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点头,将地方让给她。
不知是否是刚下过雨,四周潮湿,她身上黏腻,像是冷汗。
林惊雨低着身子,抬手拜了拜,而后坐下,她手指触碰琴弦,因紧张起初她弹漏了几根弦,后来她放松下来,琴音激昂,在忧与愤中百转千回。
一曲罢,林惊雨抬头,见帝王失神地望着琴,喃喃道,“她也不喜欢奢华靡丽的曲调,她喜欢山水,喜欢边疆,喜欢大漠上的夕阳,北国的雪,喜欢宫外的一切。”
他说的是兰妃?还是阿雾?
林惊雨问,“陛下口中的她,是谁。”
皇帝一顿,皱眉抬头望向她,林惊雨赶忙抬手低下头,“臣妾多言,还望陛下恕罪。”
“无碍。”
帝王转身,拖着华丽的龙袍,“你跟她很像。”
林惊雨心中反驳,一点也不像,他口中那个女子听起来不爱权利富贵,喜好自由,可她偏爱奢华靡丽。
但她只能低着头,望着他衣袂上的龙纹,应声道:“多谢陛下夸奖。”
他问,“你知道朕说的是谁吗?便多谢夸奖。”
她怎么知道,林惊雨皱眉,他又不告诉她,可他望着她,倍感压迫,林惊雨笑道:“被九五至尊记在心上的人,定然是幸运的女子。”
林惊雨面上阿谀奉承,心中嗤笑,也是个悲惨的女子。
四周寂静,她紧捏着的十指发白,帝王忽而一笑,“如此谄媚的样子,更像了。”
林惊雨更弄不明白,他像是在说两个人。
可下一句,他却道:“朕此生,只爱了她一个人,”
帝王望塘中枯景,双眸虚了虚,琴音飘渺缭于耳,以至于此刻往事涌上心头,让他全然忘了身边站着的人可信还是不可信,只知她和她很像,让他忆起一个人。
“朕在身为傀儡的时候,遇到了她。”
“可朕错过了她,又不得已舍弃了她,朕是君王,要以大局为重,”
“她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可是朕又怎会听不出她的琴音,”
“她为什么要这般做,朕很生气。”
“行,朕就宠薄姬,赐封号兰。”
“于一个夜晚,朕醉了,朕强迫了她。”
“她扶持薄姬,擅自下一盘大棋,为亡国复仇,朕灭了她的国家,她在怪朕,她不会原谅朕,朕不敢再认她。”
“她怀孕了,朕的骨肉,朕很开心。”
“朕以为,把她放在永巷,一个宫女,无人知晓,无人在意,就能平安一生。”
“朕去看过她几回,她笑得没有从前开心,望着天边,或许是想出宫了。”
“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去找她,她若不愿意,我就放她和沂儿出宫。”
“可是战争,是打不完的。”
“长孙氏一族生于马背之上,骁勇善战,捷报不断,大启从一病颓弱国,逐渐强大。”
“天下,朕是君王,要以天下,以大启百姓,以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士为主。”
“朕还要宠兰妃,抚慰越国老臣,收拢越国民心。”
“她既想扶持兰妃,我如她所愿,朕会给她一个越国血脉的君主,也算偿还她,解她心中仇恨。”
“第二十七年冬,大启一统天下,兵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
“第二十八年冬,她死了。”
“朕第一次站在她的孩子面前,朕不能认,朕还要装作一个无情的父亲。”
他像是个叙述者,不停讲故事,帝王挺直的背逐渐佝偻,像个沧桑的老者,双眸饱受风霜,也正因风霜,林惊雨越发觉得眼前之人,是个热的冷人。
他转头,“或许沂儿一辈子无法知道,朕很爱他,只是因为身不由己,朕也是为了保护他。”
林惊雨捏紧泛白的指尖,她长叹了口气,目光轻蔑。
“可是陛下,您不管是因气一个人还是为抚慰越国老臣,又或是如雾夫人所愿扶持兰妃和她的儿子,可您对太子明目张胆的宠爱是不争事实,就算是二皇子,也因顾及长孙氏对其照顾有加,可三皇子殿下……”
她顿了顿,怒极反笑,“陛下以为,冷落他是为护他平安,可事实上,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是连下人都会踩上一脚,臣妾愚钝,目光短浅,只知三皇子殿下二十余年受人白眼,自小受人欺凌,爹不顾,娘不在,疼了也只能自己忍着。”
