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太太见女儿执迷不悟,脸色更沉,声音更低:“说姑爷?我好意思说姑爷什么?为了你跟严家少爷好这一场,我们背着姑爷把你送到英国。他也就是穷人家的孩子,大度,不计较,另换了人,怎容你这样胡闹?”
卢照抢白极快:“送我出国你们都愿意,怎么又不同意我跟子陵结婚?郁秋原呆呆傻傻的,我才不喜欢!”
卢太太也不着急,一句话问得亲女儿哑口无言:“好啊,你们要结婚也行。严子陵入赘,生了孩子随你姓,承你父亲的衣钵,这门亲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话虽如此,可那南京严家,又怎么可能会同意儿子入赘呢。严子陵的几个哥哥要都好好活着,许还有一丝丝可能。偏偏严家大些的几个少爷死的死,废的废,就剩严子陵这一个全乎点的,严家的老爷太太要再把他送到卢家当上门女婿,这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卢照也知道有些事不过痴心妄想,终还是流了眼泪出来:“妈,我跟子陵,当真什么都不剩下了……就算我肯做梦,他又怎么愿意。”
严子陵心高气傲,严家又是一尊前清遗老的作派,最讲究风骨气节,他怎么可能到卢公馆来受这任人摆布的闲气。这样黑咕隆咚的日子,只有郁秋原那种乡下佬才忍得、受得。
一想到秋原那个心眼只有芝麻大的浑球,卢照又破涕为笑:“妈,您净顾着编排我,自己被人摆了一道还不察觉。郁秋原不好讲清楚他跟沈小姐的关系,就拿我充气,只有您还肯信他。”
这样东拉西扯,卢太太对沈小姐亦起了戒心:“他们两个,真有事?”
“您看您!这世上找不到比您耳根子还软的人了!”卢照促狭一笑,扒开书房门跑了。
秋原一直在堂屋坐着,专等着卢照下楼来。他才好亲近她。
顺便地,他也想看看,自己这个未婚妻,预备结婚的诚意到底有多少。
“好你个郁秋原!几年不见,坏心眼多了不少啊!”
她似乎还带着气,脸绷得板板正正,眼睛里凶光毕露,倒像要吃人一样。
毕竟刚刚才害人挨一顿骂,秋原也不好意思再装腔作势,反而缓和了眉眼,主动挨着卢照坐下。趁她不注意,还吻了她的右脸。
“我不是坏,我只是想让太太跟你讲讲道理,免得你见了那严先生,魂儿都被勾走了。”
好一番强词夺理,卢照气得捂了刚刚被亲过的地方,破口大骂:“你还说你不坏,你坏得都没人样了!”
这话郁秋原并不作答,算是默认。
卢公馆虽然外表线条偏西式,但屋内的家具铺陈还是更有东方韵味,卢照和秋原挤着坐的双人沙发,就是红酸枝嵌云石制成的。
卢照觉得有些挤,转过身子来把人往外推:“你稍离我远些。”
她手上那么点力气,跟没吃饭似的,反而在两个人中间添了些别样的暧昧。秋原由着人推搡,等卢照气消下去了,他才轻轻扣了她的手腕,认认真真地吻了她。
“上回这样亲你,还是你跟他去英国的前夕。那晚你可怜我,任我予取予求,那今天呢,也是因为可怜么?”
