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公主,你胆子很大?”
他说着官话,但腔调很怪异。
元贞看了他一眼,明明坐在破被褥上,却高贵得仿佛不沾一丝尘埃。
“还好,不如你等胆子大,身为北戎人,却胆敢潜到上京附近来,是谁派你们来的?慕容兴吉?光是你们这些人,恐怕没这个本事,谁给你们做了内应?”
蒲察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正要说什么,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中等个头、相貌平平的蓝衣中年男人。
他一言不发,将蒲察拉出去了。
去了屋子另一端――
“蒲察,你若是想圆满不出任何岔子的完成你这次任务,就管管你的脾气,闭上你的嘴。”
“你想死!”
蒲察暴怒,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子。
由于双方体型相差太大,这蓝衣中年人被提了起来,像提小鸡崽似的。
几个北戎大汉坐在桌前只管吃肉喝酒,看到这一幕也只是笑嘻嘻的,只有两个昊国人走了上来,似乎想从对方手里救出这中年人。
蓝衣中年人看似狼狈,表情却波澜不惊,只是看着对方。
“此地离上京城不远,丢了一个公主,还丢的是大昊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当时杀的那几个人,我让你们处理下尸体,你们嫌麻烦,随便找个草丛就扔了。”
“你就不怕有人追上来?再节外生枝发生变故,我死不死不知道,但你们都会死,即使在这里不死,回到黄河对岸,贵国皇子会饶了你等?”
蒲察凶狠地瞪视着他,此人也不避不让。
半晌,蓝衣中年人被放下了。
蒲察狰狞地扯着嘴角:“别忘了,你的任务就是配合我们,把这位公主带走!”
蓝衣中年人理了理衣衫,面无表情道:“我没忘,但如今在大昊境内,你们最好还是听我的。”
外面发生的一切,里面并不知道,只依稀听到争吵,却听不清在吵什么。
不多时,方才送馒头的那人又进来了。
说是给元贞换一间屋子,就将她和希筠带了出去。詹莹莹想跟上,被跟来的大汉推搡在地,顿时也不敢再跟了。
借着出去的空档,元贞再次把这些人看了个大概。
就如同她方才所言,这些人从体格上来看,很容易分辨其身份。那些高大的壮实的,虽是穿着大昊衣裳,但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人,一看就不是昊国人。
而那几个看着体格身高适中,没有怪异感的,一看就是昊国人。
当然,前提是像元贞这样见过不少两国之人,有些经验的才能分辨出。
他们一共有九个人,昊国人只占四个,方才那个拉着胡子男出去的蓝衣人,似乎是这几个昊国人的领头。
来给她们送馒头的男子,也是昊国人。
元贞和希筠被带到位于右侧的屋子,这地方似乎是这伙人留下来打算自己用的。不光家具齐全多了,还经过了一番收拾,被褥也不是破破烂烂的。
屋里还有个风炉,里面填了柴,其内燃着火。上面有个铁架子,挂着一个很旧的铜壶。
“没有其他吃食,只有馒头和肉。水,水桶中有,自己烧。”
来人丢下这话,转身出去。
元贞看向他,说:“你是昊国人,为何助纣为虐帮北戎人掳我?”
此人并没有说话,只是脚步顿了顿就离开了。
门再度被锁上。
此时屋里只有元贞和希筠二人,希筠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去用那铜壶烧水,又把馒头放在火上烤了烤。
等馒头烤热后,把馒头掰开,把肉夹在里面,递给元贞。
两人就这白水,吃了顿馒头。
至于詹家母女如何,二人就没精力去管了,毕竟自保都困难。
晚上睡觉时,主仆两人是错开时间睡的,一人睡两个时辰,醒着的那个人负责听外面的动静。
这座农家屋舍并不大,拢共只有四五间房,还不算灶房柴房。
正房也就三间半,堂屋分里外两间,被那群人占了,左边的屋子关着詹家母女,右边的屋子便关着元贞二人。
距离如此之近,除非那些人一言不发,话都不说一句,不然总能听到些有用的消息。
半夜时,外面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叫声。
刚睡着的希筠,猛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公主?”
“别怕。”
黑暗中,一直睁着眼睛的元贞,安抚地拍了拍她。
希筠并非不知事,很快就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
一屋子彪形大汉,还都是坏人,他们暂时忌惮着什么,不敢来招惹公主,自然也不会招惹被公主庇佑的她。
那剩下詹家母女二人呢?
外面的哭声越来越大,依稀能听到有人喊着‘元贞公主’的求救声,还有男子的怒骂声。
希筠嗫嚅了下嘴,似乎想说什么,很快又道:“我们不管,管不了,只要公主好好的就成!”
