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倏然转身,看清来人,才惊呼道:“芍药?!你怎么来了?”远志想起,此前分开,织罗已有了身孕,算算日子,也该是要分娩的时候:“你家夫人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芍药点头如捣蒜:“她不让我找你,但我觉着,眼下,也只有找你了。”
远志放下手中杂事,将她拉到一旁,悄声问:“芍药,织罗怎么了,你先把她的情况跟我说说。”
芍药强忍哽咽,说道:“戚姑娘,我此番也是偷跑出来的,小侯爷袭了爵后,姑娘身子不便便千挑万选为小侯爷纳了妾室,那妾室倒也本分,可不知怎的,姑娘心思一日比一日重,一开始只是不愿出门,终日困顿懒散,这一个月却是愈发严重了,姑娘郁结不解,形容憔悴,连药都不吃,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眼看情形越发不好,我快急死了!”
远志见芍药说得眼泛泪光,知道她是真的心急,自然伸手轻抚她肩,好让她放宽心:“芍药你别急,你既来找我,我便会同你一起想办法。”
“戚姑娘,如今她谁的话都不听,太医院的大夫也找过了,她也拒不配合,只有你她还信得过,虽然我知道你与姑娘生分了,但好歹看在往日情面,您去看看她吧。”
“傻芍药,我当然会去看她,我与她私交归私交,龃龉归龃龉,但她既然不好,你来找我,我又哪有推拒的道理?只不过……”远志迟疑:“我猜织罗如今在侯府的日子不见得比以往好过,也不能随意进出,我去了或许织罗还是高兴的,但也总不希望有人声张,还得想个法子,先找人把我带进去。”
“找谁啊?”芍药问道。
远志沉思片刻:“有了,我先去趟熙园客栈,你且回去等我消息。”
“嗯!”
远志向李济说明情况,便往熙园来。此前念及洵美对自己已经有了成见,怕她介怀并不曾来过,此番求她再带自己进侯府,她也有些心不定,却不想才踏进门,提了一句天一堂戚大夫,掌柜的便点头哈腰引路,将她带到僻静小院,看茶伺候,请她稍等。
远志独坐四顾,往常只听说熙园客栈之名,洵美接手后,她还没好好看过,眼前高亭大榭,很是气派,远志并不懂行,但还是惊喜,没想到洵美真有这样的魄力。
“戚大夫。”洵美一声惊醒远志,她满面春风,盈盈笑意,轻快地走上前,一把拉住远志的手:“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其实,该是我请你来的,当时我给你赔个不是。”说罢便要半蹲行礼,被远志拦住了。
“我想你接受客栈,该学的该做的,也有许多,便没有打扰你,怎么样?还习惯吗?”
洵美笑起来:“起初的确是许多事摸不着头脑,上过当吃过亏,好在那些弯弯绕绕也算度过去了,又逢北人南下,挣了一笔,如今才算上了手。”
“少夫人说得果然不错,你聪明,这些都能学会的。”
洵美一听少夫人三个字,心下一动,浅笑看着她:“要谢谢她,芷姐姐和荣姐姐教我记账用人,我也该谢,少夫人又告诉我了许多熙园客栈里面的门道,谁归谁管,谁跟谁近,原来她心里门儿清,我更该谢……当然,最要谢的还是你,若不是你,我恐怕还在侯府艰难度日,哪有眼前这番光景?……瞧我,你初次来,我该带你好好看看这儿,熙园的前院有些旧了,我本还想着等眼前这波过去,好好翻新一下,对了,你还要尝尝我们这儿的手艺,我们的师傅什么菜都会做,江州菜尤为拿手……”
洵美话在兴头上,拉起远志就往外走,可是侧目一瞥,却见远志似乎兴致不高:“戚大夫,你找我是不是有事求我啊?”
远志赧然一笑,反倒惭愧起来:“确有个不情之请,我想来想去,恐怕只有你能帮忙,但是又怕你不方便。”
“你有事托我,该是我谢你,怎会不方便?戚大夫,你且直说。”
“那个……”远志清了清嗓子:“我听说织罗的情况不是特别好,你是侯府里的人,可有见过她?”
洵美顿时眉宇不展,她叹了口气:“你也听说了?”
“嗯。”她没有对洵美说是芍药报的信:“我们也是听医馆其他病人说起,说侯府出了怪事,所以想跟你打听。”
“唉,这事没有头也没有尾,不知道怎么顾姐姐突然就这样了。大夫也不看,药也不喝,连神婆做法都请了,还是不管用。”
“洵美,你能帮我再进一次侯府吗?她快生产了,我怕……”
“让你进去那倒是不难,只是……”这一停顿让远志感觉情况不妙,只听她接着说:“她借我的事替澹哥哥争到了爵位,也因此失了老夫人的信任,毕竟这些计策她也看得明白,若这一胎再不是个男胎,身边又有妾室,日子就更难过,我想也是因此她才会这样,所以,若只是探望,不治根,若只是让她平安生产,也不治根。”
远志喃喃道:“所以,不是怪病,而是心病……可她好歹是正室,又替内宅打理事务,难道都没有人念她的情吗?”
