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歇会儿,晃得人头晕!”
章医生拿着件灰格子衬衣,走向卧室,“你坐这边来不行吗?”
“不行!”柳珍果断拒绝,同时带着不服输的语气,又问,“你到底在找什么?”没得到章医生的回答她干脆跟了上去,卧室黑色皮箱躺在地面,“你要出差?”记忆里章医生没有跟她提起过这件事。
章医生叠好衣服放进皮箱,顺势坐在床上,被子在他屁股下面塌陷,四周形成自然褶皱。“再过几天不就五月十二号了吗?回映秀镇把焱儿的骨灰带回来吧!”他很多次想对柳珍说这件事,又怕她不同意,兜兜转转捱到了现在。
柳珍坐在床的另一边,现在提起章焱她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再如刚来安居镇那会儿总哭哭啼啼。以前想总认为什么时候能戒掉想儿子章焱的嗜好,生活就可以再次继续了。现在又觉得戒掉那嗜好于心不忍,儿子留在世上的唯一讯号就只有她的脑海和心脏了。
“又想焱儿啦?”章医生背对着柳珍问她。
柳珍摇头,“不是,人死如灯灭,时间一长就不会再有人记得了!”
章医生读懂了她的意思,她是在为儿子感到惋惜呢!惋惜归惋惜,他们的儿子终究回不来了,“怎么不会有人记得,我们不是还没死吗?你还指望他能被谁记住?”
“有我们记得也就够了!”柳珍愣了半晌道。过了会儿又偏头看着章医生,章医生没有回头,经历了一番波折,头顶有那么两三缕头发凌乱在凝固的空气中。宽阔的肩膀在他妻子眼中有一瞬的不堪重负。“去那里哪用得着带这些东西,”她看着行李箱中章医生的衣服,“当天去当天回,又不是赶不上车!”章医生想了想,的确如此,不常住,只是去看看他们原来的家的旧模样,哀悼已经逝去的人。
柳珍回到客厅,下意识地看了眼墙上的挂历。五月八号,还有几天,没有必要带什么东西,也不用多收拾。
“去看看,你爸怎么还不回来!”凌楼坐在沙发上打瞌睡,被凌穹扔过来的抱枕砸醒。他惊醒用手摸了摸嘴角,还好没有流口水。“去看看,爸怎么还没回来!”他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最喜欢的自己的卧室,喜欢待在里面做各种各样自己喜欢的事,现在却不想独自待着了。还记得高中时期痴迷游戏的那段时间,把夜晚都当作白天来过,进门把门缝都塞上纸片,窗户拉上窗帘又糊上报纸。做完这一切后钻进被窝玩游戏,而今看来幼稚而多余。
此刻他也正想出去走走,话没多说便站起来走到玄关换鞋走了出去。
凌穹躺在沙发上,有时候对爸爸说话过于放肆,放肆到说完心里后悔无解。好长一段时间老好人都是在她上学时回家,放学后又去工作,整天见不着他的人影。人老实在外面有人打着如意算盘怎么骗他一骗,在家里嘴笨连家里人都说不过,想到此她心里涌上很无奈的心酸。
玻璃瓶碰撞的声音让她打了个机灵,外面没有风,接着又听见人语声,听着像是老好人的声音。
老好人醉酒的状态方寸久再清楚不过,每次喝完酒就开始絮叨,一句话重复两三遍,一番话唠嗑五六次,一件事就把所有的时间全打发了。此刻他向方寸久倾倒了几坛子以后害怕被儿女抛弃的酸水。方寸久原以为他能得到老好人最好的安慰,没想到最后倒由他来安慰涕泗横流的老好人。
“你们在干什么?”凌穹开灯站在门口,老好人止了哭泣,靠在方寸久肩上已经睡着,方寸久耳边传来如雷的鼾声。老好人睡觉向来很少打鼾,当然如果是相当疲惫的情况,其鼾声也吓人。此刻方寸久就觉得自己肩上躺着一颗镭。他把食指放在嘴前,示意她小点声,浓烈的酒味冲进鼻孔,熏得她紧皱眉头又紧闭嘴巴。生平她最讨厌喝得烂醉如泥的人。
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把老好人拖进客厅。
凌穹从卧室出来,方寸久还坐在客厅的沙发,她吐出一口气,急急忙忙和杨燕把老好人弄好迅速出来,心里生怕错过些什么。
“出去吹吹风?”朋友说女孩儿应该矜持点儿,可是她不知道什么叫做矜持,也不想矜持。她认为女孩儿还是表现自然一点儿好。
外面起了风,不大的风,能吹起她因为喜欢而留起的长发,她想待她长发及腰,就可以大声说出已经跨过门槛到外面的这个男生的喜欢。方寸久坐上水泥半人高的围栏,凌穹拿了沙发上的毛毯走过去。五月初的安居镇阴雨天穿大衣都不为过,坐在教室怕冷的人还没有脱下绒衣,方寸久便是其一。他坐在上面,像个坐在小溪边坐在鹅卵石上洗脚丫的孩子。生活太美妙,自然也要配合它的节奏。
凌穹从站在他身后披了毯子在他身上,“再过几天就要高考了,要是你的肺炎复发,可是国家的一大损失!”
