课就是英语课,方便面仰天长叹后瘫倒在地。
“我帮你做吧!”方寸久自告奋勇。方便面像是特地等他说这句话般,他把手伸进衣服,“哗啦”一声抽出英语试卷。他想这人看着有副好皮囊,说不定是腹内草莽,草莽也行,他看见英文字母就像孙悟空面对唐僧念出的经咒。
“你饭吃完了吗?”欧阳诗走到院中问。方寸久看了眼九哥嘴前的碗,“还没,九哥正在吃呢!”他嘴角带着笑意看凌穹。
凌穹看着地上的碗,红了脸。
第25章 相逢是久别重逢
昨天化了些,地面只剩了层薄雪,夜晚温度也没下降多少,未化完的雪就没上冻。天空是明净的蓝色,一丝云彩也无,太阳从舟山群峰的豁口露出脸,阳光穿过林间挺拔水杉枝桠,映得雪面五彩斑斓。不知名的鸟儿从林间腾空飞起,树枝上的雪落地掷地有声。鸟儿落在凌家屋脊,你帮我啄羽毛,我整理自己的翅膀。
凌楼身穿制服皮鞋锃亮出门,杨燕追着他出来,塞给他一个黑色皮包,她逛遍了安居镇的市场,咬了牙才决定买下这个手提包。好歹也是份体面的工作,她可不能让儿子掉价。
“我拿不惯!”凌楼没接包。
“拿不惯也得拿着!你现在可是有正经工作的人!”她拿着包在儿子身上比划,越看越觉得包和儿子相配,凌楼无奈,拿着走了几步见杨燕进了屋,便把手里的出租广告全部塞了进去。塞进去后又从裤袋里摸出一卷单面胶,边走边往水泥电线杆上贴。
欧阳诗出门买菜,正遇上拎着大包小包的齐奶奶,她先看见齐奶奶,看见后稍微愣了片刻,不知该往前还是向后。
下了决心的欧阳诗走向齐奶奶,她几乎是带着抢的意味顺走了齐奶奶右手的包。齐奶奶的包全是萧望用过一段时间就丢在家里角落的书包,她洗干净了装各色辛辣料。若说她是一匹马,马的干劲还在,高大和雄风不在;若说她是一头驴,似乎又称得她太过温顺;她是一头骡子,踢踏着脚不愿意衰老和岁月作顽强斗争。
齐奶奶看见几缕飘飞的棕色卷发就知道是欧阳诗,曾经也是这般几缕飘飞的棕色卷发让她在世上苟活了这么多年。她愣在原地,多年前的一幕像一帧帧影片出现在眼前。欧阳诗回头看见眼泪盈满眼眶的老人,回头继续向前走装作没看见。
老人愣了神被冷风吹得又醒了神,她追上欧阳诗,“这些我自己拿得动!”
“我刚好要去菜市场!”老人走了一路便咳了一路,天气阴晴不定,她向来百病不侵的身体也没能抵抗。
老好人在门板上贴了房屋出租的白纸,今天他六点就起了,找出笔墨纸胡乱画了几笔,拿到灯光下一照,自认为还不错,暗自庆幸幸好昨天练了几把。
果然做什么事情都是要反复练习的,熟能生巧,练习了即便看不清也写得有模有样了。写完又钻进暖暖的被窝,他原想写完就搬到巷口,可安居镇的冬天不是独有“冬天”二字,它是实打实钻进土壤扑进人的身体里的。
他搬着门板从门里走出,直走到巷口,阳光撒在身上暖洋洋。白复汉裹着件军绿色棉袄戴着墨镜晒太阳,他懒洋洋睁开眼看了老好人一眼。
“今天开工了?”老好人把门板放在他身后问他。他一年前在这里设摊,替人看卦算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早上摆摊中午撤摊。两人间或见过几面。
“嗯。”他看了眼老好人,“我可不是广告商!”他身后正好是一面墙壁,老好人指了指那面墙,“你就稍微通融下!”
