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雾听到陈井的话简直是如释重负,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肩膀手臂就跟Mia一起回宿舍喝口热水换下带血渍的衣服,简单休整过后,两个人拎着医药箱又在口袋里装着一些简单的消炎药和止痛药前往驻扎在红十字会一旁的难民营。
她一步步迈向苦难,看向躺在简陋支架上呻//吟哀痛的那些被迫流离失所的难民们,有啼哭不已尚在襁褓的婴儿和眼神茫然无措的小朋友,也有佝偻缠绵病榻的老人,更多的是躺在病床上能够支撑整个家庭的劳力,她不可置信的对Mia发问,“为什么没有医生来救他们?”
Mia熟练的拿出听诊器挂在脖颈上,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声音一如既往的听不出什么情绪,“非洲难民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所有难民的命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
阮雾闻言叹了声气,罕见的暴露出一丝怜悯情绪,她找到负责给志愿者送餐的瘦高黑人少年,“您待会去市区采购餐食的时候,可以帮我带一些糖果和奶粉吗?”
黑人少年从来没在战乱的非洲见过如此标志的东方女性,他上下扫视一眼阮雾身上洁白干净的白大褂,轻轻点了点头,用蹩脚的英文跟她说大概价格。阮雾数了数裤袋里的零钱,一股脑全塞到他手里,察觉到他听不太懂英文,用刚刚学了一点的当地方言告诉他全都买掉,剩下的是他的小费。
交代好事情之后,一个东方面孔的志愿者走到阮雾身边用娴熟的英文告诉她主要负责检查一下那些婴儿和年纪尚小的儿童就可以。她点点头,提着医药箱往负责区域走去。
当她真切的走在这些流离失所的孩子身边,把微凉的听诊器贴在他们灼热的肌肤上时,他们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恐慌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好像能理解Mia眼里的悲戚从何而来。当阮雾走到最后一个瑟缩在墙角的留着长头发的小姑娘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小女孩开始惊慌失措,似乎是很抗拒她的触碰。
她尽力安抚,小女孩的声音愈发尖锐,不停落着泪,泪水把糊在脸上的污渍逐渐冲化,隐隐露出白净的面孔。志愿者闻声赶来,看着手足无措的阮雾温和开口解释,“rosine的妈妈是当地的志愿者,前不久发生军事冲突的时候,她妈妈为了保护她不幸去世,她年纪还小,有些接受不了,已经很多天不能正常交流了,昨天你们那个中国队长说她好像PTSD了。”
阮雾听到小女孩名字的那一刻有一瞬间的惊诧,她对志愿者点了点头之后,慢慢的向小女孩靠近,正好刚才的黑人少年也回到了营地,把她需要的糖果还有奶粉都放在一个黑色纸袋里装着。阮雾从袋子里拿出一根五颜六色的棒棒糖递过去。
“姐姐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一样,是不是很巧?”
五颜六色的彩虹棒棒糖被脏污的小手紧紧攥着,她戒备的眼神逐渐松懈下来,但还是自己缩在角落里,怯生生的开口,“你也叫rosine吗?”
阮雾没想到她愿意开口,但是又怕吓到她,只是单纯的点了点头。
“妈妈答应我等战争结束就给我买棒棒糖的。”小rosine看着手心的棒棒糖想到自己的母亲逐渐染上悲伤的情绪,“妈妈被坏人杀死了。”
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亲眼看着自己母亲倒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只能选择了最蹩脚的谎言,“妈妈去天上保护其他小朋友了,把rosine交给留在埃塞的医生们保护。”
接下来的日子,阮雾只要不忙就会去陪着小rosine坐一会,两个人一起坐在简陋的病床上沉默。据陈井从军方得到的消息,剧烈的武装冲突结束后,埃塞已经在逐渐恢复重建,预计他们要在这长期驻扎,与此同时南苏丹和苏丹的局势开始微妙,领土纷争随时可能爆发,索马里虎视眈眈,埃塞已经是组织给他们安排的最安全的地方。
难民营的秩序开始稳定下来,伤员数量正在缓慢减少,小rosine也慢慢接受了阮雾,也会主动开口跟她讲话。难得有一天是清闲的,Mia嚷嚷着埃塞禁锢了她的灵魂,她要去最繁华的都市街道吃一餐热腾腾的饭,然后找一个最豪华的酒店住一晚上,第二天返回营地,陈井摆摆手也就随她们去了。
临走的时候,阮雾不知道怎么了,非要带着小rosine,顺便想给她擦擦脸,买一套干净漂亮的衣服。当她拿着浸好水的毛巾走到病床前的时候,小rosine突然死死的捂住脸,坚决不让阮雾擦去她脸上的灰尘。
“姐姐给你擦干净脸蛋,然后带你出去玩呀,我们rosine不喜欢漂亮裙子吗?”
