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表哥”唤得康熙猛然一下子甚至有些鼻子泛酸,心顿时就软了。
坐在床沿上,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已瘦得脱相的脸庞,沉声道:“别整日胡思乱想,放宽心好好吃药好好养病,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没有往后了,表哥不必哄我。”痴痴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忽而反应过来什么,忙捂了脸瓮声道:“我如今丑极了,表哥快别看了,我可不想等我走之后留在表哥心里的就是这样一副尊荣,表哥只记得我十五岁时的模样就好。”
十五岁,正是她入宫伴驾之年。
康熙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恍惚,似忆起了二人年少时的美好时光,眼底有怀念、有欢喜、有遗憾,还有更多更复杂的情绪。
不经意般看了他一眼,皇贵妃仿佛亦沉浸在了过去,“表哥还记得……”
二人是嫡亲的表兄妹,自幼便相识,无数独属于他们的美好回忆细说起来便是说上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可惜皇贵妃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说着说着便已**起来。
康熙赶忙阻拦了她继续,上旁边亲自倒了杯水来喂了下去,“累了就先好好歇歇,明日再说也不迟。”
“这些车轱辘话说不说的也都不重要了,有些话再不说却真该迟了。”
康熙目光微闪,轻叹一声,“表妹有什么话只管开口。”
“时至今日也不怕表哥笑话,自打我懂事那会儿起,便无数回幻想过长大后嫁给表哥再生育一对儿女该是何等幸福的日子,却哪想……竟是我奢望了。”
皇贵妃不由露出一抹苦笑,“孩子孩子生不出,身子身子又是说坏就坏了,仿佛如愿嫁给表哥便已耗尽了我这辈子所有的福气,甚至是拿寿数换来的福气。”
康熙的眼神骤然微变,“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不过是闲着胡思乱想罢了,表哥若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细想之下我这辈子倒也并非全都是遗憾,好歹还得了个天底下最好的儿子。”
“老四确实是个好的,一向待你十分敬重孝顺。”康熙点点头,方才温情流露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然褪去了温度,变得晦暗莫测。
皇贵妃仿若不曾瞧见般,叹道:“他虽不是我亲生的,却实打实是我一手亲自养大的,与亲生的也没什么差别了,如今……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他啊。”
“再过两年他能替朕办差了,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你还一直将他视作稚儿。”
“对于天底下哪一个母亲来说,孩子哪怕七老八十了那也还是个孩子,更何况胤G才不过十三岁而已,都还尚未娶妻生子呢,怎么就不是个孩子了?”
“是是是,他还是个孩子。”康熙无奈地睨她一眼,若有所思道:“看你这样子,所求之事竟是关乎老四?”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表哥。”
“你且说说看,若是可以,朕自然不会叫你失望。”
――若是太过分的要求,那就识趣些别无理取闹了。
这点言外之意皇贵妃自然不会听不出来,又见他眼神狐疑戒备,便知他想到了何处去。
心中不由一阵讥嘲,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这事儿对于表哥来说不算什么,一定是可以的。”
“哦?”
“表哥可还记得林如海家的两位姑娘?老四相中了其中的姐姐。”
康熙一脸震惊,“那丫头不是老四的债主吗?打小在老四梦里撵着他揍的那丫头,老四竟相中她了?”
“正是她,真是叫人打死也想不到的意外。不过他们二人间本就羁绊颇深,兴许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呢?
表哥也知晓,胤G若还不上这笔孽债便少不得又是个英年早逝的命,但要说还债……助她成仙啊,谈何容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是以我总想着,这样的意外是不是老天爷开恩,额外给的一个生机?”
“此言何意?”康熙愕然不解。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倘若债主本人不追究不计较了呢?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并非是糊弄人的说辞,她的心里确实产生了这样一种妄念。
“这不可能!”康熙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拧眉思索道:“倘若有这样一条路可走,道鉴大师为何不说?倘若这样容易就能解决,又何苦硬生生耗了这几辈子?”
道理她懂,是不假,但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奢望着。
成仙一说实在太过虚无缥缈了,根本就不可能啊。
皇贵妃无力地苦笑起来,道:“无论如何,试一试也不妨碍什么。便是抛开这点子奢望不提,我也想成全老四的这份心思,还请皇上开恩。”
康熙反应了过来,“你是想求朕给林家抬旗?”