“坊间不敢对皇子不敬,可坊间只要随口问一句,都会说三皇子无权无势,是个不受宠爱的低微皇子,在他面前,不必像两位皇子那般恭敬,若成了太监宫女进他的宫,就自认倒霉前途惨淡,但也不打紧,他宫里的东西随便拿,只要不被太子知道,若知道了也不怕,太子宽厚,不会责罚太重,到后来,宫人不拿了,连他们的嫌弃,三皇子宫里没什么值钱物。”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字字句句真言咄咄逼人,帝王神色微动,林惊雨毫不畏惧,她镇定自若,抬手一拜,恭敬有加。
“臣妾知道陛下是这天下的君主,事事皆以大局为重,正因如此陛下舍弃了心爱的女子,舍弃自己的儿子,但既已舍弃,便不必再称夫为父。”
“臣妾是万分尊重敬佩陛下的,臣妾替万千大启子民感恩陛下,故臣妾也是为陛下排忧解难,自诩深情只会徒增烦恼。”
也会叫旁人作呕。
“还望陛下以龙体为重,陛下龙体安康才能儿孙承欢膝下,才能更好周全大启。”
林惊雨最后道:“臣妾因前阵子围猎遇刺,受了惊吓,加之太子去世,伤心过度,臣妾神志不清,口出狂言,若有对陛下不敬,还望陛下饶恕,臣妾怕再口无遮拦惹怒了陛下,便先行告退,不打扰陛下闲情逸致。”
被小辈说,皇帝龙颜大怒,他缓下一口气,“罢了,你走吧。”
“臣妾告退。”
林惊雨再拜,转身离开,步伐稳重毫未因大言不惭而凌乱,逐渐消失在朦胧雾色之中。
帝王撑着石柱,紧皱着眉,望着林惊雨离去的背影,而后他望向池塘,烟雨蒙蒙之色,这天多变,又要开始下雨了。
他伸出爬满皱纹的手,让雨雾包裹他的手指, “阿雾,沂儿娶了一个和你一样伶牙俐齿的姑娘。”
“阿雾,筠儿没了,你想扶持的人我没有照顾好,给你的承诺我又食言了。”
“你说,筠儿会不会怪我。”
“你说,沂儿会不会像你一样,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皆说女像父儿像母,恐怕是的。”
“沂儿和筠儿,怕是都不会原谅我了。”
*
林惊雨走出亭子,她一副不惧的模样,但掌心早已戳出数道月牙痕,她长长舒了口气。
她简直是疯了,她一个蝼蚁,在九五至尊面前指责皇帝不配为丈夫与父亲。
简直是疯了,只为逞一时之快,为了一个萧沂,可怜他,想替他讨回公道。
就算她毫发无损出来,但保不齐皇帝日后会给她穿小鞋。
罢了,说也说了,林惊雨叹气,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额头落了几滴雨水,林惊雨抬头,天下雨了,她当真是倒霉。
四下无人,她拽起裙子,急忙要回去。
烟雨蒙蒙之中,她忽然顿住,瞧见一道颀长白袍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走来。
是萧沂。
“殿下怎来了。”
他道:“瞧着天下雨,怕你淋着。”
此刻而言,林惊雨了去悔意,她抬腿朝他跑去,步子轻快,踩溅起泥水,脏了裙摆。
不过,不重要。
她带着湿凉的雨水,忽然轻盈地跑过来,手臂穿过腰身,抱住他。
萧沂一怔,伞险些不稳,“怎么了。”
“我方才差点死了,因为你。”
他薄唇轻启,嗓音温润。
“多谢。”
“所以你得在我的凤冠上多加两颗夜明珠。”
“好。”
他说完咳了一下,他风寒未好,林惊雨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冰凉 。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萧沂说他的父皇其实是爱他的,她不知道那爱是感动,还是作呕。
但唯有一点,她与萧沂是如此相似,假如此事发生在她身上,她以为憎恶她的人是至亲至爱之人,那么她会恶心到想吐。
与其如此,宁愿不要那爱,还能狠心下手。
她说:“萧沂,你不是没有人疼的孩子。”
他喉咙变得有些沙哑,“我知道了。”
林惊雨松开萧沂:“嗯?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方才说的。”
萧沂一笑,望着林惊雨为难的模样,“你不用与我解释,也不用告诉我那个人是爱我的,从未感受过,也最好从未知道,如此我心里也踏实。”
