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丈夫并没有更过分的动作,只是温柔相拥,王颐反而换了笑盈盈的脸,抬头道:“我要起了。”
她的五官,单拎出来都很明艳,但合在一处,反而又多了两分平和缱绻。这得益于那双凤眼生得出奇漂亮,眉蹙春山,眼颦秋水,似乎含着全天下的爱恨情仇……
子陵动情地吻了上去。
那天一直到午后,他们都还在床上赖着。
又耽搁了两日,也就按照约定,游天津去。
那年头,所有人的光景都不好,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醉生梦死的醉生梦死,食不b口的食不b口,刚到天津转了两天,王颐就感到有些索然。
听戏,玩牌,吃喝,看首饰,裁衣裳,游山玩水,也没甚么特别之处。富太太这个职业,真是天底下顶无聊的,教人提不起兴致。
子陵先忙了两天生意上的事,到第三天才分出身来陪太太,他提前列了计划,想先看场电影去。
谁知王颐却连连摆头,说:“要去你自己去,我累着了,在家歇歇。”
子陵以为她在说气话,边套衣裳边解释:“这两日确实腾不出手,昨天听说你在饭店跳舞,我就恨不得飞到你身边去,实在是俗事缠身。”
王颐的神色却是寻常,一点瞧不出生气,不知从哪拉了一条豆绿丝巾出来,双手捧着团来团去。她没有染指甲的习惯,但每个指头却都是粉嘟嘟的,晶莹剔透。
子陵歪头看了会儿,出门的心思就少了一半。他对于影片里那些痴男怨女,不仅不信奉,某些时候简直鄙夷,去不去戏院,看不看电影,根本无关紧要。他只是想跟太太独处而已。
懒得往外跑了,子陵干脆一屁股坐在王颐平躺着的沙发外侧。
惹得她又使劲推他:“你别挤我好不好!”
紧接着又是好一阵说说笑笑。
苏州王家尽管没落了许多,不似昔年鼎盛,料想他家的小姐也应当是娇养着长大,不至于露出穷酸相才对。
可子陵听王颐讲话,总感觉她对富贵烟云怀着一种莫须有的敌意。那天,趁王颐精神松懈,他便不经意地问道:“你以前在家,吃过许多苦么?为什么总不太瞧得上我们这一类人家似的?”
哪个女人在家做姑娘不吃苦,根本女人这一辈子的宿命就是吃苦。王颐偏头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你说的没错,我应该是有一点憎恶自己的身世。王家有很多钱么,未必罢,可王家却有摆不完的谱。从老爷太太,到少爷小姐,谁不是为了蝇头小利恨得牙痒痒,可在外人面前,他们又换了另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孔。我常年在这样一个家里生活,经常会出现神经错乱,搞不清我到底应该是爱财敛财,还是挥金如土。王家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方,严家也好不到哪去。我们,都不过是戴着黄金枷锁的人罢了……”
子陵听了这样的话,许久都默不作声。心道:其实她也挺一针见血的。
谈话的内容一下子沉重起来,王颐忽然提起想喝酒,子陵也没有阻拦。
月上中天,满室清辉,既静谧,又凄清。
他们俩突然就像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举杯痛饮,从王颐烦闷的语气中,子陵听出来,她在天津玩得一点也不开心。这是他从没有设想过的局面。一个当了二十几年阔小姐的女人,竟然不喜欢四处寻欢作乐,这谁想得到呢。
差不多喝到第八杯的时候,子陵伸手拦下,道:“再喝要醉了。”
实则王颐已经半醉不醉了,说话含糊不清,一声比一声低柔,将近家乡话的语调。
“严子陵……其实我很在意你跟卢小姐的过往……那一次,你接她电话那一次,其实我特别难过……”
子陵并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一次具体是哪一次,卢小姐,那更是一个已经远离他们生活的人……尽管想起来还是有一种迟钝的痛感,但那的确已经是往事,是回忆,是过眼云烟。
王颐接着絮絮往下说。
“你对我,大抵也有一种曾经沧海的感觉罢……我毕竟不是她。哪怕我成了名正言顺的严家四少奶奶,可我依旧不是她……我知道你还爱她,我知道。”
曾经沧海,多么尖锐的质问。子陵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只好惊慌失措地猛倒了一口酒。苦的辣的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他开始后悔来天津。
“严子陵……严子陵……”
她依旧自顾自地在那里说醉话,用一种婉约妩媚的腔调。
子陵最后端起酒杯来喝一口,接着就像下定某种决心一样,愤愤地将妻子拦腰抱起。
王颐在他怀里咯咯笑,他用嘴堵上,就着刚刚那一口酒,发了狠地求吻。
那天晚上,他们光接吻就浪费了不少时间。直到深夜,子陵才从侧位完成交合。
王颐哆嗦着身子,醉醺醺地低吟。子陵轻轻吻她的后背,安抚道:“你不要妄自菲薄,你不是她,可她也不是你……婚礼那天,我同你宣誓的话,你未必没听清么?从头到尾,我要娶的人都是你,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第三人……”
最后的最后,王颐还是流下泪来。
这或许就是严子陵能给她的,最好的答案了……她想。
第67章 周以珍〔番〕花深梦旧
(一)
现在想起来,人生一世,也不过几十载光阴。
女儿半年前就不在家了,现守在病床边的,是他们老两口从小嫌到大的女婿。可女婿再好,终究隔了一层肚皮,周以珍病得昏昏沉沉的,靠在小花洋布做的枕头上,眼泪从早到晚不停。
她知道自己已是给女婿添了麻烦,抄家那样大的动静,那么些凶神恶煞的人冲进来,女婿却牢牢把她护在身后,不知挨了多少拳打脚踢。