小rosine放下手掌,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软糯嗓音带着哭腔,“妈妈临死前不让我洗掉脸上的泥,说等她走了之后,rosine就是男孩子了,只要我是男孩子,就不会有坏人把我卖到红灯区了。”
阮雾怔住了,她没来没想到从五岁的小姑娘嘴里会听到红灯区这种字眼。
她僵着指尖给Mia发了消息,说自己临时有事,不能陪她出去了,拜托她回来的时候带一套稍大一些的男童装。
小姑娘看见阮雾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白净柔嫩的手掌握着阮雾的手指,“姐姐,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玩捉迷藏好不好。”
阮雾转眸看向她,干涸的泥沙挂在她暴露在外的肌肤,掩盖住本来的肤色,但从她白皙干净的手背上,阮雾能猜到小姑娘不是纯种黑人,要不然她的妈妈也不会煞费苦心的说这些话给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听。
“rosine,姐姐帮你长发剪了可以吗?剪成Lucas哥哥那种短发,就不会有人怀疑你是女孩子了。然后姐姐带你回宿舍洗个澡好吗? ”她语速放的极慢,这次小姑娘听懂了阮雾的话,安静的点了点头。
阮雾端着洗漱用品牵着rosine往浴室走去,从志愿者那借了一个专门给小朋友洗澡的盆,调好水温之后轻柔的给小姑娘洗着脑后的长发,有些黏土已经把头发打乱成死结,阮雾也极有耐心,一点点的给她顺开。从浴室出来之后,小姑娘的脸颊白里透红,眼睫弯弯不停地跟阮雾分享自己的小秘密。阮雾单手抱着她,看着rosine漆黑浓密的眼睫,终于知道她妈妈为什么给她涂上乱七八糟的泥巴在身上了,实在是太招人了。
回到住处之后,阮雾给她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拿剪刀一点点把柔顺的长发剪掉。房间里静的只剩下剪刀的咔嚓声和头发落地的声音。
直到剪完,小姑娘放下手里的棒棒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认真,“我现在就是男生了是吗?”
阮雾强忍住鼻酸,低低的“嗯”了一声,随后又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郑重的开口道,“我们rosine只是短暂的做一次小男孩,以后就会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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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塞的首都向来被誉为“鲜花之城”,非洲的四季并不分明,风吹在脸上依然是滚烫的,唯一的变化就是迎来了雨季,一周总有大半时间是阴雨连绵的,土地永远湿漉漉的。小rosine渐渐恢复成往日的活泼,跟着locus和难民营的小朋友成日里乱跑,每天下午都会捧着一大束路边采的鲜花送给阮雾和Mia。
陈井偶尔会带着阮雾和Mia在埃塞各个地区穿梭,阳光下的桉树绿油油的,阮雾带着墨镜,穿着清凉的吊带,不停隔窗冲独自开车的Mia挥手。在非洲呆了那么久,她皮肤依旧白的晃眼。
转眼已经来埃塞快一年了,Mia盘腿在寝室敷着面膜,看着躺在床上哼着歌拍蚊子的阮雾,无厘头的开口,“rosine,你有没有觉得,你状态比刚来的时候要好一点了,已经不怎么依靠药物入眠了。”
她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或许是我运气好,从来没有遇见过战争。埃塞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起码在这里,我真的有开心过。”
翌日,她把给舒窈准备好的订婚礼物找了个大箱子发了国际快递回去,并且让舒窈记得“回礼”,舒窈在听筒那头察觉到阮雾的变化,也没有顾忌的和她开起了玩笑,笑着问她是想要回几条零八度的烟还是直接把抽零八度的人当成礼给回过去。
接下来几日,已经进入旱季的埃塞罕见的下起了雨,狂风骤雨犹如猛兽一般蛰伏在夜里不停地拍击着窗户。
阮雾睡的不太安稳,时隔半年,她又一次的梦见了秦知聿,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无形的手一样一点点拖着她往深渊里坠。她掀开被子,借着朦胧的月光摸到桌边的手机,凌晨十二点。
昏聩夜色里,阮雾拿起角落里的安定,拎着水杯往寝室门口走,带着湿意的风夹杂着雨点直直的往她肩膀上吹去,她不自禁的瑟缩了一下,随后在廊下蹲坐着。
没过一会儿,陈井趿拉着拖鞋也走了过来,看见阮雾手里握着的安定挑了挑眉,声音沙哑敦厚,“睡不着?”