“还没到那个地步!”方寸久自己把毛毯弄好,带过来一阵酒味,半滴没沾的他弄得像个喝了很多酒的人。
凌穹走到一边,双臂搭在水泥围栏上看着远方,远处还闪烁的霓虹灯光寥寥,有时候会觉得这里是个很慵懒的小镇,除了街上的路灯以及网吧KTV,其他地方的灯光闪烁不会超过十一点半。醒来也较为晚,醒来约在六点,唤醒小镇的不是商贩,而是学生相互唤着上学的声音。
“你不是恐高吗?”
方寸久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刚来镇上的那个方寸久忘记,记忆中的自己不是个恐高的人,从楼上摔下来的后遗症也不一定。“小时候不恐高。”他笑着说。
凌穹很轻松地爬上阳台,在他身边坐下后拍了拍手,“可能是事故留下的后遗症吧!”她自言自语,“现在看着你也好多了!”心里忽然有些低落,有一种再也不被需要的失落。她偷眼看着方寸久,方寸久看着万家灯火,她越看便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旁边的这个人。
风带着几片花瓣飘过来,凌穹看清了,是紫藤萝的花瓣,那花瓣从她瞳孔一路落在了方寸久的发梢。她伸出右手,准备在他不经意间拿掉。方寸久看凌穹看他时的专注表情,不忍心打扰,实则内心混乱成了一锅粥,小米黑米都有,他知道这个女孩对他一直都很特别,可是不知道是源于同情还是怜悯。他又很想把她圈进他一人的视野中,不知是由于自私还是需要。“我可以牵你的手吗?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你就特别心安。”
凌穹心里一阵雀跃,轻轻稳稳地握住了方寸久的手,她的手冷得如同屋檐摘下的冰凌,和他的手截然相反。可即便冰冷,他也很想握住那只手。再看她身上的衣服,只睡衣外面胡乱套着件夹克,“你不冷吗?”方寸久平静地问。
凌穹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方寸久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转念一想也觉得不奇怪。他们这种学习出众的人的脑回路一般比较新奇,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当然因为唱歌的那股劲儿,她也没把自己当作常人。
她傻傻摇了摇头,“不冷啊!我完全没感觉到冷!”方寸久从身上取下毛毯,散开均了一半给凌穹。她看着方寸久,脸颊发烫。若无其事把脸凑过去亲了他的脸颊,像亲了一件向往很久的宝物。
远方舟山群峰的山顶闪过明灭的灯,像带灯的萤火虫,章医生把收拾停当的衣裤又放回了原位。放回原位后已经满头大汗,他原本的作息时间已经过了约半小时,许是每天都照时按点儿睡觉的缘故,此刻他完全没有睡意。他在院儿吹着风看星空。
“明天会是个晴天吧!”章医生想。
第119章 且行且珍惜
五月镇上还少有卖冰激凌的店面,但也有些店想趁新鲜劲儿大卖一通,路口的便利店便是一家。孩子们不怕冷,瞅着空儿就把兜里揣得发热的钱拿出来,买了冰棒和冰激凌,图爽快,清鼻涕也肆无忌惮地流。
庆安章医生爸爸的兄弟出了车祸死去,他和他那小叔叔素来不熟,印象中他刚上学那会儿他就去了庆安,间或打来一个电话,也是打给父亲。不知他们在电话里谈的什么,总之父亲接电话途中会放声大笑,放下电话心情也会莫名变好一段时间。他时常会想自己都不能带给父亲的快乐,电话那端的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那时候存着好奇心里也感到厌烦,他甚至想过那是他父亲的另一个儿子。
后来稍大些才知道对方是他爷爷最小的儿子,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做销售,做到了经理。父亲每次去庆安都会带回很多化妆品,直到父亲去世,他才知道那些化妆品是父亲为了照顾小叔的生意特地买回的,他一直存着小叔赠送的幻想破灭,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吧!他心里对这个小叔由心里感到厌烦。
