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名内侍蜂拥而上,不由分说将元贞团团围住。
她早已非当年养尊处优的公主,这些年的遭遇也磨砺得她能忍常人不能忍,受常人不能受。
别人来拿她手脚,她反手就挠了回去,挣扎、厮打……可惜双拳难敌四手,那药终究还是被灌了进来。
“……什么不冒充,你竟冒充元贞公主,真是不知死字怎写!不知咱圣上幼年与元贞公主亲厚,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姐弟,老虎的胡须也敢乱摸……”
被挠了脸的内侍也恼怒附和:“此女甚是凶悍,哪是什么皇家贵女,说是市井悍妇也不为过。”
这药毒性太大,很快元贞便觉得手足麻痹,浑身僵硬,腹中却宛如火烧一般,丧失了挣扎。
见此,几个内侍将她扔在地上,退出门外。
屋中只剩了老宦官一人。
少顷,他来到元贞身边,蹲了下来。
先按了按她僵硬的手脚,又看了看她正在往外淌血的眼鼻,这才放下心来,低叹了一声。
“元贞公主,您是个巾帼英雄,当年上京城破,您苟且偷生护住了先皇和圣上,之后又寻了机会将圣上这根独苗送了出来,杨将军要带您一起走,你顾念先皇还在北戎手里,不愿独自逃生……
“这偌大的萧氏,龙子凤孙麒麟儿无数,竟无一人有您的担当和谋略。即使老朽在听了您的事迹后,也不禁要为您竖起大拇指。
“可惜啊,可惜您错估了人心……”
老宦官说得格外唏嘘。
“这几年随着议和派声望渐大,南朝早已不是当年刚建立的南朝。如今杨将军在外抵抗北戎,朝中却是议和派坐大……
“当然,议和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可以换回想换的人,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任由太后先回来……”
太后?
钱婉仪?
“你道太后归朝后,为何没有后续?接您回朝之事,朝中曾重提数次,皆被人所阻,后续再无人敢提,只有杨将军锲而不舍,还记着当日承诺,誓要迎你还朝。只可惜吵不过那些人,只能……”
思绪僵硬转圜之间,元贞已然明白了一切。
她艰难地咽回即将顾涌而出鲜血,用仅存最后一丝余力问道:“此事,萧杞可知?”
老宦官并未答她,可怜悯的眼神道明了一切。
“日前,太后驾临仁政殿,让圣上屏退左右……之后,慈宁宫便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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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筠随小宫人一同去了。
这边,绾鸢稳了稳神,轻手轻脚地返回了后寝。
寝殿占地颇大,整体色调端庄内敛,家具摆设华美又不失精致秀雅。
这是宫里各宫各殿一贯的基调,沉静典雅,秀美含蓄。
穿过一道檀木盘长纹的落地花罩,撩开素色轻纱帷幔,再越过一座隔屏,真正的寝殿才落入眼底。
临着东边是一排亚字云纹的花窗,棂条上嵌着白色的贝瓦,清晨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贝瓦,在室中投下淡淡光辉。
北边挨着墙是一张檀木三面栏杆的围子床,栏杆上雕刻着各式祥云及花卉,床沿雕刻着八个并行福寿葫芦的浮雕。
床上有帐,帐子是淡淡的藕荷色,此时帐子低垂,显然床上的人还未醒。
“公主……”绾鸢站定后,轻声唤道。
须臾,帐中有了些许动静。
“何事?”
嗓音清澈,又不失柔和。
“七殿下来了……”
“他又来了?”
这话颇有含义。
绾鸢不禁捏了捏手指,踟蹰道:“公主,七殿下他……”
她似想劝什么,虽然她也不知该劝什么。
“行了,我明白。”
帐中,披散着长发的人儿缓缓坐起,“再一再二再三,不可再四。罢,服侍我起吧。”
见公主不再对七皇子避而不见,绾鸢到底心底一松,忙扬声叫殿外候着的小宫人备水进来,之后洗漱更衣梳妆打扮,不必细说。
见一向爱美的公主终于开始打扮了,而不是连着多日倦怠梳妆,连帮绾鸢打下手的小宫人们也不禁面露几分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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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殿,萧杞已经喝下两盏茶了。
他格外坐立难安,不知素来待他亲厚的阿姐,为何连着数日都不见他。
是他不知何处惹了阿姐生气?还是真如流言那般,阿姐是因为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不堪受辱才羞于见人?