“嗯。”阮雾往旁边挪了一下,示意他坐下,“你也睡不着?”
陈井点燃咬在嘴里的烟,狠狠吸了一口,吐出大片烟雾,“从来没见过旱季里下这么大的雨,心慌。”
两个人在廊下沉寂着,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不知道是不是被陈井的话影响了,阮雾的手无意识的摩挲着手腕上已经褪了色的红绳,心跳一下比一下乱。
霎时,炸弹轰鸣声划开天际,紧接着是数不清的枪击声,陈井面色一肃,腾的一下站起身,“集合!”
阮雾也意识到事情的严峻,火速回到房间拉开灯边穿衣服边喊醒沉睡的Mia。被尘封在医药箱夹层的手qiang被阮雾别在腰间,窗外的警报声响彻天际,两个人整理好着装之后神色匆匆的去和陈井汇合。
陈井穿着雨衣带着救援队的医生摸黑前往被袭击过后的军营,路上简单的跟他们交代了战况。活动在埃塞边境线的恐怖分子拉拢索马里的流匪挑起武装冲突,企图捣毁拥有一年平静的埃塞。
似是敌人已经深入到救援队的驻扎点,前来接应他们的士兵一路上不停和对方开火,阮雾紧紧摸着别在腰后的手qiang,跟着大部队弯腰匍匐着前进,Mia似是感觉到阮雾的紧张,不停地安抚着她,远处的轰炸声和剧烈燃烧的火光倒映在阮雾眼底,连泼天大雨都浇不灭正在燃烧的大楼。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燃烧的大楼位置好像是红十字会的方向,里面住着数以千计的儿童。
大火不断吞噬着整栋大楼。
Mia意识到阮雾的想法,紧紧拽着她,一点点远离正在燃烧的红十字会大楼,不断往军营驻扎的方向移动。冰凉刺骨的雨水掺着温热的泪水一股脑的糊在阮雾脸上。她眼神定定的望着正在燃烧的大楼,眼底麻木无力,她看着她亲手照顾的一个个孩子消弭在她面前。她被动的跟着Mia往前走,低低的哑声,“会有人救他们吗?”她抱着侥幸去询问
Mia拉着她的手一顿,缓慢的答,“会。”
会吗?阮雾心底比谁都明白,当然不会有人去救他们,每天在非洲大陆上降生的婴儿数不胜数,埃塞政府又怎么会单独派兵去救援。本身武装冲突就是意外之外的事,在极其被动,损失惨重的埃塞,断断不会把仅有的兵力用在拯救一些没有劳动力的儿童。
正当她出神时,离她不远,走在她斜前方的一个士兵被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子弹击中头部,瞬间没了呼吸。
她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顺利到达军营组建的临时手术室,阮雾和Mia一组,马不停蹄开始一台又一台的手术,门口两个士兵来回巡视,室内也有一个士兵不停询问病人的状况。
阮雾强忍着心慌,握着手术刀的手不停的颤抖,神经绷紧,军营离红十字会不远,她好像都能听见小孩子的哭声,窗外枪声,轰炸声不断喧嚣,雷电声撕扯吞噬着夜幕,生命不断流逝着。
千钧一发之际,门口的哨兵应声而倒,Mia经验比阮雾丰富,到底是在非洲多呆过一年,她拿起锋利的手术刀,从简易挡风的手术室侧边划开一道口子,然后用手撕开。
动作有条不紊,声音沉静肃穆,“rosine,你必须活着出去!”不等阮雾有反应,她把自己腰间的手qiang抽出来塞到阮雾手里,“活下来,你才能迈过梗在你心里的坎。”
她语速极快,等到室内的哨兵也被击倒的时候,Mia不知道从哪抽出一套军装扔给阮雾,迅速捡起地上哨兵的枪,冲向门外,面带坚决。
她眼角余光看向阮雾跟上来的步伐,微微卡顿了一下,“rosine,你不要跟上来,你去找陈井,你只有活着才可以回家见到你爱的人,而我等待已久的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
