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去看容伽礼什么反应。
竖着耳朵听了会,只听到脚步声逐渐远了。
随着一道隐隐约约的开门又关门声,客厅也彻底重归于安静。
路汐是真需要躺会,闻着西装的清冽好闻气息,闭上眼睫了十来分钟,等平复完身体发热的异样,才抬指轻轻扯下,脸露了出来,继而伸手去摸索到手机。
她看过行程表,知道这次陪容伽礼出席的是黎书。
所以他定然是会提前安排上一次陪过她解闷的同事留守酒店。
路汐编辑了条内容发过去,越过黎书,跟那位性格也很和善的秘书说:“我暂时没胃口不想用晚餐,想独自在房间安静睡一会。”
秘书很快回:“好的,路小姐。”
应付完他,路汐又起身将套房设定成免服务状态。
她经过玄关处的一面镜子时,眼尾余光打量了几番自己,容伽礼很懂人情世故这套,他如今穿哪套西装的决定权归了她所有,于是礼尚往来,也会礼貌地在她身上留下一些印记作为谢礼。
路汐今晚要外出,有上回酒店的前车之鉴,自然是不肯他往衣领遮挡不住的地方亲。
这会儿左看右看半天,除了唇不可避免是红的肿的,脖子算是保住了。
她朝着面前的镜子笑了一笑,转身时,却忘记往下看,膝盖窝处的几道指痕比任何时候颜色都重,加上肌肤还雪白一片,更愈发明显了。
*
*
夜间八点十分,纽约某家私立医院。
路汐来到时,恰好看到佟阳正在跟主治医生交流治疗的方案,是报纸上没有报道出的,江望岑在荒岛时被岩石给压住,曾强忍剧痛,亲自把左前臂的桡骨和尺骨折断才得以脱身。
佟阳唯恐留下后遗症,便准备换成更有权威的医生重新安排一场手术。
毕竟那位留下姓名的“好心人”,要真的想积德行善,也不会连麻醉剂都不给打了。
路汐安静止步于远处,等佟阳清楚沟通完,叹了口气转身面朝她方向时,才走过去。
“你来了。”佟阳同时看到她,又说:“来得巧,江总也醒了。”
路汐不是真情实意来探望江望岑的,自然是空手而来,连敷衍似的的一篮水果都没拎,她还未言,佟阳又自顾自地往下说:“接到你电话时,我还以为是整宿没睡才出现幻觉了,江总出事,真没想到你会远赴纽约一趟……”
“不是特意。”路汐打断他的话,轻声解释:“我陪人出差,顺道过来的。”
佟阳自作多情了:“……”
路汐又说:“何况能目睹一下江望岑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也挺有趣的。”
她温柔的语调半带玩笑意思,佟阳拿捏不准有几分真。
路汐抬眼,透过身旁的门上方形玻璃,能隐约看到病床上的身影,随即与佟阳点了下头,便踩着细高跟推门而入。
早在她站在走廊时,江望岑已经听到了动静。
也清楚听到路汐说的那些话。
室内十分寂静。
进来的那刻,路汐很快就看到江望岑穿着病号服躺着,头发微凌乱,在重伤又经历了一场惨无人道的手术情况下,古典俊美的面容透露着很明显失血过多的苍白,没了往日如刀刃的锋利感。
路汐有很丰富的探病经验,走近病床,便自寻了椅子弯腰坐下,视线又在他面容之下的脖颈停留两秒,“怎么这也有伤?”
“醒来便有。”江望岑见她看似问,却没有太惊讶表情,过片刻,又言一句:“许是好心的主刀医生手不稳,割错了地方。”
将脖子割开一道腥红的线,像是自刎的疤痕,也像路汐饰演过的角色。
路汐抬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橘子,提醒他:“莫要留疤了。”
“留不得么?”
“宿嫣爱极了你这皮相,身为一个哪方面都不合格的未婚夫,她都不指望你的关怀备至了,总得保住这幅皮相,给她留个欣慰不是?”
提起宿嫣。
江望岑眉目毫无波澜,早就知晓了国内那场真人秀的荒谬闹剧,甚至至今,都没有给宿嫣打过一通电话,呵斥也好,劝她也摆,哪怕一丝情绪都很苛刻无情,不愿意给她。
江望岑语气平淡:“你为宿嫣抱不平?”
路汐剥开了微酸橘子,却自己吃一瓣,说:“我和宿嫣是好朋友呢。”
江望岑听笑了,病号服衬得他头发异常乌黑,眼睛也是:“那你和谁还是好朋友?为我策划了这场荒岛大逃杀的真正幕后人?”