郁秋原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黯,整个人十分颓唐。这让卢照想起五年前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也是这么个模样。唯一的不同,就是那天夜里他喝了点烧酒,借着三分月色,做了许多狗胆包天的事。
卢照现在想起来,才发觉郁秋原真是个心机很重的乡下佬,他简直把什么都算准了。她跟他有过那样一个春风不度的夜晚,就没法安安心心跟严子陵在一起,就算跑到了鞭长莫及的英国,迟早也会回来。
严子陵不会心胸宽广到完全原宥那个晚上,这是人之常情。
卢照想到自己总是为了郁秋原跟严子陵闹别扭,又总是因为严子陵跟郁秋原吵架,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两句自己傻。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的。
“你满意了,郁秋原,你心想事成了……唔……”
秋原没让她把气话说完,他搂了女孩子的腰,两个人清清静静地接吻。堂屋偶尔会有佣人们穿行,吻到最后,郁秋原干脆把人抱到房间里,与世无争地狎昵了半下午。
直到晚上开饭,卢太太才叫了他们下楼。
今天另外的两个失意人,沈锦如和严子陵,他俩虽搭了同一列火车,却在中途就告了别。锦如要回镇江,子陵家在南京,必然无法一直同行。
锦如在镇江下车,家里派了车来接。她父亲也在香港谈生意,母亲上了年纪,生着病不爱走动,两个哥哥又都在家里的公司上班,倒只有嫂嫂们肯冒雨来接她回去。
在外面,沈三小姐尚且有些志气,说话做事都不失镇江沈家的气度。这会儿见了两个嫂嫂,却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锦如她二嫂更知道底细,把人扶上车之后,气不过数说了几句:“啐,一个乡下穷小子,也值得你一个千金大小姐送上门去给人欺负!要我说,那卢家也真是门缝里看人,太不把我家当回事了!”
沈家大嫂的心思多半都在牌桌上,这会儿看着她三妹妹哭,还是一脸惊奇:“这怎么了?不是说跟同学出门过节,怎么还哭起来了?”
“还不是为了卢家那个便宜女婿!”二嫂良月已经气得有些口不择言,锦如担心再让她说下去,会有更难听的粗话冒出来,便着意拦下:“二嫂子,你少说些,也不怕把你妹妹羞死了!”
话说到这儿,大嫂缘君也听懂了。她拿小姑子当女儿哄,从手包里抓了一把花花绿绿的摩尔登糖递给锦如,安慰道:“这有什么,年轻人哪有不碰钉子的。”
锦如也就是跟两个嫂嫂亲近,这时候吃了糖,便不哭了。还嘱咐道:“我的事,嫂嫂们可别说给妈听。本就是我犯痴,叫她老人家知道了,又该骂我了。”
缘君和良月一人摸了锦如一只手,轻点点头算作应承。
锦如跑这一趟,有两个嫂嫂帮忙遮掩,家里长辈倒少有知道究竟的。反而是子陵,脚刚踩上严公馆的地,他母亲的追问就紧随其后,跟连珠炮似的,避无可避。
“你学成归国是要继承家业的,那位姓卢的小姐,总归是成不了,该舍就舍了罢。”
子陵这一趟出行本就十分不顺心,卢照和郁秋原的刻意恩爱,就像一根利刺插在他喉管里,直教人动弹不得。回了家,他母亲又这样逼他,他那脸色,由此一时红一时绿,蔚为大观。
“我跟卢小姐本来就没什么,您想哪去了。”
他试图通过否认他和卢照的似水年华来发泄心中的怒气,但效果却并不理想。
稍微松了松领带,子陵又说:“妈,你先前不说有几位小姐想约给我见见么?等爸爸回来了,我得去他手下做事,想不得空。不如就这几天抽空见了吧,您觉得呢?”
严太太听了这话当然是喜出望外,子陵虚岁不过二十九,英国的博士都念了,人长得又精神,本来是不怕没有好姻缘的。但他这些年总被海陵卢家的小姐绊着,严太太替他谒见了几位望族小姐,没一个有结果的。她总免不了焦心,担心他就这么堕落下去。
“你能这样想,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正好我明天约了苏州的王太太听戏,他们一家正巧在南京过节。到时候我们一齐坐车去,见见王家那个小姐……嗳,是几小姐来着,我这记性太差了……”
严太太戴起圆眼镜,开始快速翻找家里的电话簿。
子陵对王家那个小姐的态度却是不闻不问,更不会管人家的排行。他看着严太太兴高采烈地拿起电话跟王太太确认明天的约会,难免又有些后悔,不无自嘲地想:“我这个人想是要彻底坏掉了,不然这几天怎么老做傻事呢?”