洵美苦笑:“扳倒的嫡子虽是过继的,但终究在族谱上也曾记上一笔,大房夫人养育多年,感情也是有的,顾姐姐替我出头,我怎样感念都不过分,可是侯府内宅的权柄到底握在老夫人手里,她又替我挖走了侯府一处产业,媳妇毕竟是外来人,老夫人不能不记恨,也或许是忌惮。于是连我,也不如以往受她宠爱,只是我好歹算能逃出来,可她呢,还是要在内宅继续这么斗下去。”
远志万分内疚:“万没想到,是我开的口,竟害她至此……”
“戚大夫,你也不用过于自责,内宅不比宫里,”洵美怅然道:“宫里如同朝堂,大家各有立场各有身家,可侯府这一房那一房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儿子再混账也终究是儿子,兄弟一时为敌,也终究是兄弟,也是一起玩耍过、快乐过,一起长大的,此一时争出短长,彼一时,也总能在别处还给你,况且老夫人年岁大了,长者心硬却又总希望见到孩子心软,家和万事兴嘛,所以,事情也势必会变成这样。”
洵美娓娓道来,远志听着却替织罗感到无奈,似乎很多是一旦碰到家,便就只是先来后到,没有绝对的是非曲折,没有是非曲折,便也就没有解决的办法,最后都只能靠时间去弥合。
“我明白了,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你与她若有旧时情谊,说的话当比我们更管用,她这时候其实很需要有个信任的人能说上话,哪怕是哭诉也好。”
远志幽幽叹气:“没想到我们还以为各自都能有美好的未来,不曾想过,长大了所要面对的是这些。”远志心中百般滋味,垂眸不免伤感,她笑了笑,抬起头才又对洵美说:“我倒是没想到,你独自经营后,看事情也比过去冷静成熟许多,那些事换做旁人,恐怕一生都很难走出来。”
洵美强笑:“当然是一生都走不出来的,也该说,是一生都甩不掉的,常常夜里做梦仍要被惊醒,醒来一摸又是一身冷汗。可是,若我自己都不让自己往前走,还有谁能拉我呢?就像此前反民倭寇地传得风言风语,可是对我们来说,该走的路还是得走不是吗?倒不如让自己忙起来,也就没时间想那些过去了。”
“你是个很伟大的姑娘。”
洵美笑了起来:“女人都是如此,不但是我,你也是,顾姐姐也是……好了,明日我派人来接你,若有要我帮忙的,拿药找人,我都会尽力。”
远志点点头,看着眼前洵美的干练,想到她的知恩,感到欣慰和庆幸。
第八十七章
若不是洵美和芍药对远志说了前情,她见到织罗的那一刻,一定会以为她一切如常,还是张扬活泼的顾织罗,然而当她抬眸时,远志才从她的表情中,看到那层挥之不去的凄楚,这种以往不曾属于织罗的神情,如今让远志心下不由哀婉,难免回想她过去那样的鲜活生动,没想到,最不该像刘茵的人,却有了刘茵的影子。
“芍药,”织罗瞥了一眼,旋即不悦道:“是不是我平日亏待了你,你要做我的主了?”
芍药无奈地看着远志,摇了摇头,冲她苦笑,远志了然,示意她先离开,待她走后,才往织罗身边来。
“我只是算了算你的日子,以为你快到了分娩的时候,想着来看看你。”远志柔声道。
她不与织罗针尖麦芒,织罗的脾气也软了下来,只还有些赌气,道:“还劳烦你惦记,我好得很。”
远志知道她在耍性子,于是也佯装在意,与她周旋:“是吗,既如此,那我走了。”
她说罢转身,织罗只听脚步,好像真往门外去。
“你等等!”织罗愤懑:“我让你走,你就真的走啊!”
远志背对着她窃笑,就料到会是这样,只是回过身来,又是一本正经:“不是要我都听你的么?你说了,我也是照你的意思。”
“你何时听过我的?”织罗不屑道,却又眉心微蹙:“过来,让我看看你。”
远志沉下身,凑到她跟前,挪过一把圆凳坐了下来。织罗看着她,她也看着织罗。
“瘦了。”
“你胖了。”
“好看了,憔悴了。”
“富态了,也憔悴了。”
两人四目相视,过了会儿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织罗的笑里多少带了点心酸。良久,才回过味,不无哀婉地感叹:“好久没这么笑过了,上一次也忘了是什么时候……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我回了江州,我们三个在崇山寺,踏青玩蹴球,你和我吵架斗嘴,刘茵就在旁边看着我们笑。”
重提故人,重提旧事,远志心中一苦,压在心底的五味杂陈又翻了出来:“茵姐姐的坟就在崇山外,或许是她想我们了。”
“她走的时候,好吗?”