她紧紧抓着元贞,近乎神经质地喃喃着。
元贞突然就想到前世――
她护不住别人,就只能护住绾鸢。
偏偏每到夜里,营帐外总是很吵,也会有类似这种事发生,她们似乎知道她就在这座营帐里,声斯力歇地喊着她。
可喊她有什么用?
每次,绾鸢也会这么抱着她,不断地说着我们管不了,公主别去管。
后来这种情形什么时候才消失?
她学会了去讨好慕容兴吉,他给她挪了营帐位置,总算是绝迹了。
是的,她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可并不代表事情就不会再发生。在那黑暗之中,还有许许多多的罪恶发生着,有人死了,有人销声匿迹了,有人活着却宛如死了。
突然――
木门被人剧烈地撞击了一下,似有人扑撞在上头。
外面传开詹大娘子的声音,她在哭,很惊恐,却又在喊:“公主,救救莹莹,求求你救救她!”
又回头对谁在哀求:“你放开她,来找我,找我……”
元贞突然推开希筠,从床上下来了。
她来到被锁住的门前,就站在那,出声道:“你们北戎人都是如此没羞没躁,如同野狗畜生这般?你们难道没有妻女姊妹?”
她的声音很冷静,没有波澜起伏,似乎没有情绪,却又如珠落玉盘,掷地有声。
“等我见到慕容兴吉,我会好好问问他,是不是他们北戎人都是如此!”
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外面一下子安静了。
只有女子哭泣声还在响着。
左边那间屋子里,不等那蓝衣人开口,光着上身的蒲察扔开了詹莹莹,一脚踢开了边上的破凳子,发出一声巨响。
之前,元贞二人换了屋子后,就有人觉得地方太小,不如把那对母女挪到柴房里去。
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随便捆着绑了,也不怕人跑了或死了。
却被蒲察制止。
之后几人喝酒吃肉,天色已晚,明天还要赶路,留下守夜的人,这些人便陆续睡下了。
因为地方不够,有的人睡在正中那间屋子的里间,外面也用木板搭了床,反正只用睡一夜,铺上被褥将就一晚便是。
哪知睡到半夜,蒲察突然起来了,去了左屋。
都知道蒲察秉性,北戎这边自然无人说什么,至于蓝衣人这伙人,不想跟蒲察再起矛盾,遂也当做没听见。
哪知这蒲察,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怎么,拢共就两个弱女子,竟然钳制不住,反而让对方闹了起来。
又是大哭大喊,又是厮打,还让一个跑了出来求救。
听见情况不对时,蓝衣中年人就从里屋出来了,正想出声制止,谁知这时候元贞说了话。
蒲察自然不怕这位公主,但他收到的命令是把人完完整整好好的带过河,送到三皇子面前。
说起来,蒲察算不得慕容兴吉心腹,不过是心腹的手下。
他摸不清楚三皇子对此女是什么态度,要说是痛恨,偏偏如此大费周章,让他们潜了过来,为此不惜动用了一条在昊国的暗线。
也就是蓝衣中年人的主子。
关键是此女哪怕已为人妻,却是容颜绝世,是蒲察平生所见女子之最。
男人是什么秉性?
蒲察自己都是男人,自然清楚。
真要是惹了这位公主的厌恶,让她觉得北戎的男人都是猪狗不如,是时她连带厌恶皇子,并在皇子面前多嘴质问,皇子为了讨美人欢心,砍了他脑袋怎么办?
