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沾着血的手推开太和殿大门。
目光惊愕。
里面站满了禁军,百展莲花烛灯照亮整个金碧辉煌的太和殿,而金玉相砌的高座之上,他那个本该死的父皇,安然无恙坐着,九五至尊叩着玉扳指,微微抬起眼,眉眼之间压迫,冰冷地扫向他。
里面丝毫没有父子之情。
他是天家威仪,他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
萧辰摇头,“父皇,你骗我!”
皇帝平静道:“安王谋反,关入大牢,其余人等就地诛杀。”
他身后的军队鬼哭狼嚎,漆黑夜色之中,萧沂缓缓走进大殿,火光摇晃,双眸晦暗不明,看不清神色。
萧辰失魂落魄跪地,指着高座之上,那个薄情之人道。
“你从小爱萧筠,甚至还爱这个贱婢之子,而我从来都只是你的弃子。”
他捶着胸口,“父皇,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他疯狂大笑,可上面的人,他的父亲却无动于衷。
萧辰猛地抄起剑,剑指上方,禁军赶忙护君,那剑却转了方向刺向萧沂。
剑只离萧沂鼻尖半刻,萧辰猛地吐了口血,血溅在萧沂的大氅上。
他望了眼胸口的数根长矛,又看向萧沂。
“你以为你赢了吗?”他笑着摇头,“不,你没赢,你我都是他的棋子。”
他笑得苦涩,渐渐阖上眼倒下。
手上的鲜血划过萧沂的衣袍。
萧沂漆黑的双眸平静,看不出喜哀,他抬眸,与一直坐在上面的,他们的父亲对视。
皇上动了动,抖了抖松垮的龙袍,缓缓走下,瞥了眼他仅剩不多的其一的儿子。
“听说你的棋技不错,你与朕切磋切磋。”
萧沂拱手,如臣子。
太监放了一张案在太和殿中间,两边是肃杀的禁军。
太和殿门口,还躺着这个帝王儿子的尸体,血淋漓一片。
萧沂平静跪坐,二人对弈,手起子落,步步为营。
“你的棋技不错。”皇帝吃了他一子,“只不过,还是嫩了一些。”
萧沂谦逊道:“儿臣不比父皇,老谋深算。”
皇帝一笑,“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不必拐弯绕角。”
萧沂执子落盘,黑眸印着整盘棋。
外面的鲜血不断飘洒,皇宫恍若置身在火海中,而所有人相争的太和殿则格外宁静。
“父皇从一早就布好局,在二哥造反前,长孙氏叛乱前,大哥死前,又或是从父皇坐上这个位置起,就在开始下棋。”
他继续道:“天下需要长孙氏打仗,父皇用他们,不能杀他们,故父王放纵他们,放纵他们的势力大到可以冠以谋反之罪,不惜舍弃大哥的命,您亲生儿子的命。”
皇帝神色不变,依旧捏着棋,似是思考下在哪,他声线沙哑,“筠儿的事,朕也无能为力。”
“好一个无能为力。”
萧沂锋利的眸划过一丝笑,讥讽,悲哀。
他眸色又平静,不经意间,瞥见身上还沾着萧辰的鲜血,在白袍上格外的刺眼,
“父皇善于心计,用长孙氏养出来的二哥来杀长孙氏,父皇给我和二哥封王,让我们明争暗斗,手足相残。”
萧沂落子,他望着上面的棋子,星罗棋布,狡兔三窟。
萧沂不经一笑,“鹬蚌之争,坐收渔翁之利的从来都是父皇,您坐在高座,操控着朝堂和天下这盘棋,我们所有人都是父皇的棋子。”
“包括您的儿子。”
戏上常言,最是无情帝王家,皇权之巅的龙椅,坐上去的那个人,最是薄情。
皇帝道:“这世上的棋局从来只论输赢,没有对错与情。”
太和殿九十九级阶梯,最后一级,是无数的尸骨。
今日夜里的风,满是血腥之气,太和殿外,尸体遍地,鲜血淋漓。
墨竹轩,宁静祥和,屋里的烛花炸响。
林惊雨握紧杯子,眉心微蹙,望着林缘君。
“所以,你一直是陛下的人。”
林缘君放下酒杯一笑,撑着下巴,轻挑了下眉,“姐姐,你果然是我最钦佩的好姐姐。”
第90章 帝后执棋
林惊雨手指轻叩酒杯, “所以,之前要我死的不是二皇子,而是陛下。”
林缘君笑着点了点头, “姐姐聪明。”
她倒了杯酒,浅浅抿了口,娓娓道来, “陛下不想让姐姐在三皇子身边, 准确地说是林家的女儿, 不能在三皇子身边。”
林惊雨问, “那为何当初,陛下会同意皇后的赐婚。”
林缘君道:“一个低微皇子娶一个卑贱庶女, 是最无妄的事, 亦是最好的掩护。”
她眉尾一扬,望着酒上精美的花纹继续说:“而我身份比你还低微,甚至早已不是林家之人, 是陛下最好的, 监视三皇子的棋子, 不过, 你们所有人都是陛下的棋子。”
她尽数说出, 像是让林惊雨死个明白。
林缘君看向林惊雨,“除了监视,我还有个任务,待时机成熟时, 让你离开三皇子, 可无奈你就像是条藤蔓, 紧紧缠着萧沂……”
林惊雨波澜不惊一笑,“索性就烧了?”