第4章 .月凝
卢维岳迟迟不归,卢照在家里实在闲得无聊,就打电报向她父亲要了人事调令,先到他们家经营洋灰的工厂做了一星期的事。反正家里的生意,她以后也是要接手的,现在就当提前操练。
永宁水泥厂才刚成立不久,既是拿给卢照练手的,卢维岳便在电话里开门见山地鼓励了她,叫她放开手脚就是,出了错自有当老子的替她兜着。
卢维岳名下那么多企业工厂,又不靠一个洋灰厂赚什么钱,不过赶潮流罢了。卢照就是赔得血本无归,也不过花钱听响,并不值得当一回事。
有了卢维岳的担保,卢照的胆子还更大些,跟在工厂总经理身后又学又看,不多日,就总结出一些独属于她自己的商场心得。
卢照在英国虽然念的商科,但大部分内容都仅限于纸上谈兵,一接触到实务,才发现原来经营一家公司是这么的千头万绪,官老爷和洋人要孝敬,同行的吃相也不会好看,公司内部还有许多利益纠葛需要调和。
几天下来,卢照反倒更能体会她父亲在商场上开疆拓土的辛酸与不易。
卢照这就算是在家族企业里生了根,卢维岳存了心要磨炼她,给的职位不高不低,但跟方方面面的人物都得打上交道,于生意经才能更通些。
卢照就事这一星期,完全沉浸于工作之中,尚且抽不出身来胡思乱想。真正受苦的那个,反而是秋原。学校已是再回不去,卢照再一离开公馆,他就得独个应付卢太太。
卢太太近来似乎很为女儿女婿的婚事着急,总在秋原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她和卢老爷新婚时的景象。秋原要是敢搭腔,她便说得更直白,某天晚饭的时候,甚至连孙子的小名都不小心秃噜了出来。
本来没影的事,被卢太太这样一催化,秋原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单看卢照上回在严子陵面前的表现,他们事情应该也不至于太糟糕,但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尤其卢照现在还拥有了更广阔的天地,她那么聪明,又好学,用不了多久就能在公司里站稳脚跟。到那时,一事无成的郁秋原就更抓不住她了。
我还是应当找个事做,郁秋原想。
“阿照,我们快些办婚礼吧,一刻也不能等了。”
卢照正伏在书桌前写字,听了这话就抬起头来,轻轻看秋原一眼,问:“总要等爸爸回来的呀,你急什么?吃熊心豹子胆啦,敢说这样的话。”
她的语气轻快得像清晨的白腹幽鹛,听得秋原心口微微发热,再加上晚间那碗雀儿粥,更折磨人了。
秋原本来斜靠在绿纱窗帘下听雨,这会儿便踱步到真皮沙发上坐下,虽有些难为情,还是勉强张开嘴:“那……你能帮我寻个事做么?整天这样闲在家里,你不在,太太光唠叨我一个,耳朵都起茧了。”
卢照想到自己母亲那张琐碎的嘴,便同情起秋原来,想也没想就答应道:“爸爸不是说后天回海陵,他这趟坐的飞机,当天下午就能到家。等他回来了,我帮你提请求,好不好?”
