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雨起身,看向身旁的人,烛火摇晃下,萧沂磕了三个头,虔诚至极。
他起身时,林惊雨问,“你这是还愿?还是许愿?”
他道:“还了一个愿,许了两个愿。”
林惊雨感到诧异,萧沂这样的人,一向不信牛鬼蛇神,竟还会许愿。
她饶有兴趣问,“你许了什么愿,又还了什么愿。”
“斩尽仇人,是我还的愿。”萧沂望着金佛,“生生世世坐享荣华,站在权利之巅,是我方才许的愿。”
林惊雨嗤笑:“果然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萧沂点头一笑,“是啊。”
他生生世世坐享荣华,站在权力之巅,那她就要生生世世和他绑在一起。
萧沂双眸微眯:“下辈子,我定要抢先站上去,让你第一眼看到我。”
林惊雨反驳:“不,我要抢先站上去,让你低伏在我的脚下。”
萧沂握住她的手,朗笑道:“行,我仰望你,追随你。”
“嘴贫。”林惊雨问:“那还有一个愿望呢?”
“还有一个愿望。”萧沂握紧她的手,放在胸口,夜里寺庙人少,寂静能听见心跳,与烛油在燃烧中炸裂的声响。
他双眸幽幽,注视着她。
愿生生世世,林惊雨爱他。
萧沂扬唇,“罢了,说出来就不灵了,我等遂了愿再告诉你。”
林惊雨被耍,瞪了他一眼,起身从垫子上爬起,她走出佛殿,萧沂无奈笑着紧跟其后。
走出了殿,林惊雨又停下,忘了被耍的愤怒,望着远处一棵巨大银杏树,挂着一条条平安绳。
林惊雨叹气,“嗐,这站得越高越担惊受怕,走吧,你我这种恶人福薄,都去挂条平安绳。”
风吹得大树摇晃,抖了无数枯黄的银杏叶,漫天如飞蝶,女子披风翻卷,纤纤玉手中握着红绳,递给萧沂:“给,太高了,你帮我挂一下。”
萧沂点头,“好。”
他把自己的和林惊雨的挂在一起,却是相隔的,他希望他们生生世世绑在一起,但不希望他们的平安命节绑在一起。
他曾说过,他死了,他要她殉情。
可如今,他希望她好好活着,生生世世平安顺遂。
他手上沾了太多的血,一贯不信天命,却希望苍天赐予林惊雨福源。
她不该福薄,她该多福的。
萧沂有些苍白的唇微微扬起,望着她长长的平安绳在风中飘扬,她的这辈子还很长。
真好啊。
萧沂缓缓转身,单薄的白袍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倒下。
“萧沂?”
林惊雨一愣,心中有一处捆绑骤痛,大脑空白嗡嗡作响,她回过神来,在呼啸的狂风中朝萧沂跑去。
抱住地上的人,呼唤他的名字。
“萧沂!”
地上的人缓缓睁开眼,掐了掐眉心,“放心,没死。”
林惊雨这才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你的报应来了。”
萧沂抬起身一笑,“祸害遗千年,死不了。”
林惊雨此刻才发觉他身上很烫,于是去摸他的头,“你发烧了。”
他把大氅给她,只一袭白袍,在这寒风之中,能受得住吗?
林惊雨脱下他的大氅,连带着自己的身体裹住他,紧紧搂住他,“好些了吗?”
“嗯,好些了。”
二人跪在地上,萧沂的下颚抵在她的肩上,他笑道;“林惊雨,你方才是在担心我吗?”
林惊雨恨铁不成钢:“你方才的那副样子,是个陌生人都会担心。”
萧沂嘴角依旧挂着笑意,他缓缓掀开眼皮,蹭了蹭林惊雨的青丝,最后恋恋不舍松开。
“我们回去吧,你穿得也单薄,别到时候患上风寒。”
毕竟,他才许愿她要平安顺遂。
可不能不给面子。
林惊雨捶了下他的肩,“你也知道会患上风寒啊。”
*
林惊雨觉得,萧沂这是当上皇帝太累了的缘故,身体才会越来越瘦。
他有的时候夜里会离开,或者直接不来坤宁宫,这样也好,节制些,好好养身体才是关键。
滋补的药膳也是关键,她鲜少下厨,因为她做菜不算太好,当上皇后后这手也养得愈发金贵。
可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可想起萧沂先前说想吃她做的药膳,于是她大发慈悲,给他煲了一碗乌鸡汤,里面放了十多种大补的药材。
“娘娘待陛下真好,陛下知道后一定会非常高兴。”探枝笑着道:“奴婢这就给陛下端过去。”
等探枝走到门口,林惊雨又道:“慢着。”
“怎么了娘娘。”
林惊雨在金盆中洗了洗手,“本宫亲手送过去。”
*
养心殿,桌上的砚台、宣纸、毛笔尽数推翻在地上,萧沂青筋暴起,握着案双目猩红。
木二焦急道:“是幻蛊又发作了,属下这就去喊太医。”
天边的红日西沉时,养心殿又归寂静,萧沂坐在榻上,指腹抵着额头。
木二急得质问太医:“这幻蛊就没有办法吗?次次如此痛苦,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住!”