林缘君神色无辜, “这可是姐姐说的。”
巍峨的太和殿,棋盘密布,经过几次绞杀。
“林家的女儿,不能是皇后。”
皇帝俯身吃了萧沂的黑子,抬手放入人手托的棋坛,他纵观全局,轻而易举摘走萧沂的所有物,仿佛就算是人,也能轻而易举夺走。
萧沂沉默不言,老皇帝继续道:“身在皇室,不能拘泥于儿女之情,”
萧沂执子一笑,“像父亲那般吗?为诱敌入局,漠视骨肉的离去,心爱之人近在眼前,故作不识。”
萧沂抬眉,他一向洞察人心的眸,此刻凝视他薄情寡义,玩弄人心,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是他的父亲,
“您放弃母亲,放纵杀害母亲的贵妃,快活二十多年,而父亲对我,二十多年从无问津。”
皇帝故作轻松的眸在此刻捏紧棋子,他两鬓斑白不假,眼角沟壑确确实实,他顿了顿,捏着棋子许久,最终落棋,还是吃掉萧沂的子。
“朕那是为了保护你,朕的用心良苦,你日后会知晓的,你日后也会知道,身在帝王家,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好一个身不由己。”
“林家已经出了太多皇后,朕也给了林家许多势力,可人的欲望是满足不了的,京城不能出现第二个长孙氏。”
皇帝双眼微微眯起,望着棋子想了想,“林家那女儿,朕见过,说聪明倒不如说心思深沉,乖巧可怜的双眼里面全是对权力的野心,这样一个人,比长孙贵妃还要危险,若她在宫中,势必腥风血雨,留之后患无穷,更何况是做皇后,届时后宫与外戚干政,一切重蹈覆辙。”
他继续道:“林相是个人才,大启还需要他,你与他的女儿和离就成。”他又吃了萧沂一子,“不然休怪朕让她永远消失。”
萧沂紧紧捏着棋子,他这一局节节败退,每一步棋都在皇帝掌握之中。
皇帝嗤笑道:“少年郎,还是太嫩了些,以为自己能掌控他人,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起身抖了抖宽大的袖口,“罢了,你已经输了,”
皇帝转身离开。
萧沂的双眸狭长,凌厉如黑夜里的老鹰,薄唇抿成一条线,微微扬起,“是吗,父皇。”
皇帝缓缓转头,棋盘上,黑子一落。
只见先前节节败退的黑子竟连成大网,将白子捕杀。
皇帝目光惊愕,转而一笑,“原来方才,你在一步步诱导我,看似是我赢,实则是我入了你的圈套。”
紧接着,他花白的胡子猛然溅上血,皇帝擦去嘴角的鲜血,皱了皱眉,身体摇晃,再次抬头时。
太和殿的禁军,被埋伏在其中黑鹰军反杀,鲜血四溅,长明灯烛火凌乱,光影摇晃在皎洁如月的蚕丝窗纸上,下一刻,窗纸溅了一道又一道,污浊又艳丽的鲜血。
从太和殿溢出,流淌下九十九道长阶。
萧沂静坐在太和殿中心,在杀戮之中,一颗又一颗收走皇帝精心布置的棋子,又一颗一颗放入棋坛。
待放尽后,太和殿已无声,四周是七横八竖的尸骸。
老皇帝吐着鲜血缓缓倒下,棋子撒了一地,跳跃在玉板,在偌大的太和殿如同琴音,
对萧沂的惊愕,对死亡的无措,对棋反杀的恼怒,而后他大笑,对眼前棋子的赞扬。
“萧沂,你真是我最得意的儿子,我最精彩的棋子。”
笑到最后,他伸手拽住萧沂的袖子,在濒死之前,温情又留恋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唯有此刻,像个父亲,他紧紧拽住,直至因死亡再也拽不住,他仰头倒下,望着太和殿的顶端,死不瞑目。
从前高高在上的帝王,天下之主,此刻狼狈地死在棋盘上。
萧沂缓缓起身,像老皇帝一样,理了理袖口,擦去袖口上的鲜血,红色的鲜血在长明灯下刺目,怎么也擦不去。
他索性不擦,淡漠又睥睨地看向身下死去的父亲。
父亲无声无息,没了往日威严,狼狈又慈祥。
真好。
萧沂俯下身,父慈子孝地替他阖上眼睛。
“父皇,您安心去。”