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章医生无动于衷,柳珍劝说不动他,只得自己先去参加葬礼了,后来章医生上了半天班以父亲的葬礼小叔来过这样的烂理由说服自己匆忙赶去了车站。不错,他去只是承小叔来过的情。
章立早原本打算回家自己做饭吃,想到耗时太多就在巷口的便利店买了泡面吃。小吃店外面一排木质长桌,四周配着鲜红塑料凳。
“是你姐吧?”萧望看见章立早回身问,又掏出五十块钱塞到章林生手中,“还给她!”
“这么大方,连我们的也一起还了?”章林生觉得不可思议,铁公鸡也舍得拔毛了?他自然不指望萧望帮他还,再说这也不是他能做出的事儿。
“去去去,快去!”他几乎是用脚踢开了章林生。在学校吃完饭几个人相约出来买几个冰激凌吃着回家学习,萧望拉着章林生走在最前面。凌穹隔着方便面偷看方寸久,她想自己昨天一定是疯了,才会亲他,原来亲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是这样欲罢不能的感觉,她此刻看见方寸久,都会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她的眼神被方便面敏锐的神经捕捉,他皱了几次眉决定不理会,后来又发现她一直在偷看,看得他好几次都红了脸。
“够了!”他偏头对凌穹说,“我今天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一直在看?不会是喜欢我吧?”
“自恋!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好吧!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那一定是喜欢我哥了!哥,哥,他碰了碰方寸久的手臂!”方寸久在想昨晚的事,她亲了他,不,更准确地说是亲了自己的脸颊,那种感觉是之前不曾有过的,而他确也有这样的悸动,他确实喜欢凌穹。方便面碰了方寸久的手臂后话还没说出,已经笑得一塌糊涂了。
方寸久看了他一眼,“你还是把你的笑止住了和我说话吧!”凌穹拼命拽他,想把他拉到一边,因为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方便面这人真的太恐怖。
他的左手搭在方寸久右肩,一口气吐出一句话,“凌穹一直在偷看你,感觉她正在酝酿喜欢你的情绪,你可要小心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你再乱说我可要把赫川叫回来了!”
方便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道:“提起她干嘛?那人把我们骗得还不够吗?”说时脸上已经带了红晕,方寸久在一旁笑,“我可不像你,不辨雄雌!”凌穹也跟着笑。
萧望走了几步准备到支起的遮阳伞下等方寸久他们来,他早有了还章立早钱的想法,走出几步发现右脚的鞋带散了,便蹲下来系鞋带。“萧望,望儿——”萧望还没反应过来,方便面双手按在他背部,双腿劈叉从他全身上下跨了过去,待到萧望反应过来时,方便面已经稳稳落在了他面前。
“这几天功夫练得还可以!”他自我肯定了句。
萧望以他的灵敏跳过去反扣住方便面的脖子,“哎,轻点,轻点儿,哥,救救我——”
方寸久悠然过去,“你在向我求救吗?那你可找错人了!”方便面张着嘴,两手向后准备解决萧望,无奈萧望的身材矮小,完全没法儿抓到,凌穹向他吐了吐舌头,幸灾乐祸地跟在方寸久身后进了便利店。
章林生回来重重把五十块钱砸在了桌上,萧望呼进一口面,烫得直吐舌头。“她说这钱不要了,请客了!”章林生在方寸久身边坐下,方寸久把帮他泡好的面推过去。“小气鬼,章立早不要了我们这顿就由你请客了!”章林生说。
“老幺,我发觉你最近越发张狂了啊,没大没小!”萧望白了他一眼,伸手抓起桌上的钱塞进缝在外套里面的口袋,塞完拉上拉链又拍了拍左胸膛,“现在没这东西这里可是会停止跳动的。”
“守财奴!”