阮雾才不听她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抽出腰间的枪径直跟着她向外冲,陈井的营帐就在不远处,只要她们能冲出去,就能活下来。Mia的枪法比陈井教他们的时候还要娴熟,熟练的扣动扳机,毫不留情的一枪击毙。她背对着Mia往后开枪,脚下步伐飞快,一刻也不敢耽搁,在到达陈井营帐的前一刻,有炸弹向她们扔来,阮雾条件反射的护住Mia,没想到Mia动作快她一步,推着阮雾向前走,炸弹在她脚边炸开的那一瞬,从斜方射过来的子弹穿透阮雾的皮肉,精准的射进右胸锁骨下方。
她根本顾不上子弹侵袭的痛感,眼睁睁的看着Mia死在自己眼前,连眼泪都忘记掉落,怔怔的看着躺在地上的Mia,眼都不敢眨,生怕自己会忘记她。极近的爆炸声引起了陈井的注意,他拉开营帐看向捂着胸口血流不止的阮雾,又看向地上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Mia,他毫不含糊的拖着阮雾进营帐,扯下一大卷纱布塞进阮雾嘴里。
“没有麻药了,生剜。”陈井看惯了生死,平淡的声音毫无防备的撞进阮雾的耳朵里。
阮雾忍着剧痛,伸手夺过了陈井手里的手术刀,拼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话,“我自己来。”她毫不留情的捏紧刀柄,往胸口使劲一剜,裹着皮肉的子弹掉落在地,鲜红的血液浸透了、染红了雪白的白大褂。她的身体歪向一侧,在意识消弭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像陈井一样,要被永远的困在非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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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睁开眼睛,微微抬动手臂,伤口的拉扯感让她忍不住皱眉,陈井听见她嘶嘶吸凉气的声音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生硬的脸上满是倦怠,嗓音带着劫后重生的喜悦,“伤口感染,昏迷了七天。还好子弹射的偏,差点你连命都丢了。”
阮雾唇上带着死皮,嗓子带着生涩的痒,她轻轻咳了几下,企图冲淡喉间的痒意,“Mia......”
陈井揉了把脸,“葬在了裂谷里。”
低低的啜泣声在房间里响起,压抑又克制,阮雾死死咬着唇瓣,暗红色的血染满整个唇瓣,面容苍白,唇色艳丽,眼神凄厉,仿佛下一秒就要垮掉一样。
“那红十字会的那些孩子呢。”
“无一生还。”
她泣不成声的开口,“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
“因为这是非洲。”生命是最不值得怜悯的东西。
她情绪逐渐激动,暴躁,剧烈的挣扎让好不容易不在感染的伤口泛出血丝,陈井咬着牙根从瓷盘里拿过镇定剂给她打了一针。她渐渐平息,胸口仍剧烈起伏着,嘴唇翕动,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陈井扯过凳子在她身边坐下,疲惫而缓慢的声音在静谧的病房内响起,“Mia的前男友曾经也是MSF的成员,是感染了埃博拉然后私自被苏丹军队的长官,送到了南苏丹。”
“最后奄奄一息的被扔进了大裂谷,把Mia葬在那,也算是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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