每到这种时候,卢照就会用她那双小鹿眼睛,殷切地望着人。她偶尔那些大小姐式的娇纵,讨人嫌的刁蛮,就会被这种单纯的期许所化解。
郁秋原一直很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卢照,在这个冰冷的,四处漏风的,随时会下雨的家里,她总会在他感到无望的时候,伸出手来拉他一把。
或许有感激的成分,但的的确确又是深爱着的。
秋原鼓起勇气走到卢照身旁,抢了她手中的自来水笔,一屁股坐在她正写字的白纸上,低头舔她的嘴唇。从外到里,反反复复舔了好几个回合。
“嗳,你别闹了呀……我还有工作没做完。”
秋原不听,只是一味略带压迫性地亲吻。
后来卢照实在不堪其扰,就象征性地咬了秋原的下唇,恐吓道:“张妈刚刚送水果上来了,你再这样,小心她告给妈听。”
秋原有些不信,又有些好奇,终于分出神来望了一眼门口,笑道:“就是太太叫我这样的,你吓不着我。没听太太说嘛,孙子的名儿她都想好了,就叫民宝。”
小孩名字,严子陵先前倒也念叨过不少。
卢照的心情彻底不好了,再看秋原,就多了几分哀怨:“你走你走,我不要你挨着。”
怀里的人本来软得抱都抱不住,顷刻之间,又开始带着火星子看人了。秋原有些不明就里,但大概能猜到,自己这是又戳到卢照的伤心处了。
他苦笑着松手,说:“我回房去,你也早点睡。”
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总是这样诡异,无时无刻不膈膜着另外一个男人。但另外的那个男人,严子陵,他又何尝没有吃到这样的苦头呢?
此时此刻,卢照不得不承认,她和郁秋原、严子陵的关系实在是很难得的不正常。他们不应该,也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下去了。于情于理,应当有一个了断。
手边的银行家台灯被捻灭,只留下一盏喑喑哑哑的老琉璃吊灯,卢照开始反思自己刚刚对郁秋原是不是太坏脾气。屋子里黑沉沉一片,她忽然间想到,可能像这样困在黑屋子里的,远不止她一个。
卢维岳先前也来过两回信,说要回来,但都没有下文。这次难得较真,冬至节一过,他就进家门了。
要换了早些年,卢太太还会管着点丈夫出门,不许他在外头拈花惹草。从卢老爷伤了身子,她倒把个甩手掌柜当得出神入化。一个不能生的男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次卢维岳两处太阳穴带着挫伤回来,周以珍也只当没看见,处理伤口、上药这些活儿,全交给张妈去了。
好好出趟门,怎么带了一身伤回来,卢照和秋原都觉得匪夷所思,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爸爸,您这是跟人打架了么?”
张妈做惯了粗活,下手没多少轻重,卢维岳疼得龇牙咧嘴,赶忙把药酒塞到周以珍手里:“你只管看戏!派个老货来敷衍我!”
张妈敢怒不敢言,卢太太微笑着叫她下去,自己接过药品绷带照料丈夫的伤情,假意心疼道:“老爷为了我们一大家子奔波,真是辛苦。我原就说,孩子们都大了,怎么都该让老爷享享福,只是这拼刺刀的活儿,谁又能替老爷呢?少不得只有劳累老爷再多操劳些时日了……”
卢太太平日里说话总是温声细语,也不大噎堵人。只有在卢维岳面前,她是一句好话也没有的。
卢照习惯了父母这样,小脸笑得跟花一样,又问:“爸爸,香港出了甚么事?你怎么这样了?”
卢老爷气愤地看了妻子一眼,反而对着秋原横眉怒目:“那日让你随我去香港,你不去!这下好了,我挨了人家的欺负,你们心里就舒坦?”
秋原怎么也没想到,火又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卢维岳一向不喜欢有人跟他犟,秋原便规矩地认了不是:“原是我的错,老爷受苦了。”
卢照本来想回护秋原,但一想到这两日还要在老头子手底下替他谋事,只得忍回一口气,又好声好气地慰问道:“爸爸,你别光顾着寻自家人的不是,就事论事不好么?”
卢老爷子这回还真是阴沟里翻船,被人摆了一道。而且摆他的还不是别人,正是镇江沈家,联合南京严家并苏州王家。起因是政府新颁布了法令,要在商会之外新成立一个“监事会”,以后的中国实业,就都得按照“官督商办”来办事。
按理说,这样的规矩,历来就有,也不稀奇。卢老爷唯一不痛快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官权过大,商权过小,个人资本难有活路;二就是,新成立的“监事会”拟推选会长,严沈王三家串联一气,卢老爷独木难支,会长一职,终要落入他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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