太医跪在地上,惶恐道:“老臣无能,这幻蛊,只能一次次熬,不过,这蛊虫寿命有限,陛下熬到如今,那蛊虫同时已在濒死之龄,这幻蛊不过是讲究谁能熬过谁,老臣推算,不过几日,这蛊虫必死无疑,陛下也可恢复如初了。”
木二这才沉下气,“那太好了。”
而后他又叹气,“都怪萧辰那逆贼,虚与委蛇,给陛下下了幻蛊,害陛下日日忍受幻蛊发作蚀骨之刑,好在陛下意志顽强挺了过来,没着了那逆贼的道。”
木二又道:“只要再熬几日,一切都结束了,那此事需要告诉皇后娘娘吗?”
萧沂放下手,缓缓掀开眼皮,望向山水墨画的屏风后一抹靓丽的凤袍。
“不必了,她已经知晓了。”
他叹气,她还是改不了偷听的毛病。
木二一愣,只见皇后从屏风后走出,步伐姿态尚且端庄,神色威严令人战栗。
她手中端着鸡汤,凤眼眸色不悦,直直盯着榻上的萧沂。
木二和那太医一见,面面相觑,而后胆战心惊地拱手,“参见皇后娘娘。”
林惊雨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极冷不容人违背。
“都下去。”
太医为先,提着药箱低着身赶忙退下,木二紧跟其后。
屋内静寂,只剩二人,萧沂无事人一样,苍白的唇勾起,似是更在意林惊雨手中的鸡汤。
“呦,给我熬了碗鸡汤,闻着真香,快让我尝尝,别一会冷了。”
林惊雨啪得一声,重重地放在桌上,溅起汤汁。
萧沂眯眼,“啧,可惜了。”
而后缓缓起身,步伐有些不稳走向林惊雨,牵起她的手仔细查看,“有没有溅到手上烫到自己。”
林惊雨昂头,目光质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担心。”
“张竹允和齐旭知道吗?”
萧沂停顿了一下。
林惊雨:“就我不知道!”
“也不是,还有很多人的。”
“你少狡辩。”林惊雨抬起萧沂的手,摸他的脉,脉象很虚弱。
可她从来不知。
她轻轻喘着气,生气道:“我当你是太累了,累垮了身体,没想到萧沂,你真会装!”
萧沂扬唇一笑:“以后不用装了,太医说了,蛊虫快死了,我快好了。”
“你还有脸说。”
萧沂捧住她的脸,反而饶有兴趣问:“林惊雨,你在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你死了我也不会担心你。”林惊雨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偏过头去,“不过,你最好别死。”
“好,不会死,我说过的,祸害遗千年。”
说起祸害,林惊雨更怒,咬着牙道:“萧辰那个祸害,阴魂不散,死了也不安生。”
她喃喃道:“我明明给了你药,让你防着他。”
她的语气有些自责,“却不料他下蛊,我不懂蛊,我没有跟祖母学过,你发作时,我救不了你。”
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愈来愈小,似是无能为力。
比起无能为力,林惊雨更愤更怨,她没能在他最痛苦时陪着他。
林惊雨望着萧沂消瘦许多的脸,黑蒙的眸子憔悴,下颚削瘦,脸色白得病态,恍若刚认识他时的那个样子。
那个无人爱,无人疼,落魄的三皇子。
林惊雨抚摸他的脸颊,像是抚摸落魄如狗的他。
“幻蛊发作之时,很痛吧。”
“还好。”他眸底映着林惊雨的模样,恍若无数个深渊之中,她出现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
“想到你时,就不痛。”
第98章 第 98 章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林惊雨想, 她总要做些什么,至少让萧沂没有那么痛苦。
她常常跑去太医院,翻着医书, 跟太医想着做些麻药,能抵过幻蛊的痛苦。
她翻着医书,已是深夜, 烛火灯影在纸页上摇晃, 逐渐模糊, 林惊雨困了,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在榻上醒来,身上盖着毯子, 隐隐一股龙涎香混着清新淡雅的竹子气息, 可四周不见那人的踪影。
第二日,萧沂不见踪影。
偌大的皇宫,暗卫四处寻找, 不见萧沂。
林惊雨封锁下消息, 对外称陛下感染风寒, 不便早朝。
一直到夜里, 太医望着天, “今日又是个十五,只要撑过今日,一切都结束了。”
林惊雨紧绷了一日,神色微顿, 抬眸看向天, 皓月当空, 光晕穿过层层乌纱,悬于巍峨的宫殿之上。
他与她看见的是同一轮月亮。
她忽然知道他在哪了。
精锐的暗卫和医术高超的太医跟在她身后, 林惊雨停顿,“都不必跟过来,本宫一个人独去。”
此战,唯有萧沂自己一个人扛过去,外物不过是干扰,打扰。
可自己要去吗?