她也不想为难秋原,因而每逢他送了饭上来,熬了药上来,她总是自告奋勇地吃干净,喝干净。不忍心辜负年轻人的孝心。
然而她这病却是不见好,精神尤其坏,从卢照离家,她没有一天不想她。生吊着一口气等啊等啊,就想看她无罪释放,平平安安回来,再服侍她吃一回药。
终究是没等到。有一天半夜,实在躺得心慌,知道是大限将近了,周以珍反而仔仔细细擦了眼泪。摸黑爬起来,还是卢照夫妻初来南京时住的那一幢小洋房,金银珠宝虽然都让收缴了,几个不值钱的红木橱子却还在。里头装着四季衣裳。
周以珍佝偻着腰找了件半新不旧的蓝白绸夹袄出来穿上,又对着穿衣镜抿了抿头发,才长声喊女婿进来送终。
岳母的病,秋原心里也有数,晚间从来也没有睡实过。听见她喊,就知道是不好,赶忙套了褂子进房。
周以珍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一见他就笑。
“这些日子,真是辛苦我们姑爷了。”她说。
人到那种日薄西山的时候,其实内心已经激不起任何波澜,并没有多少局天扣地。只是静悄悄的,只是含笑九泉。
秋原还像往常一样走到他岳母身前跪下,又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到厨房去做。
周以珍只是摇头。她这一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临了临了,哪还会贪这样的嘴。她只是,特别想见卢照,她的女儿,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这些话却只能藏在心里,没法讲给女婿听,因为他们思念着同一个人。
女婿脖子上的伤还没好,还是抄家那天被掉下来的灯架子砸伤的。现在早不是使唤佣人那时节了,有个三病两痛的,都得自己照顾自己。
周以珍于是从床头一只小橱子里取了膏药出来,示意女婿低下头,她用指甲刮了,一点一点涂在伤处。
“阿照心里还是有你的……这里鼓这么大一个包,她见了一定伤心,我帮你上上药,就当哄阿照开心了。我也,我也……”
她彻底哽住了。
“我也只能为你们做到这儿了……可话说回来,我真想见见她……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秋原泪流了一脸。冰冰凉凉的。
“我这一辈子,嫁给你岳父,唯一不后悔的,就是养了阿照。她从小就怕她爸爸,只跟我亲。家里老太太,也就是你们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不知跟谁学的立规矩,深更半夜还叫了我去捶腿。我那会儿也是年青,没有火口,当面跟老太太顶了几句,她就罚我的站。背了人,就连你岳父也数说我。那时候阿照才多大,三岁多一点罢,晚上我们娘俩躺在一个被窝,她还举着小手给我擦眼泪。我的眼泪那样多,那样密,她一点没有不耐烦,只是跟我说,‘妈,以后我爱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听不到了。手上的动作也一并停下。
秋原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他岳母死了,眼前的世界再怎么样如火如荼地闹着,也跟她没多大干系了。她一个人先走了。
秋原弯下腰去,重重磕了三个头,既是为他自己,更是为了卢照。
“妈。”
长长久久地,无人应声了。
(二)
人虽然早就没了,但二十年前一桩旧事,却不得不提。
继刘大生之后,周以珍身边来来去去,围的男人并不少。卢照夫妻从来也不在这些事上亏待她,但也没跟那个姓赵的见过面,没那个必要。她又没打算改嫁,所以尽管黏黏糊糊了好几年,她也只拿那个人当玩意儿看。
得闲了,身子疲乏了,心里不痛快了,就驱车去后街找人。
姓赵的开着一爿南货店,战时生意人很费踌躇,因为周以珍的关系,卢照明里暗里接济他不少。两方人虽说没正经吃过茶饭,彼此心里却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刚开始,那男的还算知趣。周以珍寻了他解闷,至少还是喜笑颜开的,不像往年给卢维岳当老婆,时常窝一肚子火。
姓赵的皮相当然也要好很多,四十岁上下,行动间隐隐藏着一股潇洒之气。有这么个人守着,周以珍的日子倒也看得过去,有那么几天,她还真动过长相厮守的念头。
那时候,小潆也进了女子学堂,寄宿制的,她因为在家娇贵惯了,进学校就有些吃不下苦。晚上拨电话回家,恰巧被卢照接到了,小潆挨了她姐姐好一顿骂,怪她不思进取。
姨太太也在一旁站着,又心疼女儿,又觉得大小姐说得很对。小潆是没有父亲的人,自己和太太又把个孩子惯得没边了,需得有她姐姐这么一个人出面震着,才不至于养出个混吃等死的纨绔来。
等卢照讲完,把电话递给王婉秋,她跟着狠狠心,又把小潆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小潆当时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件事,正是在周以珍尝试着搬出卢公馆那几天发生的。她过了一个星期才知道,是小潆亲自跑过去找她的。
这个女孩子,周以珍很容易把她当成卢照幼时的替身来看。她们姊妹两个生得很像,无外乎卢照历经世事,身上有肃杀之气,小潆则是一派天真,她自来没有吃过苦。
小孩子来了,姓赵的就被赶出了起坐间。老妈子端了一杯热牛奶上来,周以珍亲手喂小潆喝,问她为甚麽要从学校偷跑出来。
小潆猫儿一样趴在周以珍怀里,义愤填膺地说起她在学校里的种种不便,说有人总偷她的东西。周以珍问偷的甚麽,她又支支吾吾的,半天才说是手帕。喷了西洋香水的手帕!