路汐指尖继续剥下一瓣橘子吃,没回话。
江望岑又道:“原来跟你私定终身的神秘男友,还活在世上。”
从江微来往的书信中,他很早就知道少女时期的路汐一切背景故事,后来用债务书签下她的那三年,更了解得深,却从未见过她那位私定终身的人出现过。
在江望岑这里,默认是死在了当年。
才会有从《求爱我长久》量身定制的剧本开始,连续五本,直到亲手杀死爱人的《三十三天》……
而路汐今晚表情平静,一副随你怎么猜的样子,咽下橘肉后才说:“有他在,没有人能欺负到我的,江望岑……我与你早就债务抵消干净,不如你将江微的书信给我,我保证,你和他此此各有城池,不会越界一分。”
这是她来此,想要商议的事。
江望岑情绪藏得很深,唯有在书信这事上,像是逆鳞:“我怕你双手脏了那些书信。”
“是的。”路汐不反驳他,淡淡的笑:“毕竟那一封封都是江微给你写的求救信。”
母亲拖着病体也要跟出轨女秘书多年的江树明解除婚姻关系后,随之而来的,是江望岑和年幼的妹妹也要面临离别。而他被带到纽约投奔了外公的家族,走时,留在江家生活的同父异母妹妹从别墅后花园里,捡了一片最好看的菩提叶送给他。
炎热的夏天,妹妹扑到他怀里砸下的眼泪,更烫,直直砸进了他的心脏。
她不再听他的话,哭也只能哭三分钟。
那眼泪永远流不完一样,小手揪着他衣袖说:“哥哥,你要记得有个妹妹叫江微。”
她还说:“哥哥,对不起……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院里的弃婴,被爸爸为了积德行善收养回家的,我,我不知道我的亲妈妈是破坏你妈妈婚姻的第三者,哥哥,你别恨我。”
“哥哥,我开始学拼音写字了……你在纽约等我,等我给你写好多好多书信。”
江望岑的眼底骤然腥红了一片,直直盯着路汐。
她的笑容犹如情绪很淡,轻声问:“连每天早晨坐在餐桌前吃一口饭,都不能决定想穿什么衣服。江总?你真觉得江微给你写的那些书信,是在分享她在江家的小公主生活吗?”
路汐是最有权说起这些,只因她到江家寄宿开始,也陪着江微亲身经历了这样的生活。
而在宿嫣跑到面前来提起菩提叶时,路汐心思敏感地就猜到了宿嫣应该是用什么办法从江望岑这里偷看过,才会知晓她的一些事。
路汐实在是,不愿那些书信没有秘密可言,任谁都能窥视到全貌。
何况谁知道宿嫣下次情绪不稳定起来。
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她只有今晚这一次机会,向江望岑索要:“对我而言,这也是江微的遗物,我能比你保护的更好。”
江望岑与她对视:“你怕了?”
路汐轻笑:“怕什么?”
“怕有人能看到那些书信,从中窥视到你曾经寄人篱下……”江望岑到底是启林资本的话事人,能精准地揭露了路汐这张美丽皮囊下,将体面和自尊心视为比命高的一面:“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动物一样躲躲藏藏在城堡里求生。”
第43章
“换句话说,你那位私定终身的神秘男友能高高在上的在幕后戏弄我一局,看来身份不容小视,他知道你可怜虫一样的过往吗?”江望岑轻描淡写过身处险境的遭遇,显然痛在恨意面前不值一提,而恨人的这件事上,已经被他那三年里往路汐的身上做到了极致。
病房里的气氛随着这一声声地问话,瞬间给凝滞了下来。
路汐始终不言不语。
在江望岑眼里,她被送到江家寄宿后,像是没人要的可怜虫,也像是与江微一起被移植在后花园的并蒂花,红花柔软,白花藏刺却被命运安排紧紧缠绕着生长在一起,深深扎进彼此的身体里汲取活下去的养分,到底谁寄生谁,是谁大片大片的绽放满园,是谁又悄无声息地枯萎死去了。
在这世界上,无人关注。
而如今眼前活着的人是路汐,她又怎么能生机勃勃的活着?
江望岑端详她的表情细微变化,又问一句:“他知道你只是长着一张很会爱人的脸,实则为了逃离那个地方,狠心起来,什么都可以抛弃吗?”