远志摇摇头:“不好,公堂之上,触柱而亡……”
织罗愧疚万分,潸然泪下:“她以往爱漂亮,没想到,怪我,我对不起你们……”
“也不能怪你,顾家和子道都为了这件事出面,到最后即便你在,也会是这样……罢了,不说那些了,稳婆可有来看过?”
织罗擦了擦眼泪:“我不要她们看,她们懂什么,也不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好端端的人,也被她们作践坏了。”
于是远志知道,洵美的话大抵都是真的,她在一旁劝道:“她们毕竟是过来人,侯府也不会放着你肚子里的子嗣不顾,”她偏过头,又看见案上的药,没有动过,已经凉了:“太医开的药,也要喝,别和自己过不去。”
织罗别过头:“我不喝,谁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那今日天晴,我陪你在院子里走走,总行了吧。”
“也不想走,看见那些人就烦。”
远志喃喃:“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你就陪我说说话,我就满足了。他们请的什么太医大夫,我都看不上,他们都想害我。”
远志叹了一声:“你也别想那么多,许多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你看他们若要害你,那又怎么同意让我来呢?我并不是侯府的人呀。”
织罗一惊,狐疑地看着远志,旋即神色又平静下来:“你不会骗我,我知道。就算和我有仇,你也不会和别人联手来害我,你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又古板又无趣……不过,还是可靠的。”
远志莞尔。
“人嘛就是这样,往往是因为原本便是可靠的人,所以才会对所有人都好,就比如洵美,与你也没什么交情,你却还能为她思虑那么多,不像有些人,只是因为你是他的朋友、家人,他才会偏爱,那层关系不在,甚至都不如陌生人。”
“你好像感怀良多。”
“正因为无能为力,无奈的人才会感怀。”
远志定睛看着她:“怎么了?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织罗眼神闪躲:“就是觉得,自己分明有许多烦恼,也付出了很多,可到头来,能捏在手里的还是寥寥无几。”
远志壮了壮胆子:“是侯爷纳妾的事吗?”
织罗想了想,才道:“也不是,我和他本就没那么深的感情,盲婚哑嫁,平平安安互不干涉,也就那样了,如今我身子不便侍奉,多添一人,又乖巧本分,还有大夫人看着把管理内院的权又收了回去,也好,既帮我纾困,他呢,又多了朵解语花,我自己锦衣玉食,无事操心,皆大欢喜。”
此时风乍起,落叶轻打窗棂,有些萧索。远志恍惚有点知道了,织罗的失落是因为这个。
织罗低头看了眼隆起的肚子:“再说,日后还有他陪着我,终究也不是一无所有,南柯一梦……我希望是个男孩,这样一辈子就算有了保障,就算这侯府什么都不属于我,但有了他,他便是属于我的。”
听者远志默默沉思,织罗身在侯府固然养尊处优,说起来比起外面的妇人其实快活许多,然而还要这样苦闷,远志不由想到顾家的姨娘,当初为她诊出喜脉,她也是这样苦闷,难道在婚育面前的女人,就逃不过苦闷的心情吗?
她抬起头,佯装开朗的样子,轻轻在织罗额头上一敲,责怪她:“我看你是太闲,要像我一样忙里忙外的,就没多愁善感的功夫。”
织罗方才刚说得快要昏昏欲睡,此刻被她一敲,醒了过来,笑了笑:“你也跟我说说,你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远志一五一十地将这段日子天一堂易主,与庄达的重逢,连同陈洵的失踪都说了出来,只是藏了些,瞒了些,没将那最要紧的说出口。
听到庄达,织罗的眼睛亮了亮:“他变化大不大?”
“不大,就是留了胡子,显得老派了。”
织罗嗤笑:“他一张长脸,续了胡子不是更没法看了?”
远志呵呵笑了起来,有了庄达,两人总算找到谈资,靠编排他也说笑了许久。
说笑过后,织罗只叹了一声:“没想到,外面也是风波不停。”
“你在侯府,都完全没听过那些风声吗?”
织罗摇摇头:“大房倒了之后,夫君和府里便有些冷落我,而我也懒得搭理他们,外面的事打打杀杀的,估摸芍药也怕戾气太重,坏了我的心境,所以也不敢跟我说。”
“呀,罪过罪过,我倒和你说了。”远志慌忙念了句经。
织罗一笑:“傻子,我才不信那些,我的孩子不能连这些风都扛不住……不过说起来,陈先生去向不明,你怎么打算?”
“我想先等金陵城真的安定下来,再去找找。”远志撒了个谎。
“或许也是老天要拆散你们,其实听说你与他走到一起,我便不太爽利,他大你那么多,我觉得你该配更好的。”
远志心直口快:“也没有大许多,你倒是把他说成了老头子,你看看你,倒是配到了更好的,侯爷呢,到头来怎么样呢?”
一时又说到了织罗的伤心事,她沉寂下来。
“对不起,我无心的……”
“我知道……”织罗哽咽了一记,良久握住远志的手,恳切道:“远志,留下来陪陪我吧,没有你在,我一刻都待不下去,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恐怕再这样下去,活不长了。”
“呸!你喜事在身,不准说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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