下身重要,还是脑袋重要,蒲察自然清楚。
更不用说,此时蓝衣中年人已经进来了,定然成不了事。
“滚!”他狠狠地呸了一口。
蓝衣中年人使了个眼色,他的手下连忙把床上近乎被扒光的詹莹莹拽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被锁住的门打了开。
詹家母女被推搡进来,很快门又被从外面锁住。
“公主,谢谢你……”
詹莹莹双手抱胸,衣衫凌乱不堪,本来灵动的小脸此时鼻青脸肿的,嘴角还带着血迹,显然是被打了。
元贞叹了声,没有说话。
詹大娘子抱着女儿失声痛哭起来,又连连对元贞道谢。
可没哭两声,外面便传来呵斥着,当即不敢再出声了,只余抽泣声。
元贞让希筠拿了床被褥给她们,这屋里拢共也就两床被褥,半铺半盖也能将就一下。
之后二人便上榻睡了。
至于詹家母女,还是只能睡地上,那床榻太小,将将也就只够睡两人,实在容不下多的。
这一夜,就在母女二人小声的抽泣中度过。
次日一大早,四人就被叫醒了。
希筠仗着这些人非必要不敢招惹公主,就踩着对方发作的临界线,又是要热水又是要吃食又是要恭桶。
反正照她来想,总要把公主侍候得舒舒服服,她也要舒舒服服,之后寻到机会才能跑。
是的,现在希筠已经不慌了。
她见元贞接二连三拿捏住这些人,心里也安稳下来,知晓公主如此聪明的人,肯定不会束手就擒,定有逃跑的法子。
临出发时,为了掩人耳目,这伙人要求元贞去坐詹家的车,不能再坐她自己的车。
对此,元贞并没有反对。
却又说自己身娇体弱受不了舟车劳顿,不坐自己的车可以,但她车上那些可以让她舒适点的靠枕毯子用物之类的,都得挪过来。
这伙人同意了。
但由于詹家的车太小,只挪了一部分必要用物。其他尖锐的,看着有利于逃跑的,一概不准拿。
临到最后,看到放在车尾的那个小箱子,希筠在元贞的示意下,死死地抱着说不放,说里面装的宝贝,说什么也不能丢下。
这伙人见此,当即抢过来打开看。
见里面就放了两个铁疙瘩,还包得如此严实。又听希筠说,这两个铁疙瘩,是天外之石融了以后得到的天外之铁,是她家公主打算进献给圣上的。
蒲察半信半疑,接过铁疙瘩翻来覆去地看,没看出所以然。
蓝衣中年人出于谨慎,也接过来查看,同样没看出所以然。
两人看向元贞。
元贞淡淡道:“此物并非凡铁,不值什么钱,只一个难得。再过阵子是父皇寿辰,我也是从别人手中拿到石头,让人融了后才得了这两块。总而言之,这东西我一定要带上。”
二人看不出异常,又见她如此坚持,关键这箱子也不算大,随便塞在马车上也就带走了。反正马车她们坐,占的是她们的地方,遂不再反对。
希筠连忙抱着箱子,拿到马车上找地方放下。
之后又过来扶元贞上车,詹家母女也上了车。二人吃了教训,如今对元贞是亦步亦趋,她上哪儿,她们便跟去哪儿。
元贞见二人实在可怜,也是受了自己连累,遂也没说什么,还让希筠少给两人脸色看,总归同是天下沦落人。
一行人再度出发。
由于他们走得急,这马车也不如元贞的车好,一路上颠簸得厉害。
元贞神色恹恹,压着呕吐之感。
希筠忍不住了,冲外面道:“你们会不会赶车?要是不会换个人来,我家公主都快吐了。公主娇弱,受不得颠簸,真若是出了什么事,看你们怎么跟你们皇子交代!”
如今希筠也学会狐假虎威,那是一个不含糊,把跋扈小宫女演得极好。
车总算慢了一些,虽还是颠簸,到底不如方才。
从昨晚到现在,詹莹莹除了哭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她慢慢挪到了元贞面前,就这么蜷缩着匍匐拜下。
“公主,求您庇护我跟我娘。”
元贞叹了声:“我庇护不了谁,你也看到的,我也自身难保。虽不知他们要把我带去哪儿,想来几日也就到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汲县。”
“汲县?”元贞挑起眉。
詹莹莹抹了抹脸,小声道:“是昨晚那个蒲察他强迫我,那个蓝衣中年人进来时,两人提到的。说是到汲县什么的,后来我被拽出去了,并没有听到下文。”
这个目的地元贞并不意外,如今慕容兴吉在汲县北边,必然是要把她带过黄河,就看路上他们会怎么走。
“对了,他们还提到二月十九。”詹莹莹急急又道。
她如今想得到庇护,可以说是绞尽脑汁在回忆任何让元贞觉得有用的东西。
“不是昨晚说的,是没拦下你们车之前,他们交谈时说了一句,但由于谨慎,很快就被人制止了。”
二月十九?
今天却是二月十四。
“还有什么吗?你再回忆下,并不一定具体到某件事,可以是细枝末节的琐碎言语?”元贞问。
有时候推断一件事,并不一定要精确到什么时间什么人,而是可以通过零碎的信息进行互相印证。
这对经常翻阅那个梦,妄求得到些有用消息的元贞来说,是很有经验的。
“细碎的?”
詹莹莹喃喃,又挖空心思回想。
“倒没有什么,他们很谨慎,极少当我们面说什么,我只感觉他们很急,似乎要赶在特定时间回去,似乎不回去,就很难回去了。”
那便是二月十九了,可二月十九会发生什么?
难道北戎打算撤退?
不,他们好不容易打过来,怎可能会轻易撤兵?
可那又是什么呢?
元贞想不出所以然来,而詹莹莹也实在想不到什么有用讯息,只能颓丧地抱着膝盖蜷缩在一旁。
其实元贞挺欣赏她的,接触以来,发现这个叫詹莹莹的女孩,胆子比一般女子都大,而且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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