这有甚麽大不了的,兴许是哪个调皮的男孩子拣了去,不想归还罢。眨眼的功夫,小潆也十五岁了,个头都快比她妈还要高,也有人暗地里爱慕了。
周以珍好说歹说,小潆才肯回去继续上课。下午等人一走,她就戴上黑边眼镜,拿了积年的刺绣花样出来选。
赵家俊再次进来,就看见她正摩挲着一块白手帕,似乎马上就要下针。
“小孩子闹着好玩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当真。”他脸上虽带着微笑,口气里却有一点不屑。
周以珍并未理会他。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年卢照和小潆贴身用的零件,基本都是她和姨太太亲自动手,早就做习惯了。
没名没分地跟着个老女人,赵家俊心里真有一点吃王婉秋母女的醋,同样都是二房,怎么她们就能堂而皇之地住在卢家老宅里,就能端主人家的架子。他这个没日没夜伺候人的,反倒只能躲在这样一处小房子里,不见天日。
“太太,不知您甚麽时候也能领我回家里看看就好了。大小姐,姑爷,姨太太……这些人我怎么都该登门拜会一下的。”
周以珍听出来他一副登堂入室的声口,忽然就觉得有点没滋没味。
多年前的刘大生,现在的赵家俊,本质上都是一种人。甚至,赵家俊还赶不上刘大生,他这个人眼里精光毕露的,天天除了跟钱动心思,再没别的事。而刘大生,他或许还有一份真情真意在……
如今论起这些,却也都是枉然了。
(三)
那天以后,周以珍就不大想往后街去,依旧回卢公馆跟姨太太作伴。
王婉秋平素就是个会看眼色的,心里再怎样清明,面上只装糊涂。回去那天,周以珍把素日用的物件都带上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午间吃饭却也不问,走的时候明明周以珍同她讲过,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过几天光阴就变卦,她竟一点也不好奇。
那几天公司的事情很多,卢照夫妻两个经常很晚也不回家,小潆又在学校住读。午后风凉,就只有王婉秋陪着周以珍在躺椅上小憩,各执一把白团扇。
忽地,一阵薰风迎头打了上来,带着初夏特有的潮湿和黏糊。周以珍跟着起了谈性,低声问道:“卢维岳那样一个人,怎么,你还要为他守一辈子节?”
王婉秋轻轻扫着扇子,低头默了一会儿,方道:“您忘了我的老本行不成?人都说婊子无情,我何苦为他守身如玉?”
周以珍稍稍往里侧身,正好能跟丈夫的姨太太对视。她已经老了,她却那样年轻,于是越发有一种落寞之感。倘使她还跟初嫁时一般年轻貌美,想来那姓赵的也不敢那样蹬鼻子上脸。
其实姨太太也不年轻了,她比卢照还要大两岁。小潆一天比一天出落得美丽,抽丝剥茧般,她的青春倒赔进去大半。
但赔给女儿,总比赔给男人要值当一些。老了老了,至少女儿女婿还会把自己带在身边,男人就不好说了。周以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说起来,王婉秋反倒有一点钦羡她。
大小姐至少长成个人物了,然而小潆,却还只是个稍不如意就使小姐性子的孩子。
想到这儿,王婉秋忍不住酸一嘴:“我要像您一样就好了。那我也就不守着这副破皮囊,怎样自在怎样活了。”
周以珍瘪瘪嘴,反问道:“我哪里自在了?”
日头开始有了西下的征兆,树影从玻璃窗漏进来,王婉秋直起腰,把窗户开得更大些。
更多的微风进来了,更多花草树木的剪影也进来了,就像是她和太太两个人请的客一样,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仿佛就没有那么寂寞了。
人生的况味,许多时候不就在于心境么?
王婉秋又去看周以珍,问她:“您跟我在一起,难道还不自在?”
周以珍同样冲她微微笑着。再没有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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