“那丫头是个有骨气的,说什么也不肯做妾,胤G又是一片赤诚之心待她,亦舍不得那样委屈了她。”
“抬旗之事岂能如此肆意……”
“皇上!这辈子是我命不好,我认了,事到如今我已别无他求,还请皇上成全。”
康熙的脸色终于还是变了。
良久,“朕允你所求。”
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身后,眼泪无声划过她凹陷的脸颊,嘴角却缓缓扬起一道满是讽刺的弧度。
她本想着临到头求一求看能否更改了胤G的玉牒,毕竟孩子是她亲手养大的,她又对德妃那人深恶痛绝,便是死也绝不愿看到她的儿子重回那贱人的膝下。
没成想中途出了这样一个岔子。
也罢,看皇上方才那般警惕防备的样子也能够猜得到,纵是她开口求了也只有被拒绝的份儿,
他不会允许她的膝下有一个阿哥存在,即便是她就要死了,即便他心中有愧。
索性退而求其次,换取胤G得偿所愿罢。
皇贵妃如是安慰自己,缓缓闭上双眼放任自己陷入困倦之中。
只是,到底还是满心遗憾啊……
幽幽一声长叹,充斥着浓浓的不甘。
次日一早,宫里便传出册封皇贵妃为皇后的消息。
林碧玉当即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知晓必定已是大限将至。
不过还没等她来得及缓过劲儿来,向来寸步不离身的施嬷嬷竟亲自登门而来。
“奉娘娘之命,特来给姑娘送些东西。”
第39章
一众宫女太监或手捧匣子或两两一组搬起箱子,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条长龙不断往里头送东西,来来回回进进出出,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由于此次阵仗十分之巨大的缘故,施嬷嬷等人才一到门口就已经惊动了府里的众人。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亦或受主子的指使打听情况消息,不少丫头婆子都急吼吼地赶了过来看热闹,将本就拥挤的院落更是挤得几乎水泄不通。
没成想,就看见这样一副壮观景象。
“这,这都是给林家姑娘的赏赐?这么多全都是?”
“都送进门了那肯定都是啊。”
“我的天老爷啊,这也太吓人了!”
“单只说这阵仗,比起当初二太太二奶奶进门时的嫁妆还要豪华些呢,就是不知道里头都装的是什么。应当也不能全都是宝贝疙瘩,又不是皇贵妃送嫁闺女,给底下人的赏赐不至于,兴许大多是些小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儿吧。”
话里话外透着股叫人倒牙的酸味儿。
就有人反驳道:“要是什么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还犯得着动用这样的阵仗送上门?那可是皇贵妃……不对不对,现在都是皇后娘娘了,能干那档子丢人现眼的事儿?”
“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不怎么敢相信这里头装的全都是宝贝疙瘩,真要是的话,那林家那俩姑娘不是发大财了?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不愁。”
“你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当林家是什么破落户呢,快别丢人了。咱们家姑爷祖上可是五代列侯,家底儿殷实着呢,瞧瞧人家娘儿几个平日的吃穿用度就知晓了。
人家姑娘本就是生在福窝窝里的,这辈子怎么挥霍享乐也都尽够了。”
“别吵了别吵了,我都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了!”
只见施嬷嬷掏出来一本小册子递过去,道:“还请姑娘打发人清点一下,确认无误老奴才好回去交差。”
老奴。
这个自称有点意思。
林碧玉的目光微微一闪,接过册子随意翻看几页便已是变了脸色。
“这是不是太丰厚了?怕是不太合适……”
旁边的贾敏和林黛玉听见这话就更好奇了,探头瞧了几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真要说起来,东西其实并不多稀有罕见,至少对于林家来说是这样。
翻看的那几页中大多是各色首饰配饰,金的玉的、珍珠、玳瑁、猫眼石、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的宝石应有尽有,甚至不经意一瞥仿佛还瞧见了“点翠”这样的字样。
单说起来,除了点翠以外其他的东西都并不太过稀奇,但架不住数量多啊。
不是一般的多,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然而施嬷嬷却淡淡笑道:“哪有什么不合适的,再合适不过了,姑娘只放心大胆地收下就是。
这里头有一部分是我家娘娘当年的嫁妆,还有一些是早年孝康章皇后留给娘娘的,再就是太后娘娘、皇上这些年陆陆续续的赏赐,原本……娘娘说要攒着留到以后好叫闺女风风光光出嫁,要叫闺女做全天下人都羡慕的小公主,却谁想天不遂人愿。
事到如今再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四阿哥一个男孩子又用不上这些,留给姑娘再合适不过。
姑娘就切莫再推辞了,先前娘娘都与您说好了不是?”