“以后您的棋,孤来下。”
权力象征的殿堂,累累血尸,萧沂走出太和殿,站在高台之上,冰冷的寒风裹挟雪花,纷纷扬扬,烈火依旧燃烧,燃得愈旺,每一道阶都躺着尸体,下面是尸山尸海,被大雪掩盖,层层白雪遮盖杀戮,恍若是天神给亡灵铺了张白布。
身后的大殿巍峨,屹立不倒。
有多少人为爬到这里,葬送性命,这条道上已数不清有多少血。
“安王谋反,刺杀父皇,现叛军已全部伏诛。”
冰冷的铁骑黑压压一片,森冷压迫,对上面的人俯首。
雪落在他的大氅上,寒风将他大氅上的狼毛吹得凌乱,他如鹰般的黑眸映着皇宫的大火。
薄唇微扬,沉声道。
“即日起,孤为王。”
*
墨竹轩,林惊雨晃了晃头,拽着桌布,从凳子上跌落。
林缘君抿了口酒,“酒里没毒,反而是补药,可你在墨竹轩的日常膳食和熏香,早已被暗中下了旁的药,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你的身体,与我酒中之药相克,就像我给皇帝下的药一样。”
林惊雨苦笑:“林缘君,我忽然好奇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你。”
“紫兰滕在哪都能生长。”天地眩晕之中,林缘君刺耳的笑声响起:“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早已与祁王结盟,没想到吧,你的枕边人。”
林惊雨蹙眉,像是不可思议。
“他能给我荣华富贵,我是他手中最好的棋子,而你。”林缘君冷笑,“不过是一枚弃子。”
“姐姐想开些,我在帮我,帮他,亦是帮你。”
林惊雨没有力气起身,只能摇头,“帮我?可笑。”
林缘君悲悯地望着地上的人,“陛下不会让你做皇后,萧沂也不会让你做皇后,是个聪明人都知道其中的弊大于利。”
林缘君俯身,摸着林惊雨的心脏,和自己的心脏,“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这世上我最懂你,如果姐姐不做皇后,对于姐姐来说,努力了那么久,竹篮打水一场空,想必比死还难受。”
她说得没错,林惊雨一笑,“怎么,你要帮我?”
她笑了笑,“我当然是帮姐姐死啊。”
紧接着,女子目光变得寒冷,揪着林惊雨的衣领,将她拖拽出去。
外面大雪纷飞,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拖拽在上面没有丝毫痛感。
唯有雪花落在脖颈时,刺骨的寒冷袭来。
林惊雨任由她拖着,双目无神,也许是因为药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冷的,也许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
林缘君把林惊雨拖拽到院中的一口井边,夜色漆黑,井底看不清,像是个无底洞,掉下去粉身碎骨,又或是淹死在冰冷的黑水里。
“明日宫中就会传出消息,祁王妃喝醉,不小心跌落井中,不幸丧命。”
林缘君一笑,望着林惊雨狼狈的样子。
“姐姐,我们还是不一样的,因为这条路,我赢了,而你,不过是枚丢掉的弃子。”
林惊雨靠在井边,阴影下看不清神色。
远处忽然传来号角,林缘君一喜,嘴角笑意更深。
“看来萧沂他得逞了。”
她赢了。
林缘君抑不住地笑,远处的火光是胜利的曙光,她步步为营,虚与委蛇,这一次棋子跳脱,成为掌棋之人,她怎能不喜。
骤然,喜悦的笑僵在嘴角,鲜血溅在她的唇齿,林缘君不可思议看向扎在脖子上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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