林惊雨想起萧沂说的,想到她时,就不痛了,她得陪着他,她是萧沂的战友,他们走了那么多年,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她更该出现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
林惊雨往墨竹轩走去,身后无一人跟随。
*
是夜,偏僻的竹叶小轩,万籁俱静。
素月分辉,泠泠倾斜庭院,无声的风,枯黄的竹叶飘零,飘入屋中。
与一众笔墨纸砚落在地上,杂乱之中,一个白袍男子低伏在地,青丝泻下搭在肩上,手尖因用力而泛白,苍白无血色的手背青筋暴起,紧叩着木板。
清隽冷峻如山川的脸,一半笼罩在夜色里,一半朦胧月色,月下可见青筋蜿蜒如毒蛇爬至额头,点缀密密麻麻的汗珠。
今夜明明那般冷。
冷得男子发抖。
今夜的墨竹轩极为安静。
萧沂却听见无数人的声音,如漆黑的深夜翻卷的海浪。
他听见孩童的哭泣声,看见一个少年跪在地上,哭着喊着,无能为力地望着母亲在血泊之中惨死。
不,不要。
少年哭喊,喊破了嗓子,伸手不停阻止,却只能触摸到一片滚烫的血。
后来,少年被扔进了狗圈,身旁是皇室之人的嘲笑,甚至还有小太监,
他们让他像狗一样爬。
他爬啊爬。
他要忍着。
忍到杀了他们。
后来,他杀了好多人。
画面又转了转,一个个人死在他的面前,他的哥哥、父亲、老师全部死在他的面前。
鲜血与刀剑重影,凄厉的惨叫,与激昂的咒骂如洪水猛兽将他包裹。
萧辰道:“三弟,你永远都赢不过我,你就是一条低贱的狗,当不了皇帝。”
不,他可以。
他杀了萧辰,赢了萧辰,眼前那张脸撕裂,变成先帝的脸,他父亲的脸。
他的父亲道:“你们都是我的儿子,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是毒蛇冰冷的血,而无数绞杀后,爬上去的那个人,是最像我的,最无情,最冷血,最不是人。”
不,他有情,他的血是热的,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子。
而后,他杀了他的父亲。
尸体倒下,变成无数个亡魂。
他看见了赵乾,看见了一排排越国旧部,指着他,无数谩骂接踵而至。
“萧沂,你这个白眼狼,枉费我们十多年的教导,你和狗皇帝一样,无情无义。”
“萧沂,你弑兄弑师弑父,你注定要下地狱!皇帝的位子,你做得安稳吗!”
他问心无愧,开弓没有回头箭,帝王之路,落子无悔。
在这世道,只有胜利者,才可谈生存。
他一剑剑砍去梦魇,砍去幻蛊的幻象,他会胜利,这位子他坐得稳。
直到,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女子面容慈善年轻,是他朝思暮想的母亲,剑跌落在地上,萧沂向她跑过去。
却见母亲拿起剑,指着他,声音凄厉。
“逆子,你毁了我蛰伏多年的灭齐复越之棋,你毁了我的心血,我的棋盘,我白生了你,你落地之时,我就该杀了你。”
萧沂摇头,当复仇的信念拿剑指向他时,一切都崩塌。
无数斩去的亡魂狰狞爬起,拽着他的脚,恶鬼低咛,声声咒骂他入阿鼻地狱。
他错了吗?他真的该死吗?他是恶人,他不该活着,他二十余年都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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