可即使――羞于见人,也不该是不见他。
在萧杞心里,他是阿姐最疼爱的弟弟,平日里不管是功课还是为人处事,阿姐对他都是敦敦教诲不倦,往日阿姐从父皇那儿得了什么好物,也从来不会忘记他。
不是亲姐弟,却胜似亲姐弟。
萧杞甚至早在心里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当阿姐的依靠,哪怕有一天父皇不在了,阿姐失了圣宠,无依无靠。
等到那时候他肯定长大了,有他这么个弟弟在,谁也不能欺负她。
萧杞从未想过有一日阿姐会不再亲厚自己,想都不敢想,因此这几天的处境让他格外难安。
就在萧杞胡思乱想之际,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元贞。
她一改往日张扬华丽的打扮,今天打扮得格外素淡。
牙色的抹胸,青色齐腰襦裙,外面是一件天青色绣兰纹的褙子。
难得她今日未梳高髻,也未戴花冠,而是梳着半垂的蝶髻,头上的发饰也不多,只随意的斜插了根青玉簪子。
但她肌肤赛雪,乌发红唇,面如芍药,本就是个富贵美人儿,艳瑰丽的长相,如此素雅的打扮,在她身上倒显得有些不协调。
倒不是不好看,美是极美的,毕竟元贞公主乃皇宫独一无二的绝色,世人皆知。就是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难道说近日阿姐深居简出,不见外人,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惹了父皇生气的缘故?
见到这样一副情景,萧杞不禁又换了想法。
无他,世人皆知宣仁帝不喜治国,反而喜欢舞文弄墨,是个典型的文人性格。而时下文人雅士喜好玩弄风雅,总之一切都逃不开一个‘雅’字。
宣仁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也因此上行下效,竟形成一股风气。皇宫作为皇帝的居所,明明该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偏偏整体基调都为清淡素雅风,宫妃们也是一个赛一个往素雅处打扮。
元贞公主算是唯一的特立独行,那叫一个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怎么奢侈华丽怎么打扮。
关键宣仁帝也不训斥她。
换做旁人,免不得招来一顿冷眼,数月见不到天颜。换成她,圣上不但不训斥,反而说如此打扮甚好,不愧是朕的公主。
哪怕言官再三谏言,说公主奢侈成性,实非我朝之福,圣上也依旧置若罔闻。
所以说,人和人真不能比。
当然,元贞也有‘投其所好’的时候,那就是她惹了父皇生气,想寻其‘示弱赔礼’之时。
这也是萧杞为何会这么想,因为宣仁帝最喜爱的颜色,便是天青色。
元贞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句素净点,绾鸢便‘自作主张’替她挑了这么个色的褙子,更没想到不过一件衣裳竟惹得萧杞如此多思。
此时的她心绪完全不在穿什么做什么上,来见萧杞也不过是知晓一直避着不见,恐会惹来非议。
而那件事,她毕竟还不确定。
思索间,她不禁又看了萧杞一眼。
这一眼,让萧杞格外难安,不禁摸了摸头不解道:“阿姐,你为何如此看弟弟,可是弟弟……”
元贞收回杂乱心绪。
眼前的少年不过舞勺之年,尚且稚嫩,白净的脸庞,青涩的目光,因为瘦,所以显得十分柔弱。
这样一个少年,真是梦里那若干年后一碗毒酒送自己归了西的‘好弟弟’?
可若不是,那个梦为何那么真?
真到她一看见这张脸,就止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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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阿姐……”
元贞回过神来,才发现萧杞竟不知何时伏在了自己膝上。
就如同他幼时那般,不过那时他才几岁,还是幼童,而如今却已长大,已经是个小小少年了。
而她竟不知何时掐在他白净的脸上。
旁边,希筠直接吓傻了,绾鸢倒是想制止,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阿姐,你怎么了?怎么突然……”
少年倒抽着气,有些委屈地摸着自己的脸颊,眼中泛起些许水光,在窗外阳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可怜。
“呀,竟不小心捏疼你了,我还当你是小时候呢。”元贞露出歉色。
萧杞忙讨好道:“我幼时阿姐就喜欢这么捏我脸,说肉嘟嘟的十分可爱。若换做旁人,我自不会让他捏,不过是阿姐……”
说到这里,他故意做儿态:“阿姐你想捏就捏吧。不过我现在不小了,阿姐私下捏捏就好,人前就算了?”