路汐纹丝不动地坐着半响,指尖握着剩余一半的橘子,已然掐了进去:“我有心跟你和解,你非得跟我谈恨,江望岑……那些书信想必你也是当自己妹妹的遗物去看,那也应该从里面窥见到我是什么性格。”
她随父亲路潇的基因,有睚眦必报这四个字。
话音落地。
下一秒路汐也跟他论一论旧事:“我第一次见到江微,那时她自刎未果后,覆盖在脖子上的疤痕却迟迟无法自愈,你在信里追根究底过原因吗?我告诉你,是因为每次结痂时,江微就会把它重新撕裂得血肉模糊,她意图用这种方式去叛逆一场,哪怕效果甚微……”
“你让她在江家慢慢长大,有教过她要懂得爱护好自己的身体吗?”
“你江望岑只会觉得,这是一道疤而已。”
一道疤而已。
江微想割断的,何止是自己的脖子,是和江家血缘上的羁绊。
江望岑没有躲闪路汐的质问,却同时沉默下来。
过许久。
“江微的书信你不愿交出来,我总不能跟你打官司不是?”路汐抬手将橘子搁在床头柜上,动作间挡住了一部分雪亮的光线,恰好江望岑那双微微猩红的眼像是被挡住了光,有什么压抑情绪在里头,而她顿了几秒,语气柔柔说:
“那就藏好了啊,别把书房弄得跟旅游景点一样,随便是个人都能进去免费观看。”
…
…
离开病房。
路汐迎面和航班延误,姗姗来迟一步的宿嫣撞个正着,她的脸色比灯光更白,完全忽视对方看到自己不可思议的眼神,踩着细高跟直接往电梯方向走去。
落在身后的宿嫣瞄了路汐一眼,又一眼,又是一眼,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有些冷地瞪向了佟阳。
佟阳神经骤然紧绷起来,正苦恼该怎么解释。
不过很快有两名医生被惊动,急匆匆跑来说观察到病房里的江望岑状况不对。
宿嫣心头疑云顿消,气道:“路汐一来探病,他就情绪激动到要被抬进手术台抢救,我算什么?恨比爱好使是吧,我就不配他恨一恨?”
电梯直达一楼。
路汐畅通无阻地从医院出来,她没有拦出租车回酒店,而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一样朝前走,两侧绿树环绕,高档奢侈的店铺在夜幕下林立着,见前方有个女网红在路中间举着手机直播,她脚步微顿,转而进了一旁的小酒馆。
路汐想安静独处一会,恰好酒馆内的生意冷清,连音乐都是淡淡的,她走到前台点了杯招牌酒。
“什么是明天?”问酒的名字。
右臂纹着繁花刺青的老板看了眼她:“伏特加混着朗姆、龙舌兰、琴酒和蓝柑青柠,这杯酒名为明天。”
都是烈酒。
过往渡不掉的因果,在喝完这刻,明天即是新生。
路汐低垂眼眸看得出神,过半响,点了这杯。
她没坐在吧台,而是挑了正对着街道的窗口高脚凳上,隔着像是雾似的光影,她看不清外面人来人往身影,只是沉默着将酒轻轻慢慢地饮尽,让掺着酸汁的烈酒一点一滴蔓延入喉咙。
夜间十点,路汐品着酒香,却忆起了寄人篱下的过往。
那时的她和江微在江家别墅里有很多秘密基地,两人经常会给彼此制造惊喜,有时她翻开书本的某一页,会发现里面夹着江微在后花园捡到了一片这个盛夏颜色最好看的菩提叶。
有时江微无意间掀开枕头,会发现好多五颜六色的小糖果。
她们把像牢笼一样的江家别墅,变成了童话故事里的礼物盒。
很平常的一天下午,路汐从卧室床底下找到了条蓝色梦幻的公主裙,她坐在地板上发呆,万分珍重地捧着,这时藏在窗帘处的江微晃出身影,靠近的脚步和声音都轻轻的:“对不起汐汐,我妈妈不该听保姆的告状,剪坏你给学校艺术老师做画像模特才攒够钱买来的新裙子。”
路汐小脸儿微白:“我没有脱光衣服。”
艺术老师只是让她当个漂亮安静的小花瓶,站在洁白的圆形台上三个小时。
这样她就可以赚到一笔小小的报酬。
而这事被保姆同校的女儿给撞见了,于是就有了她背着书包刚回来,迎面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是没妈教又没爸管的坏孩子,在外做了伤风败俗的事,然后还将她藏在书包里的裙子强行翻了出来剪掉那幕。
父亲欠着江家天大的债务,路汐只能忍,端着一贯以来的倔强漠视着江微亲生母亲声嘶力竭的羞辱。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只是想穿漂亮的裙子,等周六回到宜林岛了去见你喜欢的男生。”江微吃过路汐如今身上遭遇的这种苦头,知道去反抗是无效的,只会换来更猛烈的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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