林碧玉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遂点点头,将册子交了出去,“木槿,你带人去仔细清点一番。”
“是。”
林家当初带来的下人并不很多,不过好在这会儿有不少贾家的下人正堵着看热闹,木槿索性就抓了壮丁。
人多办事快,反正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还有宫里的人在旁边守着,再是贪婪的蠢货也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众人其实早已心痒痒得不行,得令之后立马就来了精神,当下撸起袖子就上。
随着一个个匣子箱子被一一打开彻底暴露出里面物件的真容,在场所有人无不震惊到失语。
佟家是一个将才辈出的名门世家,祖上是女真人,于明初时便已投奔在朝为官,后又投奔满人一直发展延续至今如日中天,可谓显赫至极。
而如今的皇后娘娘则是佟家这一代里唯一一个嫡出姑娘,又身负家族重任奔着皇宫而去,亏了谁也亏不着她。
当年以妃位入宫,携带的嫁妆之丰厚令满京城都津津乐道了许久,由此可见一斑。
现下依次排开齐齐晾晒,刹那间璀璨光芒四射,几乎要闪瞎了双眼。
一眼望去,每一件东西皆可称得上是精品,极尽华丽绚烂。
莫说天生爱美的女人,便是任何一个人站在这儿面对这一切怕是都要迈不开腿了。
只大致扫一眼在场之人便知,一个个那眼珠子恨不得都黏在上头拔不下来了,仿佛连呼吸都暂停了一般。
除此之外,大点的箱子里头装的则是些珍贵的皮毛、料子。
貂皮、狐裘、鸵鸟毛、雀金裘……各色绫罗绸缎也在其中,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独有的华贵光泽。
“这,仿佛是软烟罗?”贾敏忽而惊诧出声。
施嬷嬷笑道:“太太好眼力。”
林碧玉微一挑眉,细瞧了过去。
这东西薄如蝉翼,拿来做纱帐最好不过,很是飘逸绝美,远远望去犹如烟雾一般美轮美奂,故此得名“软烟罗”。
犹记得贾母的库房里也正收着几匹这东西,珍藏的时间甚至比薛姨妈的年纪都还大呢,足能见得何其珍贵。
而眼下,拢共四种颜色的软烟罗却都集齐在这儿了,也难怪贾敏会如此惊讶。
自己母亲珍而重之收藏多年、从不肯轻易拿出来用一点的东西,有朝一日就仿佛什么不值钱的物件般随意堆放在眼前,这份冲击不可谓不大。
她们姐弟三人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她念叨感慨荣国府的豪奢,可见她内心深处是何等自傲。
今儿却是小巫见大巫,算是狠狠开了回眼界。
等一众人好不容易将东西全都清点完毕,几人坐在那儿茶都已经下去几碗了。
“回姑娘,东西与册子所登记不差毫分。”
施嬷嬷道:“娘娘将东西分成了两份,也都在册子上划分得明明白白,两位姑娘稍后自行分了即可。”
林碧玉就顺手将册子往后又翻了翻,这才发现一大半都是给她的,最后几页才是给妹妹的。
旁边的贾敏也看见了,当即就皱紧了眉头。
不理解、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除此之外还有件东西,娘娘特意叮嘱叫老奴私下亲自交到您手上,切不可叫其他任何人知晓,还请大姑娘借一步说话。”
虽说人家说这话时从头到尾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但贾敏就是觉得这话是冲着她来的。
莫不是有意警告她?
贾敏尴尬极了,也更加不能理解,等着那两人才刚走,她就忍不住问道:“平日你们姐妹二人在宫中与娘娘相处时究竟是个什么情景?为何亲生的姐妹两个却如此却别对待?”
当年她那个婆婆是这样,如今的皇后娘娘又这般?
她不懂,她的黛儿究竟是差在哪儿了不成?
差在哪儿了?差在身份不同呗。
真当人家皇后娘娘是什么散财童子,临了随意找两个合眼缘的就将这么多年的家当全送了?
什么样的败家子才能干得出这种事啊。
人家那是冲着儿媳妇去的,是给儿媳妇的嫁妆,将来总归是要回到皇家去的。
她顶多也就算是个捎带的小姨子,能得到那么多好东西赏赐已经完全是沾了姐姐的光了,就偷着乐罢。
林黛玉暗道,看母亲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着实无奈得很,偏偏这会儿有些话还不好往外说。
不是不信任母亲,谁叫母亲跟前总有那几个胳膊肘儿往外撇、一心惦记着老主家的蠢材呢。
万一叫她们闹开了去,回头姐姐和四阿哥的事再出点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找补都找补不回来了,谁赔得起姐姐的一辈子?
是以话到嘴边林黛玉还是给咽了回去,只道:“十根手指头尚有长短,素来人心皆有偏向。就说母亲您自个儿,不也是更偏爱于我吗?
我可记得母亲不止一回私下里跟我说,将来您的东西全都要留给我呢,那姐姐岂不也可怜?”
贾敏被噎着了,干瞪眼说不出个什么来。
“母亲就再别说那样的话了,无论如何能得到一份赏赐已是天大的恩典,如何还能挑三拣四?没道理人家的一片心意还送出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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