有他这一番说辞,再加上绾鸢和希筠故意从中打圆场,殿中漾起一片欢快的笑声,十分和乐。
元贞也笑了起来。
“好啦,我人前不会捏你的。”
她敷衍地摸了摸被她掐红的那一块,收回手摇了摇帕子,又嗔道:“都多大人了,还做小儿态,你也不嫌羞。”
“在阿姐跟前,我才不嫌羞……”
已经完全放下心来的萧杞,并未发现他的阿姐语气亲近,实则眼底一片幽深。
之后,元贞照例问了问萧杞的功课,又考校了一番他的诗词,就让他走了。
对于她多日不在人前露面,也只以身体不适为由做了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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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
走出金华殿,萧杞一改来之前的忐忑,连身边的内侍都看得出他心情不错。
越过万寿山,穿过踏仙桥,刚转过弯,迎面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两名宫装少女。
两人都是明眸皓齿,煞是美丽,正值芳华。
萧杞一愣,拱手一揖。
“十四姐,十八姐。”
这二人正是淑嘉公主和淑安公主,一个在公主里头排十四,一个排行十八,乃四妃之一的梅贤妃所出。
“原来是七弟。”
“这是从金华殿出来?”淑安公主好奇道。
不同于面对元贞时的童稚和亲近,此时萧杞显得拘谨很多。
“弟弟有些许功课不懂,去向十三姐请教。”
对于萧杞为何不向教授皇子学业的讲读学士请教学问,而是来找元贞,二人并未说什么。
毕竟元贞公主可是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也极为精通,甚至经史子集都有涉猎,连宣仁帝都称赞此女肖吾。
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可质疑的?
又或是敢质疑的?
所以淑嘉和淑安也只是笑笑,道一声‘那七弟快去忙罢’,便主动让开了路。
待人走后,姐妹二人对视了一眼。
“也难得那萧圆圆会羞于见人,看来那西北来的蛮子大放厥词,确实让她羞窘难当,听说那日她气恼地砸了茶盏,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萧圆圆也有今天!”淑安讥讽道。
她素来讨厌元贞,人前也就罢,多少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十三姐,可人后从来是鄙夷的直呼其名。
大昊的公主是不取名的,也不是不取名,而是多以美誉为名,既是名,也是封号。待年长后再次进行加封,则冠以国封号。
自然也有小名,都是各自母妃取了,只做私下称呼,明面上是不用的。
圆圆就是元贞的小名,因为她幼年生得圆胖,得一此名。
因为爱美,待元贞长大一些,就不让人唤她小名了,谁唤她就对谁生气,也就已故的德妃和宣仁帝算是唯二的例外。
宣仁帝越是哈哈大笑亲密地唤着圆圆、朕的圆圆,淑安越是厌恶。
都是年纪相近的姐妹,凭什么一个被捧在手心里,一个不过是众多女儿之一?
这种对比,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嫉妒怨恨。
而直呼对方小名,就是淑安的报复手段之一,却也只敢私底下喊一喊,表面上不敢掠其锋芒。
淑嘉柔声说:“你也收敛些,宫里人多耳杂,也不怕传到她耳里,又生事端。”
“我看谁敢乱嚼舌根!”
淑安转头,目光锐利地扫视身后一众宫人,明明也是妙龄少女,却格外带着一股戾气。
那些被她扫视的宫人们,忙退了几步做垂首状,生怕触了这小祖宗的霉头。
其实别说她,身为年岁相差不大的姐妹,淑嘉何尝不是对元贞又妒又羡,不过她到底年长淑安两岁,还算稳重。
“行了,快走吧,母亲还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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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拉回到半个时辰前。
今日没有朝会,宣仁帝起得不算早。
昨晚他宿在化成殿,因此第二天当他一睁眼,就看见已是一副盛装打扮模样的梅贤妃。
宣仁帝是个风流性子,但也算顾念旧情,像四妃这些早年陪伴着他已经生育过子女的妃嫔,哪怕如今青春不在了,他也时不时会过来探望一二,或是宿在对方宫里,以示看重和恩宠。
梅贤妃亲手侍奉着宣仁帝洗漱更衣,犹如寻常人家夫妻一般。
期间,自然少不得会叙叙家常。
“听刘俭说,圆圆这几日沉寂得厉害,可是听了那杨之言受了影响?”
梅贤妃心道:你都听说你心爱的女儿最近不开心了,难道不知是何缘故?
可面上,她自然不会这般表现,而是满怀担忧道:“元贞虽聪慧过人,到底年岁还小,被人言语所辱,难免会生出不愉。”
宣仁帝啧了声,说:“杨此子桀骜不驯,胆大妄为,自打入京后就惹事不断,如今竟敢肖想朕的公主,真是不知死活。”
须臾,话音又一转。
“不过他初来乍到,大抵也不懂京中境况,怕是被人误导,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这次大破西狄,他乃首功,还亲手擒了那西狄王,又是权中青的义子,朕不看别的,总要看权老劳苦功高,在西北为朝廷驻守了十几年……”
梅贤妃虽不懂政事,但也听出了宣仁帝的意思。
其实想想也就知道,若真想惩治对方,就没有今天这一出了。
“朕的圆圆受委屈了!”
宣仁帝一击掌道,“也怪朕,舍不得女儿出嫁,留她至今,以至于坊间多有流言。人们好奇嘛,就会议论,议论就会有流言,看来如此这般是不行了,是时候该给圆圆寻个良婿……”
他径自自言自语,这边梅贤妃心中之气难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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