难得一见的阳光,欧阳诗把躺椅搬到紫藤花架下,方建中吵着说要下象棋,方寸久就陪他下了几局,他总是明目张胆动儿子的棋,动过之后还是一败涂地,便收起象棋嘟着嘴进了屋。
欧阳诗忙进忙出搬了被子出来晒。院子里花花绿绿,方寸久手里拿着书,竟不知不觉睡着。九哥趴在他身边,将脑袋搭在两只前腿闭着眼。四周的床单迎风招展,飘出很好闻的薰衣草香味,飘在方寸久身上半隐半显,打在他身上的光半明半暗。
凌穹小心翼翼从花架下拿出碗,又从口袋掏出牛奶打开倒进碗里。那只碗给九哥吃过后就做了九哥的碗,从早上揣到现在,牛奶变得温热。九哥看见端碗的凌穹摇着尾巴,凌穹摸着摸它的头,把碗放在它跟前抬头看着熟睡中的方寸久,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方便面拍了拍她的肩,她急忙收回目光,将目光落在九哥身上。
凌穹把食指放到嘴前,拉方便面到一边。方便面迫不及待从怀中掏出试卷,“他还是人吗?”嘴巴像喷泉一般喷出的水全到了试卷,他揪着衣袖抹了抹,凌穹扫了眼,整面试卷全是鲜红的勾。“他不会已经大学毕业了吧?”他只是想有个人胡乱给他写几个答案,“ABCD”随便写的日子太过厌烦乏味又头疼。
“什么大学生?”方寸久揉着惺忪的双眼。
“你是大学生?”他问方寸久。方寸久懵懂地摇头,“那你……你怎么能全部做对呢?你知道我被英语老师骂得多惨吗?还说我用手机搜答案。冤枉啊,我和手机都没有亲密接触。”他唾沫横飞,拿试卷的手颤抖,凌穹抹掉脸上的口水一脸嫌弃的看着张牙舞爪的方便面,“还不如不做!你不是大学生,那你就是……”他一时想不起比大学生更高的学历该如何称呼。
“我高三!”方寸久站起来,“发生了一点意外!休学了!”脸上裹着惨淡的笑。
公司受创破产后方建中从四楼一跃而下,他本想登上二十层的高楼一跃而下如鱼得水,不巧那天电梯正在维修,他只好走三层楼休息一阵,又走三层楼。好不容易上到顶楼,通往天台的门又被锁上了,门不是一般的门,锁也不是一般的锁。锁是电子锁,要用卡才能打开。这年头,寻死都如此困难。撒手人寰也是惨绝人寰。
他靠墙又哭又笑,脱了鞋用鞋砸锁。结果警报声吵醒了一楼监控室里的大叔。大叔满头大汗地跑上来,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方建中顿时火冒三丈,拎着他到了一楼,推搡着把他送了出去。虽无此意,但在当时的方建中看来就是你要死也不要死在我管理的地盘,不仅难收尸,还脏了地板。
方建中在街上飘荡,后面跟着放了学的方寸久,他穿街过巷上到一幢四层平房。站在楼顶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方寸久眼疾手快冲过去,还没弄清情况他就先坠地,方建中重重落在了他身上。
“没事,”方便面拍了拍他的肩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像我,今年估计又没希望!”今年是他第二次参加高考,要是还考不好,他想大不了再来一次,不来一次也大不了出去打工或种地养猪,反正天无绝人之路。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哪怕吃饭上厕所睡觉,哪样不是在重复做着同样的事?
老好人放好出租牌准备返身回家,“要不要下棋?”方建中抱着棋盘伸出手指戳着老好人的后背。老好人回头看见文弱书生气的方建中,“您好些了?”
方建中拉下脸,“叫我小头爸爸,我有个儿子,可聪明了!都说他脑袋大才那么聪明,可他的脑袋一点都不大,清华北大任他选!”他说话的语气和穿着长相天差地别。
老好人尴尬地笑了几声,“回家吧!”他拉着小头爸爸就走。小头爸爸站在原地任他怎么拉就是不动,老好人想自己的棋技虽然不怎么样,但足够和“傻子”对抗。
说下就下,“你让开!”小头爸爸拍了拍算命人的肩膀,又冲他摆手,嘴里嘀咕,“没事戴什么墨镜,别人还以为你瞎了眼!”说完他自己从怀中掏出墨镜,“现在才应该戴上!”白复汉满脸莫名其妙,是哪里来的家伙怎么能比自己还嚣张跋扈?
他一脚踢飞凳子,我不坐你也别想坐,踢得他的军绿色大衣飞起。
老好人对白复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低声道:“他这里不太好!您多包含!”
小头爸爸像扎马步似的蹲在桌前,若无其事地摆棋。白复汉穿上大衣,走过去捡起凳子放在小头爸爸屁股下,这人确实傻到一定程度了。
云上阳光变成地面阳光,白复汉扶了扶墨镜,戴了墨镜和不戴所看到的世界真的不同吗?它真的能把阳光阻挡在外,隐藏起真正的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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