萧望冲他做了个凶狠的嘴脸,无奈他这张谐星脸和凶狠二字完全挂不上边,最后沦为了不伦不类。“瞧你那丑样儿!”方寸久把凳子搬得靠近凌穹些,她看了他一眼,心里又小小得意了一下。
“怎么啦?”方寸久捕捉到了她得意的神情。
“没什么——吃面——”她看着他们两个人的在冒着热气的方便面说。
“你刚刚说我什么?”萧望这时才反应过来,之前听着听着就随意掠过,他也不想追究什么,单纯觉得那词儿新鲜,没怎么听到过。听来再重复利用也不错。
方便面一口气连面带汤全部吃净,夹杂着又吃了两根烤肠,吃完满意地拍了拍肚子,听着萧望和章林生的相互攻讦也是一种享受。“守财奴!”他很认真地插进一句话。
“对对对,守财奴,这个称呼好!”萧望兴致盎然,颇为自得其乐,说完又取眼镜放在一边,上面蒸了一层热气,热气凝结形成水雾。
“哥,你爸什么时候去医院?”他感觉需要让肚子里的东西活动活动了,便越过桌子把章林生挤到了一边,其凶悍让章林生碗里的面汤洒了好些在桌上。章林生看他那一副得意样儿,端着面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去吃了。
方寸久拿纸擦了嘴,“今天晚上吧!”
“那你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饭吧!”现今饭桌完全成了白老师的天下,他和齐奶奶说一句话还要排着队说,及至于他觉得自己也被边缘化了。方寸久听方便面这样说,才意识到吃饭的事还没得到解决,这种事对他来说向来容易,或在外面吃,或简单炒两个菜。要说炒菜这件事说来可笑,小头爸爸学做菜时他跟着混了几堂课,做出的味道还不错。他向来不挑食,食物有油盐就可以吃,所谓的生活高质量,不是下班有点小酒喝,而是不用喝酒就能睡着。
“什么,章医生真是这样说的?”周金枝听光头强说完那天晚上乱牵姻缘线的情形,笑出了眼泪。他认为自己的做法甚是合适,装作醉酒不出声至少对得起女儿。“你这人真是脑子少根筋!”周金枝笑完擦了眼泪不屑地说。
“愉儿找个人嫁了多好,现在就不会跑这么远,一个月电话也来不了两次,这样下去她迟早忘了这里还有爹妈眼巴巴盼她回来!”
“盼她回来做什么!不是还有儿子在这儿了吗?”萧望坐在沙发听光头强和周金枝你一言我一语,心里盘算着明天又有了新的话题。这俩女的,平时这么厉害,肯定都没想到已经被各自的父亲出卖。
“指望你?等我和你爸钻进坟墓了都难!”周金枝突然把矛头对准萧望,萧望翻了个白眼,突然有点怀念萧愉在家的日子。
周金枝没有注意到儿子神情的变化,找出治火气的药膏涂在脸上,她的脸好了一个来月,五月初时又变得像老树皮般,到她这样年纪已经不在意美的外表,只是干枯的皮也疼得厉害,一早一晚洗了脸后不误擦药。一开始萧望还以为她妈受了欧阳诗的熏陶也学会打扮自己了,说实话,欧阳诗即便不打扮那气质也甩了周金枝好几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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