林惊雨沉思良久,她伸手夺过伞,今日换作她给萧沂撑伞,“雨要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萧沂点头,“好。”
第47章 第 47 章
坤宁宫内, 皇后刚安抚好公主回来,一身疲惫,她拖着华丽的凤袍, 繁琐厚重。
凤椅冷硬,她坐在榻上,半侧躺着, 头抵着手指, 按摩额头穴位。
一旁的婢女端上一盏茶, “娘娘忙了一日, 喝口茶解解渴吧。”
皇后抬手喝下,侍女微微抬头, 观察皇后脸色, 她自小服侍皇后,又跟随皇后进宫一路到现在,打心底替皇后考虑。
“奴婢知娘娘丧子之痛, 但娘娘如今也得开始考虑起未来, 太子如今这一去, 娘娘无子嗣, 长孙皇贵妃向来跋扈, 若将来二皇子登基,不得耀武扬威,娘娘以后的日子也难过。”
皇后凤眼一瞥,她皱眉狠狠一拍桌子, 茶掉在地上, 四分五裂。
婢女赶忙跪地, “是奴婢妄言,还望娘娘恕罪。”
皇后望着跪地的人瑟瑟发抖。
“你起来吧。”她双眸微眯, “你说得没错,倘若老二当了皇帝,长孙皇贵妃嚣张跋扈,定然要爬到本宫的头上,天有不测风云,陛下一但驾崩,本宫无子嗣,这后宫便再无本宫的容身之地。”
她轻叹了口气,“兰妃有帝王宠爱,贵妃有长孙氏撑腰,兄长为人迂腐,自诩文人傲骨,不争不夺,皇上又重武轻文,林氏早无当年荣华,这一代子嗣单薄,唯有二房有两个男丁,可二哥无所作为,只能仰仗兄长,如今只有本宫撑着林氏一族,保其荣华。”
“可怜本宫无子,皇上对本宫又向来平淡,唯一重视的,就是将阿珠与筠儿交与本宫抚养,本宫名下有太子,本可无忧与长孙皇贵妃对抗,可天要害本宫,带去了筠儿。”
说着,她声音哽咽,虽不是亲生,但也养了十余年,太子死的那夜,她亦哭了一夜。
“娘娘凤体保重,切莫再哭坏了眼睛,太子一向孝心,想必在天有灵定然也不愿看娘娘如此。”侍女说完,咬了咬唇,“太子与三皇子一向亲近,奴婢以为,太子走后,这宫中还有个三皇子,虽娘亲低贱了些,但若能得娘娘帮助,他定鼎力还恩娘娘。”
“三皇子?”皇后抬起头,女人的眼睛微红,胭脂糊了些,她捏着帕子擦去眼泪。
她从前鲜少注意这个皇子,一开始甚至不知皇宫还有这么个人。
“筠儿先去与他是很要好,本宫记得……三皇子妃是林家的姑娘。”
说到林家的姑娘,皇后眼睛一亮。
婢女答,“是府中妾室所生,是个庶女,不比林大小姐。”
“虽是个庶女。”皇后想起先前林夫人跑来道,是个瘦马所生的早产儿,不知血脉是否纯正,皇后紧闭了眼,叹了口气又睁开,“但不管怎么讲,都是我林家的姑娘,姓林就够了,我林家必须再出个皇后,才能保林家在朝中地位如旧,不至于被长孙氏压下去。”
侍女微微抬头,“娘娘的意思是,扶持三皇子?”
皇后凤眼一转,“你方才不就是在提点本宫,扶持三皇子吗?”
婢女又低下头,“奴婢不敢。”
“好了,你说得没错。”皇后放下帕子,“本宫立于这皇宫,是要找个依靠,为了林家,也为了自己,”
*
墨竹轩,探枝煮了碗风寒药,林惊雨接过端进来,见萧沂坐在书案前,手执黑棋,案上棋子星罗棋布,全是他一手布置,也由他一点点击破自己。
林惊雨放下药,贤惠至极,却于他皱眉深思时笑着问,“殿下在烦忧什么,眉皱得这般深,若是留下纹便不好了。”
萧沂松开眉,“在想生我者和继名者。”
“殿下的意思是,皇后要扶持你。”
萧沂望着棋盘思索良久,眉心微动放下黑棋,“太子一走,她如今身处尴尬境地,是得为自己筹谋。”
他抬起汤药,林惊雨拦住,“慢着。”
萧沂一顿,见她纤手伸来,掌心是一块橙色蜜饯,“这药苦,吃了蜜饯就不苦了。”
临了,她又加了一句,“殿下曾经这般教过我。”
萧沂一笑,拾起蜜饯,喝了汤药。
“苦吗?”林惊雨问。
“不苦。”
“想来皇后会来找你,收拾一下。”
“我?”林惊雨扬唇一笑,“想来也是,我与皇后皆姓林,她要帮扶林家,自得从我这个侄女下手,只是没想到,我这个向来被丢来丢去,排挤在外的低微庶女,还会叫人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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